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不想還是被竇氏偷聽到了。
李世民再也隱瞞不得,悲憤得數度哽咽,不得不如實相告,“元霸中箭後即……即死了。但‘五馬分屍’卻沒有,因爲……因爲長捷法師出現了。”
“長捷法師?”李淵和竇氏都顫抖着,期待着李世民的下文。
“長捷法師說元霸打小在淨土寺長大,是淨土寺的人,按照佛家之意,佛徒死後都得火焚涅槃。陛下不敢逆佛家旨意,只得讓長捷法師帶走了元霸的屍身。”
竇氏聞言,掙扎着拍打着牀緣,“我的兒,你好苦的命。你教爲娘再如何活下去啊?二郎……去,去淨土寺找到長捷法師,好歹元霸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娘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顫抖着雙肩,無聲的流淚。李世民跪在牀緣邊,小心翼翼的捧着竇氏的手,痛聲說道:“娘,兒子去過淨土寺了,也見過長捷法師。法師說元霸死得冤枉,並非天機宿命之死,是以他的戾氣極重,不宜回府安葬,以免禍及李府。”
“還管什麼戾氣不戾氣啊。他一出生就和爲娘分別十年,好不容易相聚一處,如今卻天人永隔……與其生來這般永隔,還不如日日廝混一處來得痛快。”
似耗盡了她一生的不鬱,竇氏說完這番話後又暈了過去。
“觀音婢,快,快來瞧瞧。”
我急急上前,再度替竇氏拿脈細聽,最後掐着她的人中,但她沒有清醒。幾番努力之下,我跪在李淵面前,哽咽說道:“爹,只怕……只怕得爲娘準備後事了,也許還能衝一衝。”
虎目圓睜,李淵頹唐的坐在牀緣邊,突地握住竇氏的手,“伊人……伊人……不要,不要離開爲夫,不要。”語畢,他居然‘嗚嗚’的哭了起來。
呆呆的看了我一眼,李世民憤懣的大叫一聲後,緊緊的抓着竇氏另外的一隻手死命的搖擺着,口中不時的喊着‘娘、娘醒來,娘醒醒’的話。
眼見着兩個大男人都哭成這般,令我不自覺的想起母親去逝的一幕幕……心中巨痛,我慌亂的吩咐隨後撲進來痛哭的香柳,“去,趕快去通知大少奶奶。”
鄭盈盈還沒有來,陳棱卻是來了。
原來陳棱的眼線見到李世民的王轎了。
只是萬不想,他來到李淵的病房看到的卻是這般情景。眼見竇氏倒在病榻無了氣息,陳棱震愕的問道:“國公,夫人她、她……”
該做的戲仍舊得做足。
見李淵無視陳棱,李世民從悲痛中回神說道:“有勞陳將軍在晉陽等待多時,小王已從孫神醫處尋得一粒救命的藥丸給父親大人服下,父親大人的身體亦有了好轉,正說着明日就可以和陳將軍前往江都回復聖命的話,奈何家母、家母……”
陳棱也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一瞧竇氏的情形就知道不對勁,再看李淵似傻了般。他只得拉了李世民在一旁,輕聲說道:“王爺,下官這樣說也許太過殘忍,但下官還是得說一句,該辦的事還是得辦……瞧國公傷心得恨不能跟了去,王爺您……您得注意些纔是。”
李世民抹了抹臉上的淚,作揖說道:“多謝陳將軍的提醒,但家父……家父雖得孫神醫的藥丸救命,也只救得一時。如今又逢母親大人這般狀況,小王都有些擔心父親大人到底熬不熬得過去?”
明知道李世民此時是敷衍着陳棱,但看李淵傷心欲絕的握着竇氏的手,我甚至懷疑李淵到底會不會按歷史的洪流成爲唐朝的開國之君了?
很快,鄭盈盈帶着一衆李府的人進來,見此情景,心中明白幾分,她率着衆人跪了一地,接着是鋪天蓋地的失聲痛哭。
這般慘境之下,陳棱不是李府的人不好逗留,只得和李世民告辭,“本來應該在這裡等待令堂康復之後再走,但現在……唉,下官在這裡逗留的時間太長,得趕緊回江都復皇命。”
“將軍,您看,家母如今這番狀況,家父只怕不能和將軍同行了。”
拍了拍李世民的肩,陳棱感嘆說道:“王爺放心。陛下那裡,下官知道該怎麼回覆。”
“小王急匆匆的趕回來,本想陪將軍好生遊玩兩日,但如今……以後罷,以後有機會,小王定帶將軍遊遍晉陽山水。”
又客套的說了幾句話後,眼見着鄭盈盈命人擡來了羅漢牀,陳棱只得告辭。李世民又忙命李靖等人好生招待陳棱,並命房玄齡好生相送。
眼見竇氏沒有了氣息,一衆人急急將竇氏搬到羅漢牀上,不想竇氏居然又幽幽醒來。
只當竇氏又活過來了,李淵喜得急忙將竇氏重新抱回牀榻,急急握着竇氏的手問道:“夫人,你哪裡不舒服?快告訴爲夫……觀音婢,快,來看看,你娘如何?”
我上前輕拿竇氏的脈,再細看了看她的眼,很是暈沌,如果下一刻清醒,也許就是迴光返照的時刻。不忍李淵太過失望再次斷腸,我穩住心神說道:“爹,娘想靜一靜,娘還有許多事要交待一二。”
一愣,李淵定定的看着我,然後看向竇氏,接着他摸了摸竇氏仍舊暈沌的眼。虎目中漫出淚花。一一手指着我們,“你們幾個留下,其餘的都退下罷。”
“是。”
萬姨娘攜着智雲等人告退。屋子中只剩下我、李世民、鄭盈盈、元吉。
屋子靜得出奇,也許是因了安靜,竇氏的神志清晰起來,眼睛也亮了起來,掙扎着要李淵將她扶起來靠在牀頭,一一掃過一衆跪在她面前的人,她首先看向鄭盈盈,“盈盈,你過來。”
紅着眼,鄭盈盈向前跪行幾步,來到竇氏面前,伸手握住竇氏的手,“娘。”
“孩子,這些年,爲娘三病兩痛管不了事,難爲你了,小小年紀就得擔起整個李府內宅之事,得罪了不少人。”
“娘,替娘分憂,媳婦高興。”
“我走後,你就是李府的主母了。所有的事就拜託你了。”
“娘……娘會好好的,定能活個七老八十。”
嘴角笑得柔和,竇氏慈愛的摸着鄭盈盈的烏髮,“娘不能給你留下什麼,只能留下這李府的重擔。以後,長嫂如母……你明白麼?”
鄭盈盈點頭哽咽說道:“娘,媳婦懂得,請娘寬心。”
“好……好孩子。”說話間,竇氏看向我,輕輕的向我招着手,“觀音婢,來,你過來。”
我急忙跪行到竇氏面前,伸手相握。“娘。”
“也許是看着你長大的原因,娘從來就沒有將你當媳婦看待,待你一如我自己的親閨女般,疼你自是多一些。”說話間,竇氏含笑回憶了些初見我時的事,還細細的說及我成長的一點一滴,最後,她含着慈母般的笑說道:“萬不想,你果然當了我的媳婦……只是我這個孽子的性子不是所有人拿捏得住的,難爲你了。”
如果是平常,李世民定要撒嬌反駁。但如今,他只是跪在竇氏面前,默默哽咽。只聽竇氏又道:“觀音婢,我留給你的一如盈盈般,是責任。盈盈是整個李府的責任,而你的責任就是我的這個孽子,答應娘,好生管教他,不要讓他走歪路……”
放心。您的這個兒子將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傑出的皇帝,定不會走歪路。心中的話說不出口,我只是流淚笑道:“娘放心,觀音婢聽孃的話。”
笑着摸了摸我的頭,竇氏的眼神看向跪在我們後面的元吉,“元吉,來,過來,讓娘看看你。”
向來離竇氏總是十步遠的距離,如今竇氏要見他自是令元吉一愣。接着,他快速跪行到牀緣邊,重重的叩了個頭。
“元吉,來,我的兒,讓娘抱抱你。”
“娘。”說話間,元吉擡起頭,除了錯愕的神情外,俊雅的臉上已佈滿淚痕。
掙扎着推開我和鄭盈盈的相扶,竇氏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地將‘受寵若驚’的元吉一把拉了起來,抱在自己懷中。
一直含笑的竇氏此時是無語淚流,只是默默的輕撫着元吉的背,“元吉,恨娘不?”
突地痛哭失聲,元吉緊緊的摟着竇氏的腰身,十數年來的委屈在這一刻迸發。
“孩子,不是娘不心疼你,不是娘不愛你。你知不知道,娘有多疼你、多愛你。小時候,你晚元霸出生一刻,註定你的身子骨多病,所以是孃親自哺乳……”細聲的講述着母子相剋的過往,竇氏又道:“雖然這十數年,娘不得不和你分開,不得不偷偷的趁着你睡着的時候去看你,不得不……”
“娘,別說了、別說了。兒子知錯了,知錯了。”
“孩子,你沒有錯。錯的是娘。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娘還不如多抱抱你,如果能夠多抱抱你,娘再早去世個五、六年也心甘情願啊。”
“娘。”
“兒子,你三哥先娘一步走了,娘心痛難忍,決定無論是黃泉也好、天上也罷,娘都去陪着他,他必不會孤單。只是如今,娘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你自幼多病、多災,少了母愛,我該如何,如何?”
“娘。您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兒子什麼都不要,只要娘好好的。”
輕輕的捧着元吉的臉,竇氏流淚說道:“有時候,你二哥總是不知羞的吻着孃的臉,娘雖然總是戳你二哥的額頭,但喜歡得狠。有時候娘就想,什麼時候,我的元吉能夠親吻一下娘就好了。”
竇氏語音方方落地,元吉突地傾身向前,重重的親吻在竇氏的額頭上。
“好,好孩子,你是喜愛孃的,一直就是。”說到這裡,竇氏亦是低頭親吻着元吉的額頭,顫聲說道:“孃的心願已了,沒有遺憾了。”
一直如呆似傻看着竇氏交待後事的李淵,突地露出相當害怕的神情,一把將竇氏和元吉摟在懷中。哽咽說道:“伊人……伊人,不要離開爲夫,不要。”
稍愣之後,竇氏脣角噙上神聖的笑,一時間覺得她似年青了許多歲,異常的美。只聽她柔聲說道:“叔德,你有多久沒喚我的閨名了?”
是從有了第一個小妾的時候,她毅然決然要夫妻情斷?
是聽聞妾室懷上了庶子、庶女的時候,她毫不留情的燒燬了夫妻洞房之時的同心結。
還是……
曾經的往事若過往雲煙,已然模糊。只知道,曾經剛烈的女子在嚐遍了少年夫妻情愛的裂變之後,因爲愛、因爲不捨、她拋卻了國仇、拋卻了家恨,活生生將自己轉變成一個恭德賢良的賢妻良母形象。從此,她稱他‘老爺’,他稱她‘夫人’,齊眉舉案、相敬如賓……分不清何謂真情,何爲假意,再也回不到初相逢、初相知、初相愛、初相守時的涇渭分明。
只聽得她斷斷續續的聲音不時傳來,“李家兒郎以天空爲被、馬背爲牀。李家的媳婦自然而然要和李家兒郎做到並駕齊驅、同進同退。今天,伊人終於可以回答叔德問伊人的問題:嫁予叔德,伊人不後悔。”
眼中淺藏着氤氳淚光,李淵將竇氏的手抓着放在脣邊重重的咬着,“伊人!”
“嫁予叔德,伊人不後悔。嫁予叔德,伊人願意放下國仇家恨,放下爲舅舅靖難之志。只是他楊家從我舅舅手中奪走江山也便罷了,如今又從我手中奪走我兒,我不甘!叔德,如果哪一天,他楊家要從你手中奪走我們另外的兒子,你該如何?”
見李淵虎目欲裂,內中紅透,竇氏又道:“今主昏於上,民怨於下,銳兵盡於遼東,和親絕於突厥,百姓疲勞、盜賊蜂起、禁令不行……若劉邦、項羽重生,定會再起義師。叔德,你的雄才大略不下劉、項二人,我們晉陽的士馬精銳不下劉、項二人,況他二人皆能從布衣到帝王,依你之才若領兵席捲二京,隋氏不足亡……”
雖然竇氏在離開人世之際念念不忘的仍舊是她的幾個小犢子,仍舊想護得她的幾個小犢子的安全,其中的權權母愛一覽無餘……但這些話如果傳出去將是滅族之罪。李世民好生的拉了元吉離開,又示意我拉了鄭盈盈離開。
出得房門,我回首看向房間相護擁着告別的二人,竇氏的殷殷叮囑也不知道李淵答應了沒有?在我將房門輕輕闔上之際,只聽得裡間傳來李淵蒼老的、低沉的輕唱:“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個‘東牀快婿’和‘雀屏中選’一直是我想大手筆寫的一段故事,這一章節寫得我熱淚盈眶……我決定,《番外篇》之《李淵VS竇伊人》將盡展二人相識、相知、相守、相怨的故事。朋友們,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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