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苗站在門口向廠房裡掃視着,我向她招了招手,她便發現了我,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向我走來,她往人羣最密集的地方又看了一眼。
我以爲她不太適應這種聚會環境,便主動向她站的位置走了過去,等面對面後對她說道:“看哪兒舒服就坐哪兒吧,在這兒隨意就行,因爲沒人會搭理你。”
秦苗笑了笑,也沒有再往前走一步,似乎這退一步是外面的世界,進一步是破舊廠房的門口就是讓她感到最舒服的地方。
我從堆放酒水的茶几上拿了一瓶啤酒遞給了她,然後也在她的身邊站着,而裡面關於姚芋的一切並沒有因爲秦苗的到來而停止。
此刻,在廠房裡的人不少於100個,他們竭盡所能的用不一樣的方式回饋姚芋這麼多年來帶給他們的一切。而我這個第一次來的人也能夠想象的到,姚芋這個女人在這些年裡爲這羣人帶來了多少實惠的幫助。
可是,面對這些音樂人給的回饋,姚芋卻並沒有接受,她對衆人做了一個叫停的手勢之後,說道:“從我買下這個廠房的那天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從大家手上得到什麼。經過這麼多年的相處,我的心中早就把大家當做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了,但你們的行爲有把我當做是朋友、親人嗎?”
這時,人羣中有一個手臂刻着很醒目紋身的男人對她說道:“姚芋,我知道我們給的這些錢對你解決困難沒有多大的幫助,但我們就是想盡一份自己的心意,最起碼能讓你的生活有一個基本的保障……也許你自己沒有在意,但是我們中間的很多人都因爲你而改變了這一生的命運,就好比我……原本我只是一個在上海連吃住都得不到保障的流浪歌手,最落魄的時候,是你收留了我,讓我吃住在這裡,並給我介紹了很多酒吧老闆,讓我有了很多跑場唱歌的機會……正是有了你的這些幫助,我才認識了酒吧老闆娘栗子姐,並和她相愛了,後來我在上海也有了家,有了孩子,如果不是因爲有你,我都不敢去設想自己現在過着什麼樣的生活……你說,這樣的恩情我怎麼能不報答。”
紋身的男人說着又將自己手中的卡塞到了姚芋的手上,再次說道:“這張卡你務必要收下,然後買幾個像樣的包和衣服,這樣就不用讓自己在生活的巨大落差中太難過了!”
這時,一直站在我身邊看着這一幕的秦苗終於開口向我問道:“這姑娘她是怎麼了?聽他們說的這些話感覺比離別還要傷感!”
我簡明扼要的回道:“這個姑娘叫姚芋,她家裡面的企業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倒閉掉了,咱們現在待的這個舊工廠是她當初爲了情懷買下來的,這些年幫助了很多落魄的流浪歌手。可她自己現在都過的這麼沒有安全感,只有將這個工廠給賣掉了,聽說地皮還能值一點錢,賣了以後也算是度過暫時的難關。”
秦苗回頭看了看,然後說道:“這裡已經是很郊外的地方了,四周的地勢和交通都不算非常好,就算是要開發,成本也會很高……所以這塊地皮不會賣出什麼好價錢的,而且她這個地方也算不上很大。”
“真假?”
秦苗點了點頭,很是肯定的回道:“這是一個和房地產打了三年交道,建築做了四年的專業人士做出的判斷,你說是真是假……而且這塊區域,政府在未來的五年甚至十年內都不會有任何的開發規劃,所以現在出手絕對賣不出好價錢,但如果有耐心忍忍的話,以後可能會有升值的機會。”
我看了看姚芋,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她,因爲這是她最後的財產了。於是,又向秦苗問道:“就算不值錢,幾百萬總是能賣到的吧?”
“這個能,可是幾百萬對她來說應該很杯水車薪了吧?”
我嘆息,因爲知道秦苗說的是實情,姚芋她賣掉了自己的房子,而上海這個地方一套地理位置比較好的房子賣個幾百萬甚至上千萬都很正常,可仍沒能幫她還掉債務,那這賣廠房的幾百萬對她來說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心中忽然萌發了一個念頭,然後向身邊的秦苗問道:“你不是和金秋還有陳藝一起投資做了一個傳媒公司嗎?”
“嗯,我是投了一筆錢,但是近期都沒有再參與進去,一直是金秋和陳藝在負責公司的運營。”
“你有沒有參與管理不重要,有話語權就行。”
“話語權肯定是有的,我是公司最大的股東。”
我點了點頭,然後又說道:“你們公司不是號稱大牌藝人的孵化器嘛,不如接手這個工廠吧,我覺得這裡不應該就這麼被賣了,因爲這麼多年的經營,這個地方已經被地下音樂圈所認可,音樂交流的氛圍非常好,甚至已經被很多人當成寄託自己心靈的地方,你們公司如果買下這裡,並將這個聚會持續下去,一定會挖掘出很多有實力的藝人……而且,我認爲最最重要的是,作爲企業家,不應該將賺錢作爲衡量一切的標準,也該有一點情懷的吧?”
秦苗笑了笑,她回道:“如果既能賺錢,又能被你這樣的人戴上一頂有情懷的高帽子,我爲什麼不願意做呢?”
“所以你的前提是要先賺到錢,對嗎?”
“至少你要給我一個賺錢的思路……因爲,我要對我的合作伙伴負責,雖說這個地方不值什麼錢,但也是幾百萬的投資,是不是?”
我的大腦有些麻木,因爲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世俗的世界想過該怎麼賺錢的事情了,我一直在靠別人的接濟活着,而就在這一瞬間,我有了一種羞恥感。因爲我看到了一個空洞且沒有創造力的江橋……
我點上了一支菸,排遣着心中的鬱悶。而秦苗對買下這裡似乎也沒有多大的興趣,見我不回答,便也不再說話,好像一個旁觀者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
姚芋這個女人有着超乎尋常的倔強,她死活也沒有接受衆人的錢財,最後衆人只得遺憾的收了回去,心中似乎也做好了要在這個夜晚散夥的準備。
其中要屬劉流最難過,他一直站在姚芋的身邊,與衆人一起沉寂了許久之後,終於從身後拿出了一把吉他,然後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我竟然在這一刻,希望這個操着一口北京腔,喜歡說粗口的男人能夠開口多說幾句。因爲他沉默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太深邃,讓人看着他,就忍不住想思考,可思考卻又是一件會讓人感到非常累,非常傷神的事情。
劉流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根皮筋,然後將自己那一頭長髮給紮起來,他終於擡起頭,看着衆人說道:“瓷器們,過了今天這個晚上,我們就要散夥了。我想,沒有誰的心裡是好受的,因爲這麼多年來,我們在這裡放肆喝酒、玩音樂,從來不曾有過什麼負擔,這裡有我們的執迷,也有我們的信念……但是,我們誰都沒有必要太傷感,因爲不光這個工廠,整個世界都是有始有終的,而今天能親耳聽到終結兩個字從姚芋的口中說出,就已經很完美了……所以,兄弟姐妹們開始感恩吧,爲了我們的狂野,爲了我們的不顧一切……”
劉流閉上了眼睛,他將右手放在胸口,沉默了比剛剛更久的時間之後,才睜開眼低聲說道:“一首《生如夏花》送給這裡的一切,謹此紀念……”
當旋律從他手指間的琴絃上傳來時,衆人便開始附和着:“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難才能睜開雙眼;我從遠方趕來恰巧你們也在,癡迷流連人間我爲她而狂野;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我爲你來看我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我在這裡啊,就在這裡啊,驚鴻一般短暫,像夏花一樣絢爛…… 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我們就這樣抱着笑着還流着淚,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癡迷流連人間我爲她而狂野……不虛此行呀,不虛此行呀,驚鴻一般短暫,開放在你眼前;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 ;我要你來愛我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一路春光啊,一路荊棘呀,驚鴻一般短暫,如夏花一樣絢爛,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這首歌傾注了劉流和衆人全部的感情,我好似在歌聲中看到了那些曾經發生過的畫面,他們夏天在這裡喝啤酒,冬天在這裡點篝火,而音樂是不變的主題,用一種曼妙的姿態與這裡的一年四季所融合……最後,我又彷彿看到了從遠方趕來的袁真,肖艾就揹着吉他陪在他的身邊……
是的,這是最真實的一幅畫面,否則那面照片牆上怎麼會有他們的合影呢?
我的心又一次被傷了,卻與那離別的氛圍無關。此刻,我的傷是隻屬於我自己,是不能與別人分享的。我想離開這裡,卻又不想這個工廠以這樣的方式而謝幕。
身邊的秦苗似乎看出了我的異樣,她低聲在我耳邊說道:“既然感覺不舒服,幹嘛還要留在這裡死撐着呢?”
“來了就是緣分,我想和這羣人一起待到最後。”
秦苗搖了搖頭,說道:“走吧,這個地方一時半會兒是賣不掉的……以後說不定還有機會再聚聚呢。”
“你什麼意思?”
秦苗又笑了笑回道:“那首《生如夏花》唱出了我太多的回憶,真希望這是一個生生不息的世界,說真的,我不討厭這裡,也不討厭這羣人……也許,他們比我們這類人活得更有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