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章 牡丹魂8
貞觀十年,十一月。
九山連綿,宛若九龍依山脈飛向蒼穹,蒼翠的主峰九嵕峰籠罩在一片迷濛的夜色之中,懸崖峭壁直指天際、巍峨入雲。
雪,大片的雪花紛飛而下,江山盡染玉樹瓊枝,萬壑流泉玉柱披晶。時有山鷹展翅翱翔,時有白鶴驚飛清唳。
好一派清蕭雪夜之景。
觸目所及,九嵕峰以南,在那懸絕百仞之上,架着蜿蜒的棧道。
那是通往昭陵唯一的路。
昭陵,躺着我的皇后。
“陛下,九嵕峰衆山環繞,其下有七十二處泉眼,乃人間得天龍、地龍庇護的唯一一處風水寶地。平時這七十二處泉眼不會有明顯的泉水流出,但泉水會從縱橫的溝壑裡神秘滲出些許滋潤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滋養着這裡世世代代淳樸善良的莊稼人。最重要的是,微臣精心利用這七十二處泉眼設置下機關,如果有盜賊盜墓,這七十二股泉眼便會暴發山洪,轉眼便會將整個關中淹沒,使得關中成爲一片汪洋,恁他盜墓之人有多雄渾的膽,只怕也抵不住那滔天的山洪。而皇后娘娘的棺槨不會受一絲一毫的驚攏。”
爲你選陵、築陵的是閻立德、閻立本兄弟,可以說這昭陵設置的機關最得我心,這樣你就應該放心了,不會有盜墓的去打擾你的瞌睡了。
你雖要求儉薄送終,但我如何能依,我偏要將它築得閎麗無比、人間再無。地宮上的建築全部仿造了長安城的建制,宮城、皇城和外廓城層次分明。無論白天黑夜,地宮上的建築中都燃着燭火。
這裡,就是人間的一座不夜城。
這樣一來,怕黑的你在你所熟知的一應事務中,不會覺得孤單,也不會覺得害怕。
我的觀音婢,今夜,我又來陪你了。
雪花恣意飛舞,燈燭左右搖曳,添香油的宮人沒有絲毫懈怠,仍舊辛勤的在每一處燈籠處添加着香油。
“陛下,元宮棧道,本留擬有今日,今既始終永畢,與前事不同。謹按故事,惟有寢宮安供養奉之法而無陵上侍衛之儀,望除棧道,固同山嶽。”
將要步上棧道的時候,閻立德的啓奏話語一一閃現在我腦中。他爲你選山、爲你築陵、更挖苦心思防陵被盜,我本應該感激他。可,我不允許……不允許他撤了這棧道。是以我告訴他,“棧道不必拆除,就在棧道旁上建造房舍,供宮人居住守陵護棧。皇后仍舊視作生時,一切供養如平常。待朕駕崩之日,和皇后葬於一處,再封陵撤棧道罷。”
就這樣,沒有人敢反對,在我的執意下,這裡的棧道上每十步一舍,每舍配有專職的宮人,一來護陵守陵,二來亦是爲那亭舍中高懸的燈籠添油加燭,只爲燈燭不滅、日夜長明。
我擔心啊,擔心你一個調皮之下又跑遠了,一如那‘詐死’離開我的五年,不知道回家的路了。這條棧道,可以爲你清楚的指明回家的路。
亭舍中的宮人見到了我,齊齊跪拜,“萬歲、萬歲、萬萬歲。”
主持着這裡一應守陵、護陵的是韋尼子,自打你離開我們後,她便自請到了昭陵,日夜守在了離你最近的地方。
“陛下,夫不祭妻……”
我知道韋尼子又要說什麼,這麼長時間了,我未穿龍袍,依舊一襲雪白的素衣,依舊爲我的皇后守着喪。不但羣臣諫我,便是民間亦有人開始諫我褪下素衣!
韋尼子並不是俗人,我知道她每日規諫只是希望我儘快改變現狀以平熄事端。
依舊無視韋尼子的規諫,我一步一步緩緩走上棧道,緩緩走過一衆趴伏在棧道上瑟瑟發抖的宮人。
二百三十步,二十三座亭舍,我停在了元宮前,不再覺得自己的臉頰堆着冰層,感覺似大河解凍般,我知道我的眉宇間堆起了層層柔情。許久許久,我伸出手,輕輕撫着元宮的第一道石門:又可以見到我的盛世牡丹、我的貞觀之魂了,只要步下這七十五丈臺階,過五重石門……
“頒詔:貞觀十年六月己卯,長孫皇后崩於立政殿,時年三十六。諡號‘文德’。”
“不,陛下,此諡號不妥。”
看着魏徵,我冷冷回道:“綏柔士民曰德,諫爭不威曰德,謀慮不威曰德,貴而好禮曰德,忠和純備曰德,綏懷來人曰德,強直溫柔曰德,勤恤民隱曰德,忠誠上實曰德,輔世長民曰德,寬衆憂役曰德,剛塞儉廉曰德,惠和純淑曰德,富貴好禮曰德,功成民用曰德,修文來遠曰德,睿智日新曰德,善政養民曰德,尊賢親親曰德,仁而有化曰德,憂在進賢曰德,寬慄擾毅曰德,直溫強義曰德,諫諍不違曰德,周旋中禮曰德,澤及遐外曰德,懿修罔懈曰德……朕的皇后所言、所行無不在‘德’中,諡號‘文德’有何不妥?”
“陛下。臣等覺得不妥的不是‘德’之諡號,而是‘文德’之諡號啊。歷朝歷代以來,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者,沒有爲皇后雙諡號的規定。這是大忌啊!請陛下三思。”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衆羣臣,我冷哼一聲。我又如何不知他們忌諱的是什麼。歷朝歷代,皇后的諡號前一字皆取自帝王的諡號,後一字纔是對她一生功績的肯定。但是,如果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的,那入陵的皇后只能是單諡號,直待帝王駕崩後,她的諡號前才能冠以帝王的諡號得以雙諡號①。
我沒駕崩,我的皇后諡號只能有一‘德’字。如今在‘德’前又冠‘文’字,說白了,我已將自己的諡號想好了━━文皇帝。
(①:花兒有解:小李之前,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者,皇后皆爲單諡號。小李之後,皇后的地位都提升了一步,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者都有了雙諡號,此緣故皆來自於小李、長孫。當然,我在前面寫過‘太穆’皇后(竇氏),那個時候李淵未崩,而我以雙諡號稱她是爲了文的貫通性,大家只要知道她是竇氏便可,一如寫‘隋文帝’、‘隋煬帝’般不必計較,只要知道哪個是哪個便是。)
帝王未崩便有了諡號,確實是大忌諱。說大些那是因爲帝王的安康關係着江山社稷。說小一些,那便是這個時代不允許丈夫祭妻。
太極殿上,羣臣的以死規諫都不能說服我。我說過要爲你築許多個第一……若他們不同意,彈劾了我這個帝王便是,還羅嗦個什麼呢?
我的執着令一衆大臣不得不暫時退卻。
終於,我的皇后提前擁有了我的諡號‘文’字,這樣一來,我就覺得其實我一直便陪在我的皇后身邊。
從回憶回到現實,搖曳的燭火,天上的冰輪,襯映得元宮的第一道石門若玉般閃着晶瑩的光。
“我的長孫、我的觀音婢、我的文德……”
你的碑是我親立,你的碑文是我親寫、親書、親刻,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假手他人。只因我不捨,不捨……
啓動機關,推開第一道石門,緩緩的走在長長的墓道之中,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直至第五道石門,滿室夜明珠的光輝,宏偉的墓室之中,我可以看見正中間停放着我的皇后的棺槨,長長的東西兩廂排列着石牀,其上放着許多石函,函內裝着的都是你喜歡的還有我送予你的東西。
緩緩走到棺槨面前,我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你。
大型的棺槨是整塊羊脂玉雕就,狀若盛開的牡丹,而你便似熟睡般的躺在牡丹花心之上,與世無爭。
我將手放在棺槨旁的冰塊上仔細的冰了又冰,確信自己的手冰得徹了骨,這纔將手輕輕的撫上你的臉頰。
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你臉上仍舊有着體溫。
只有這樣,我才覺得你還活着,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總想着,保不定哪一天你一個調皮之下便會笑着出現在我面前,問‘二郎,我回來了。說吧,你又等了我多少年’的話。
手冰了又冰,一次次輕撫你的臉頰,一次次的感覺你還活着……
“陛下。”
是韋尼子。
“陛下,時辰到了,不可過長。”
時間過長的話,這裡的冰融化得便快。對你不好。我每來一次,韋尼子便得將這裡重新佈置一番,以確保這裡極寒。
思及此,我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陛下,您該回宮了。”
我知道韋尼子是要我回太極宮。但我只想住在不夜城中,因爲我總期待着哪一天你會醒來,突地便那般醒來。我希望,你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
“陛下,朝中局勢不是太子殿下左右得了的。陛下再不歸,皇后娘娘九泉之下難心安啊。”
心安?
“陛下,有臣妾在此守陵護陵,您還擔心什麼呢?臣妾和皇后娘娘所處時間雖然不長,但卻清楚的知道皇后娘娘希望看到的不是這樣的陛下,皇后娘娘希望看見的是快樂、堅強、守承諾的陛下啊。陛下和皇后娘娘結髮情深、情深意厚,如今總這般意志消沉,娘娘泉下有知當傷心之極,如何心安?”
一時間,我腦中浮現你曾經說過的‘……如果是我先進了陵寢,我的陵寢也要一直開着,因爲我要看着你,看着你的每一天是不是堅強、勇敢、快樂的,我要看你是不是在騙我……’的話。
如今不快樂的我是不是一如韋尼子所言讓你傷心、心難安呢?
“陛下,請回罷,安排好一應事,再來看皇后娘娘。”
從雙諡號到供養如生時,樁樁件件觸及了上至羣臣下至百姓的底線,承乾確實招架不住。而我也是該回朝爲承乾分擔一二了。
一步步,步出五道石門,踏上七十五丈臺階,步過雙棧道,回首望去,長長的墓棧道上燈籠相接成片,隨着雪花左右搖曳,給雪夜增添一股無窮的麗景。
雪,更猛烈了。
不知不覺,又站了通霄。
雪駐,一輪紅日升起,遠看羣山,千里冰封之景盡收眼底。心突地便似這初升的太陽,暖了起來。
觀音婢,你等我,等我回來。
長安。
“頒詔:自朕始,昭陵允陪陵,子嗣可、臣子亦可,陪陵者享受國葬,喪葬所需概出官府。朕的臣子,但凡與朕出生入死者、晚節凌雲者皆可陪陵,以示和朕‘榮辱與共,生死不忘’之意。”
此道詔書一下,所有仍舊還在計較‘文德皇后雙諡號不妥、文德皇后供養如生不妥’的那些個說詞很快煙消雲散,大家更熱衷的是他們死後有沒有資格陪在我的身邊。
既然他們接受了開天闢地的臣子陪陵,那便不得不接受我爲你開闢的許多個第一。
“頒詔:築臺望陵!”
不能日日守在你身邊,那便遠遠的看着你罷。
太極宮!
巍巍皇宮金雕玉砌、白雪盡染,御花園中那銅築的望陵臺猶爲突出,似一柄出鞘的劍直指蒼穹,將那猶賽仙境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都傲然的比了下去。
與巍峨的望陵臺相比,那跪在望陵臺下的一羣人顯得極其渺小,猛烈的風雪吹得他們的官服在風雪中‘唿拉拉’的翻飛。
“事,孰爲大?事親爲大;守,孰爲大?守身爲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爲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爲守?守身,守之本也……”
朗朗的規諫聲伴着呼嘯的寒風滾在了皇宮的每一個角落。
望陵臺上,我依舊一襲素衣,眯目看着九嵕峰方向,對那跪拜一地的文武羣臣視而不見,任他們那整齊有力、可憾九霄的苦諫消散於瑟瑟寒風之中。
久不見望陵臺上的我有任何反應,魏徵終是擡起他傲氣的頭,一咬牙下,‘呼’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捱,直往望陵臺上行來。
自從你去後,我的眼只容得下一座小小的九嵕峰,卻容不下這大好的萬里江山。若從我眼中搬走九嵕峰,從此我越發會目空一切。
自從你去後,我的心只容得下一座小小的九嵕峰,卻再也容不下一生的金戈鐵馬。若從我心中搬走九嵕峰,從此我的心必定空空如野。
奈何……奈何?就偏有這樣的臣子,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認定只要能夠將我從這‘丈夫祭妻的瘋狂’中拉回,今天這望陵臺便是成他魏徵的葬身之地亦死而無憾。
“陛下,微臣斗膽,您在看什麼?”
知他明知故問。我仍舊答道:“昭陵!”
拳頭緊握,魏徵的話音有了絲絲顫抖,“恕微臣直言,爲何微臣看不見?難道微臣果真老眼昏花了?”
明知他定然別有用意,我冷眼看着他,大手一指九嵕峰的方向,“那裡就是。”
魏徵瑟縮上前,極目遠眺,最終喟然長嘆,“不知怎麼回事,微臣看來看去,只看到了獻陵。”
獻陵?
這些爲人臣子的再也拿不出任何勸諫我的理由,居然以父母深恩來迫我就犯?眼中只有昭陵的我置父皇、母后於何地?
“魏徵,該死!”
聞言,魏徵‘卟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諫道:“文德皇后生前最守孝義,若她在世,定長拜獻陵;文德皇后生前最知節儉,若她在世,定不允陛下花黃銅十車爲她修築望陵臺;文德皇后生前最是勤勉,日日提醒陛下勿忘國事;文德皇后生前……”
“夠了。”
我憤怒的聲音若晴天霹靂般清徹的響在魏徵耳邊,同時也震撼着跪在望陵臺下的一衆文臣武將。
渾身顫抖似篩糠,魏徵仍舊斷斷續續的說道:“陛下,不要忘了,您答應文德皇后的事啊。”
事?我空空的心一時間似被什麼塞得滿滿。你叮囑了我許多事,我該先完成哪一樁?如今這容不下任何事、任何物、任何人的一顆心還能如原來般就事論事、遇神殺神、遇魔殺魔?
頭‘咚咚咚’的磕在銅築的檯面,額間染盡鮮血,魏徵的話鏗鏘有力,“陛下,微臣斗膽,毀觀。”
“你以爲站在這裡真看得見九嵕峰?你以爲站在這裡真望得到昭陵?”冷冷的盯着臺際上沾染的點點鮮血,繼而,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其實,九嵕峰在這裡,昭陵在這裡,她也在這裡……如何毀?”
悚然一驚。魏徵擡起頭,額際的鮮血順流至鼻端,乍然一看,甚是駭人。卻仍不忘死諫,“陛下,您……是皇帝。”
“皇帝?”冷問間,我轉身看着九嵕峰的方向,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但就是能夠看得那般的清楚,你的笑靨在二十三座亭舍中猶若牡丹綻開,二十三座亭舍代表着我們二十三年的相守,每一年,都有那麼好的傳奇刻在心間,如何能忘、如何能毀?
“所有的‘皇帝’之音,都不如她喚我一聲‘二郎’。”
可是,你不希望看到一個這般不快樂的二郎,更不願意這樣的二郎爲了你搞得民怨沸騰。
於國,我的祭妻之舉是不忠;於家,我忘卻父母的養育之恩只知祭妻是爲不孝。
如此不忠不孝的罪名,沒有人會記在我的頭上。他們,只會將這一切記在你的頭上……
這到底是公平還是惡俗?
眉頭驟結半晌,我解下雪白的大氅隨手扔下高高的望陵臺。
看着大氅似雪蝴蝶般的翩然下落,半晌,我冷聲說道:“傳旨,毀觀。”
聞言,魏徵長吁一口氣,望陵臺下跪着的文武羣臣亦長吁了一口氣。
我的皇后明裡、暗裡不知救了魏徵多少次,但……魏徵的一生應該是無情的罷,一個無情的良臣終究是惡俗之人。
緩緩步下高高的臺階,我豁然回首冷眼睨望,“這望陵臺上沾染了惡俗的血,毀了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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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文至此,我想我應該好好休息一段時日,靜心寫大結局。想當初一首《春遊曲》,史載的一段《望陵毀觀》讓我止不住心的寫下《我的長孫皇后》一文,爲的就是人間這兩個冠絕古今的帝后能夠不讓我掉淚。所以,朋友們,所有的期待、希望將在大結局中展現。我想長篇灑灑的完結,所以大結局有可能在月底上傳,最遲不過下月初。
朋友們一定要等待、諒解。
謝謝所有一路相隨、投票的朋友們。
考慮到朋友們的熱情,也許我會日夜碼字爭取早日上傳。
羣抱、羣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