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見你們的軍團長,現在,馬上!”
拉文尼斯對着穿梭於宮殿外的俄偌恩法師們厲聲大喊,早春冷峭潮溼的風令他的冠冕、袍服溼漉漉,寒冷一點點沁進衣物,染在肌膚之上。
神情冷峻的抑魔法師們有條不紊地執行着任務,一名又一名暗影衛隊成員因爲反抗而被抑魔覆蓋壓制倒地,反抗劇烈的人則是在接近戰中被複數的敵人重創。
暗影衛隊長仍在高聲強調科德佐恩與俄偌恩的合作條約,但拉文尼斯的內心早已隨着這一突發事件,逐漸沉進了谷底。
近三十日,俄偌恩全線靜默,由原本的進攻態勢轉爲固守。
很難說清楚聽到消息的那一剎那腦海中泛起的不安有何緣由,然而此刻,此情此景,卻迴應了那一日的心悸。
拉文尼斯不顧儀態揪住一名看似副官級別的抑魔法師一頓呵斥,芙拉索蕾雅應聲現身。
“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拉文尼斯徑直走到她的面前,逼問,“攻勢停止快三十天,如今又突然控制了我的衛隊成員,俄偌恩打算向梅拉展現你們言而無信的一面?”
“正相反,這麼做,是俄偌恩履行承諾的體現。”芙拉索蕾雅滿臉憐憫,將一份卷軸拋過去。
拉文尼斯展開只看了一眼,臉色煞白,身子不住顫抖,翕動的嘴脣吐出一連串的顫音。
“暫時休戰期間,俄偌恩特使團抵達斯萊戈王都克萊斯托,與晨曦領、綠蔭領、風暴領、羅耶公國、銀楓聖教國的領袖會晤,進行議和談判。根據談判協議,俄偌恩將全面撤出梅拉大陸,等待梅拉秩序平復,正式建立大陸級的使館。”
“根據這份由雙方共同起草擬定的協議中的附加項,俄偌恩需在撤退期間協助控制科德佐恩境內秩序,約束所有暗影衛隊成員,等待接收。”
芙拉索蕾雅記憶很好,背誦完協議內容後便站定,冷眼旁觀着拉文尼斯的神色。
煞白,泛青,漲紅,難以想象一個人的臉色能在短短數秒內經歷如此複雜的變化,他的臉部肌肉顫動不停,嘴角更是不住哆嗦,滿頭細汗已經沁出,匯聚成小溪,垂落睫毛,淌下臉頰。
“開什麼玩笑……”拉文尼斯緊咬着牙關,壓抑的聲音在下一秒如火山爆發炸裂開,“你們俄偌恩人把戰爭當做什麼了,遊戲嗎!”
他猛地甩手,唾沫橫飛,滿臉猙獰:“入侵時誇下豪言壯語,那股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的威勢呢,去哪了,就因爲一場慘敗全都變成膽小鬼?”
“不過百日,伱們竟然選擇退縮,這就是你們口中延續了古老文明的大陸嗎!”
芙拉索蕾雅抿了抿被風吹得有些乾澀的嘴脣,對拉文尼斯一直保持的那份形式尊重隨着輕蔑的一笑,蕩然無存。
“或許是俄偌恩征服七個地區的故事讓你有了錯誤的理解,我們需要的是解,而非戰爭。”芙拉索蕾雅提醒,“俄偌恩人不是戰爭瘋子,萬千生靈趕赴戰場只是爲了苟延殘喘或者……後代掙脫災厄。”
“難道那羣人就有解嗎!”拉文尼斯不服。
“恕我直言,拉文尼斯陛下,您應該不是在爲俄偌恩人着想,而是在爲自己的未來恐懼吧?”
拉文尼斯拳頭緊握,血灌瞳仁。
異族與俄偌恩相繼來襲,處處起火,在軍團長溫蒂的遊說下,暗影衛隊們替他做出了選擇。
俄偌恩始終恭敬的態度令拉文尼斯一度認爲自己選擇了正確的道路,沉浸於重新劃分梅拉秩序的美夢之中,可倏忽間……一切都變了。
一旦俄偌恩離去,背叛了梅拉的科德佐恩還能繼續存在嗎?
想到這裡,拉文尼斯腳下踉蹌,癱倒在座位上,雙眼再沒有一個焦點。
拉文尼斯所不知道的是,此時斯萊戈與科德佐恩邊境接壤的一處城邦內,不知道俄偌恩爲何突然退軍的衆人於困惑中迎來了尊貴的客人——剛剛和談完畢的諾埃爾一行人。
拉文尼斯的親弟弟傑利科於自己奢華的城堡中款待衆人,而他那位敬業稱職的老管家則如樂隊指揮,從衆人進入城堡的那一刻起不曾停歇,揮舞着手,對着所見到的每個僕人發佈任務,堪稱嘮叨地重複個不停,生怕怠慢了這羣尊貴的客人。
“把酒窖裡的陳釀都拿出來。”
“是老爺您珍藏自飲的那些?”
傑利科瞪眼:“當然,今天的所有,都要是最好的!”
吩咐完,他走到衣物間,對着鏡面整理好着裝,這才換上一副輕鬆寫意的笑容,優雅地推開待客廳的大門。
這裡,諾埃爾、澤尼爾、羅耶、塔妮婭,以及教國神選刻勒婭與大主教戴維德均已落座。
或許是有戴維德這個老好人在場,談話氣氛很不錯,即便是有矛盾的舊梭倫三方也微笑着談論着什麼,這幅融洽的畫面彷彿三個國家間那混亂、泥濘的關係與歷史矛盾均已解開。
四大國領袖,唯缺科德佐恩。
傑利科整了整衣領,坦然地來到圓桌旁落座——兄長拉文尼斯四世投向俄偌恩陣營,而抵抗俄偌恩的中堅力量均造訪自己的城堡,爲他擊退惡敵……傑利科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或是一種默許!
一念及此,傑利科心頭火熱。
澤尼爾瞥了一眼徑直落在於自己身旁的傑利科,眼睛微眯。
萊蒂西亞正欲開口,卻被澤尼爾遞來的茶點塞住了嘴。
其他人的反應大致相同,沒有人對傑利科多發一言。
隨着裝酒的木桶運入待客廳,醇美的酒香四下蔓延,玫瑰色的酒漿倒入杯中,在杯壁沿晃盪,翻起一陣惹人迷醉的“浪花”。
然而無人舉杯,即便作爲宅邸主人的傑利科起身邀飲。
澤尼爾提醒:“還有人沒到。”
正納悶之際,傑利科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
房門洞開的剎那,數道眼神在空中交織、碰撞。
“怎麼是你們?”
一句盡是不耐煩的話語,擦出了濃重的火藥味。
造訪者不是別人,同樣也是拉文尼斯一系的直系血脈,若加上傑利科,則一共是六位。
在親衛的陪同下,六位科德佐恩王室血脈落座,只不過,這一回澤尼爾等人調換了位置,將他們都攏在了一塊。
“誰能解釋一下,爲什麼他們會出現在這裡?”有人臉色陰沉,睨着自己的親兄弟們。
“好問題,我也想知道。”
“不會是俄偌恩大敗,戰線後退之際,恬不知恥邀功吧?”
“我怎麼聽說有人節節敗退呢,這樣的戰績,居然有臉自稱科德佐恩正統?
六個人像是鬥雞,碰面就開始了激烈的嘴仗,彼此之間的暗影衛隊同樣劍拔弩張。
每個人都清楚,恢復科德佐恩的秩序,來自四大國的認可必不可少,在場幾位領袖的意見至關重要。
眼看人已到齊,諾埃爾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我需要告知諸位一個消息……我們與俄偌恩的戰爭,已經結束。”
脣槍舌劍的六人立時呆住了。
在諾埃爾解釋清楚事情經過後,有着科德佐恩王室血脈的他們紛紛激動了起來。
俄偌恩的離開,意味着拉文尼斯四世的王位被剝奪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在場的每個人,都有機會!
傑利科當即起身,禮貌地向諾埃爾施禮:“作爲科德佐恩的王室血脈,我對於兄長所導致的科德佐恩全境淪陷,俄偌恩與異族的肆虐,深感恥辱……俄偌恩離去後,我必將帶領科德佐恩休養生息。”
“傑利科,你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
“一個與俄偌恩交戰怯懦無比,連戰連敗的人,不配擲下豪言。”
“你覬覦錯了位置。”
諾埃爾倒是很有興趣欣賞這出兄弟鬩牆的戲碼,畢竟他也有一羣差不多的兄弟姐妹,眼前這一幕,對他而言是純粹的爽劇。
看不下去的老好人戴維德卻是起身打斷了爽劇的展開,這讓追劇的諾埃爾不禁嘆氣。
“不必爭論,關於科德佐恩的新王,以及秩序恢復的問題,其實已有決斷。”
戴維德拿出一張地圖,地圖上的科德佐恩被一條顯眼的紅線進行了切割,靠近斯萊戈與教國的東與東南不少土地囊括其中。
傑利科等人仍有些迷糊,他們身後的暗影衛隊長們卻意識到了不對。
“切割科德佐恩……教國是什麼意思?”有人冷聲問。
房間內的溫度霎時間冷了下去,那是從人心泛出的陰寒。
“嚴格來說,這不只是教國的意思,而是由綠蔭、風暴、羅耶公國、教國、斯萊戈共計五方議定的結果,其結果得到了調停人的認證。”戴維德不受任何人的影響,雲淡風輕地解釋。
他認爲自己的表達足夠準確,但這番有條不紊,調理清晰的描述,無法熄滅科德佐恩王室血脈熊熊燃燒的權利慾。
科德佐恩屬於他們,只有科德佐恩的王纔有資格對其進行裁切,修飾,這是若干年來,四大國維持的秩序基底,無數緩衝帶小國與城邦的建立便是這一秩序規則的衍生物。
四大國間直接的衝突都該以代理人形式決出,彼此的直接對抗都會引起難以預測的結果。
直接衝突,無人受益。
而今,卻有人赤裸裸地將科德佐恩端上桌面,如糕點般肆意下刀,切割,被羞辱的激憤涌現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
“科德佐恩本該如塵土般逝去,歸入歷史典籍之中,作爲調停人,我給予了你們公平與風暴親王競爭的機會,你們每個人都有機會向科德佐恩這片國度的人證明,自己是更好的‘王’。”
從煤球姿態解體的路禹緩步走入客廳,迎着那一道道疑惑而又憤怒的目光走去。
“以你們在戰爭開始前,進行中的表現,我認爲這份決議足夠照顧你們,也足夠尊重科德佐恩歷史上歷代賢帝。”
“你是什麼人?”
“晨曦領,路禹,不過你們應該更熟悉我的另一個名字,暴食者。”
傑利科等人愣了片刻,隨即有人用陰冷的口吻問:“你爲什麼能成爲調停人,梅拉的上一位調停人是勞倫德教皇,你……有資格?”
“這不由你們來定義。”路禹掃了一眼衆人,眼神銳利如刀,似有光芒流淌,“以我對各位的瞭解,你們能獲得這份與風暴領競爭的機會,已是我對科德佐恩民衆極大的不負責。”
“你們中有的人密謀了入冬時分對諾埃爾的暗殺行動,只爲了栽贓嫁禍拉文尼斯。”
“有的人則是在異族入侵,俄偌恩未曾出現前劫掠拉文尼斯的前線補給,導致惡獸伯爵領徹底無法救援。”
“你們趁勢割據起義,全然不顧仍然奮戰於第一線的科德佐恩勇士,只爲了加速拉文尼斯的垮塌,將偌大的科德佐恩浸入混亂漩渦之中。”
“除此之外,俄偌恩戰爭期間,有人暗中媾和不成,有人消極抵抗,還有人首鼠兩端,待價而沽。”
路禹玩味地搖晃着酒杯,注視着杯中的倒影,壓抑着怒氣,沉聲說:“說到這,我都有些質疑,是否該附和塔妮婭和羅耶提出的議案了,你們似乎就不配同臺競技,而是該滾下舞臺。”
一位暗影衛隊長按捺不住,視線在諾埃爾等人身上游移。
“你們硬生生擡出一個調停人,就是爲了冠冕堂皇地宰割科德佐恩對吧?不要太荒誕了,一個惡名遠揚的人,就因爲在戰爭期間的功績就被捧上勞倫德高度,教國竟然還對此毫無異議,可笑!”
“我反覆詢問,他究竟有何資格,你們緘默不言足以說明一切。”
頓了頓,暗影衛隊長冷冰冰地再次開口:“暗影衛隊擅長的不只是軍陣襲殺,我們隱匿暗殺的手段不遜寂靜者與黑鴞,身爲帝國意志,我們會以自己的方式捍衛帝國的完整,任何褻瀆、折辱帝國者,都將承受暗影衛隊的怒火。”
被這一派系的暗影衛隊長緊盯,路禹眼睛一點點眯了下去,那淺淺的縫隙中,流淌着難以捉摸的光彩。
“現在,我可否認爲你這段話,是在威脅我?”
暗影衛隊長冷笑:“你或許很強大,但你身邊的人,領地的人呢?他們都那麼強大嗎?強大到能隨時應對潛伏於陰影中的惡意。別忘了,四大國之間的秩序基底便是爲了這一下限而制定,打破規矩的人,就要承擔那份代價!”
澤尼爾扯了一把準備上前勸說以和爲貴的刻勒婭,順便按住了準備說話的塔妮婭。
他開始後退。
“你們呢?”路禹問,“你們也是帝國意志,贊同他嗎?”
對視了一眼,又有三位暗影衛隊長站出。
“科德佐恩仍未破滅,昔日的秩序,應當延續。”
路禹瞥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另外兩位,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他的眼睛微微睜開,猩紅的雙眸,如有血海翻騰。
“我喜歡你們所說‘惡名遠揚’,但你們只是耳聞,而非親眼目睹。”
大廳中,某種黏膩溼滑的聲音開始迴響。
不知何時起,光滑潔淨的大理石磚面遍佈人體經脈般的血色紋路。
暗影衛隊長驚愕地望向路禹。
他說:“現在,暴食者餓了,需要吃掉一些……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