宮門之外傳來凱旋之聲, 響徹整個皇宮。
樑小秋一陣旋風一樣從寢宮衝出來,直奔宮門。
未至宮門,她看到了祁涼。
他穿戰袍, 立於馬上, 渾身是血, 面容疲憊。
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
樑小秋目光只在他面上停留了幾秒, 就去人羣中找寒闕。
可她眼珠子都瞪得疼了, 也沒能找到那個傻子。
祁涼不知何時跳下馬,站在她身後。
她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夾雜着愧疚和悲哀,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微微顫抖, 他說:“別找了,他不會回來了。”
樑小秋扭頭呆呆的看着他:“什麼意思......”
祁涼看着她, 沒再說話。
他知道她聽懂了, 只是不願意承認。
他看到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眶墜下,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哭的那樣悲傷。
沒有哭出聲,沒有歇斯里底, 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眼底卻寫滿了絕望,那是整個世界坍塌的絕望。
他說:“對不起。”
她像是聽不到,她只是仰頭看着他,直直的看着他, 用着那樣傷心的目光。
看了很久, 看到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抱抱她, 她卻平靜轉身離開。
她跨上馬, 倔強的擦掉臉上的淚水, 她喃喃低語:“我要去找她,他在等着我。”
是人是屍, 她總要見他最後一面。
她用力的踢着馬肚子,馬飛快的疾馳,像是在無盡的雪地裡劃出的一道紅光。
不知走了多久,馬蹄漸漸慢了下來。
滿眼的血,滿眼的殘肢斷臂,就凌亂的散在慘白的月光下,將地面的血融化又凝結。
而她的傻子,就躺在這冰天雪地中,等着她來找他。
她感覺不到害怕。
她麻木到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找到他,她要帶他回去。
馬不能再往前走,她也不打算再往前走。
跳下馬。
滿地的殘渣腐肉中,她一具一具屍體的去翻。
不是他,不是他。
這城門之下,堆積數十萬白骨,她卻尋不到他的蹤跡。
樑小秋像是瘋了一樣,不停地找,不知疲憊。
從夜幕到黎明,凍到手指僵硬,凍到嘴脣發青。
可她沒能找到寒闕。
她坐在滿地的屍骨中,一雙眼像是失了魂,沒有焦距的落在虛無的空氣中。
太陽出來了。
陽光流瀉滿地,將昨日的黑暗驅逐,帶來新生的力量。
可是她的傻子,再也回不來了。
她坐在冬日的暖陽下,渾身冷到刺骨。
她終於失去這世上第二個對她那樣好的人。
祁涼來找她了。
他站在她面前,陽光將他包圍其中,他渾身像是在發光,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如同寒闕那樣寬厚,他說:“跟我回宮吧。”
可她一點都不想將手掌放入她掌心。
這個她昨日還愛的無法自拔的人,這一瞬,好像變成了陌生人。
她不能否認,她恨他了。
爲了寒闕,她恨他了。
她擡頭看着他,眼眶紅腫,目光薄涼,她聲厲色荏:“寒闕去哪兒了?”
“他死了。”
“他的屍體,我要見他的屍體。”
“他的屍體灰飛煙滅了。”
連屍體......也沒了嗎?
這個騙子,他答應她的,會活着回來。
他怎麼忍心拋下她一人?
她垂着頭,閉上眼,淚水卻依舊從眼皮下爭先恐後的涌出來。
她忽然猛地起身,張嘴死死的咬住祁涼的手掌,發狠的咬,沒有一絲留情的咬。
血腥味兒在嘴中蔓延。
而祁涼,始終一聲不吭。
她咬着咬着,卻放開了他,轉過身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恨他嗎?
她更應該恨自己。
明明知道他可能會死,她還是放他走了。
她從未想過,他死了,她會這樣難過。
如果早知道會這樣,當初他走的時候她一定會攔下他。
陽光下忽然有什麼刺痛她的眼。
她停下腳步。
陽光刺來的那處,滿是血跡的地面上,靜靜的躺着一個木頭小人。
木頭小人在它主人的反覆觸摸之下,變得光滑無比。
她認得那個木頭小人,那是八月十五那日,臨安城的廟會上,他買給她的。
一人一個,她拿的是個男人,他拿的是個女人。
那個木頭雕的男人被她壓在了哪個不知名的角落?
似乎是塌下最深處的木箱裡。
可他,竟將這木頭小人日日帶在身上,就連上戰場,都不曾放下。
原本粗糙的木料變得這樣光滑,他曾用了怎樣的心情一次一次的去觸摸它?
這個傻子......
她緊緊的攥着木頭小人,眼前似乎又看到他的臉,她不能想象,在那些她同祁涼相擁而眠的夜裡,他是怎樣的站在冷風中一遍一遍的摩挲着手上的小人。
他對她,究竟是.......
她從前眼裡心裡都只有祁涼一個人,從不曾看到那個永遠站在她身後的傻子,而這一瞬,她似乎明白了,爲何很多夜裡他喝的酩酊大醉回來,爲何很多次他看着她說想要回臨安,又爲何,他明明不喜歡這皇宮,卻留了下來。
真是這世上最傻的傻子。
可她還是把這世上最愛她的傻子弄丟了。
胸腔一瞬間涌起無數的悲愴,她緊緊咬住脣,眼淚卻還是一滴一滴的掉下來,砸在木頭小人上,濺開灼熱的花,灼傷了她的手,她的心。
天地寂靜悲涼。
模糊的視線裡,卻有淺淺的藍光從木頭裡散發出來,在空氣裡形成一塊兒透明的鏡面,在那塊兒鏡面裡,她看到了寒闕。
他穿着那件月牙白錦袍,站在寂寥的月光下,他靜靜的看着她,溫和的聲音從他的嘴脣裡溢出來。
他說,小秋,我可能不能再繼續保護你。
他說,小秋,其實我有些捨不得。
他說,小秋,以後沒我了,你要活的同從前一樣肆意張揚。
他說,小秋,小秋,我想你了......
那是他在灰飛煙滅前,用盡身上最後一絲靈氣,爲她編的夢境。
樑小秋看着他,那一瞬,淚流滿面。
可夢境終究只是夢境。
寒闕的臉連同那淺淺的藍光一併緩緩消失在空氣裡,樑小秋伸手去抓,可終究什麼也沒抓到。
陽光下,她的掌心裡,握住的只有一片虛無。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失了神。
她低喃,一遍又一遍,聲音低的像是害怕將他嚇跑,寒闕,寒闕......
可她再也收不到任何的迴應。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永遠站在她一回頭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那日,她坐在累累白骨中,哭的撕心裂肺。
她是什麼時候回去的她不知道,怎麼回去的她也不知道。
醒來時,觸目所及,一片黑暗。
她坐起身來,茫然間恍若又回到從前,她想,彼時寒闕一定就站在她寢宮外爲她守夜,護她周全。
有那麼一瞬,她迫切的想要見到他。
她甚至顧不得穿上衣裳繡鞋,只着單薄的素衣,赤腳踩在地上,朝着門口狂奔而去。
門開,月光與寒氣一同泄入。
她跑出去,叫,寒闕。
沒人應。
她忽然惶恐的不知所措,像是失了糕點的孩子,在宮門前來來回回的尋找。
暗夜間,寂靜之中,忽然有一道煙花聲乍然響起。
她擡眸。
那一瞬,數道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炸裂。
她忽然想起,八月十五那夜,臨安城祈安橋下,也放了這樣絢爛的煙花,那日他小心翼翼的將一支玉簪插進她發間,他的手和聲音一起在顫抖,他望着她的側臉,他說,小秋,生辰快樂。
生辰快樂,似曾相識。
今日,是什麼日子?
她望着空中大團大團綻開的煙花,她看着宮牆之上懸掛的紅色燈籠,才記起。
這夜,是歲除。
他的生辰。
也是他的祭日。
她想起房中還有她爲他準備的生辰賀禮,那是她親手爲他縫製的披風,玄色的,上面罩了暖和的狼毫。
她想,京城的冬天這樣冷,他披上,再爲她守夜,就不會凍着了。
可這賀禮,永遠都送不出去了。
那個她等着凱旋歸來的人,早已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這塵世間,此後無論再有多少個年頭,都不會再出現。
她搖搖欲墜的站在無邊的黑暗裡,淚水漸漸沒過眼眶,她輕輕起脣,她說,寒闕,生辰快樂。
無人迴應。
只有風從耳邊掠過,掀起黑色的發。
這夜,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這夜,她終於意識到,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