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尤日復一日,足足三個月,沒有人來苗寨。
但珍尤相信丈夫不會背叛自己,不會忘記自己和孩子,從此一個人帶着三個兒子一起艱苦的生活。
時間一年年過去,珍尤老了,病了,但丈夫還是沒有回來,珍尤想要繼續等丈夫,卻發現自己已經時日不多。
九年前,一位黑衣人來到苗寨,見到珍尤,給了珍尤一個續命之法,也就是拿子孫的命來換三年壽命。
珍尤在親情與感情之間,丈夫與孩子之間掙扎許久,最終選擇了丈夫,按照黑衣人的說法做了。
誰能想到,那一晚,寫上大兒子生辰八字時,珍尤是何等的心痛。
但一切都不能阻止珍尤思夫的決心,因此也就做了第一次傻事。
可恨,三年過去,丈夫沒回來,珍尤借的三年壽命也到頭。
俗話說,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
珍尤又一次做出傻事,害死二兒子,隔了三年,又一次做傻事,將孫子害死。
如今,家中只剩三兒子一名男丁,珍尤不敢再爲自己的一己私慾,而徹底斷送丈夫的骨肉血脈。
聽完這個故事,慕殊心中並不好過,珍尤對丈夫的愛,並不亞於自己對夢清雪的情。
如果殺掉三個親人,能換回夢清雪,慕殊真的會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辦。
珍尤的經歷,慕殊有些同情,但並不代表會徹底的理解。
畢竟血濃於水,雖然想要見丈夫一面無可厚非,但也不至於將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都害死。
珍尤口中的黑衣人,慕殊卻想不通那人到底是何用意,爲何要將這等邪法告訴珍尤。
詢問之下,珍尤原來也並不瞭解那人,只是九年前的一次偶然,才使得兩人進行了唯一的一次見面。
“小先生,老婆子知道自己罪惡深重,但還有一事懇請小先生務必答應。”珍尤已經泣不成聲,很顯然,在即將面對徹底的死亡時,人們總會快速的思考自己一生的事情,以及犯下的過錯。
慕殊不知珍尤要讓自己做什麼,所以並不急着答應,先問清楚纔是最好的。
珍尤明白慕殊在猶豫,痛苦的咳嗽兩聲,道:“小先生放心吧,老婆子不會再害人了。”
“你先說說是什麼事吧。”慕殊依然猶豫着,如果太過麻煩的事,慕殊一樣不會答應。
聽到慕殊有意聽下去,珍尤感激了兩句,道:“小先生神通廣大,不知能不能…有沒有辦法讓我和丈夫最後再見一面。”
聞言,慕殊轉過頭去,不與珍尤對視,顯然是間接的拒絕。
“小先生,求您了!”思夫心切,年邁的老嫗哭泣着,哽咽着。
慕殊心中一軟,實在不忍心讓她這樣帶着遺憾死去,當下把小伊叫進來,讓小伊去準備一碗米,一根銀製筷子,以及大量的蠟燭和清香,外加一隻活着的公雞和一些開壇用的道具。
“至於能不能成,我也沒太多把握,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慕殊冷淡的對珍尤道。
慕殊肯出手幫忙,不管成不成,珍尤都已經從心底非常感激慕殊了,就算真的沒法見丈夫最後一面,珍尤也只能認爲是天意。
夜晚,當星星高掛上空,如黑布上的螢火蟲,格外醒目。
小伊家裡,珍尤的房間內,慕殊讓小伊和小伊的父母都退下去,整間房內就只有慕殊與牀上的珍尤。
所有的道具都擺在地上,慕殊首先將一根紅繩系在自己和珍尤的右手腕上,然後將十餘根白燭點燃,擺出一個圓形,慕殊則坐在其中。
緊接着,慕殊將準備好的公雞一刀割破雞脖,不顧公雞的慘叫,雞血瞬間噴出,慕殊趕緊將雞血滴在盛有生米的碗內,生米被雞血染紅。
“開始吧!”慕殊對着珍尤說了一聲,珍尤從枕邊拿起一個銅錢,用鬆牙咬住。
慕殊將一張畫有白虎吞獸的黃符貼在碗邊,雙手中指無名指彎曲,大拇指與食指按住碗邊,快速的便換手法。
當手法結束,慕殊用右手食指插入碗中,直接插到碗底,從碗底取出一粒被雞血染紅的生米。
用食指指背在面前燃燒着的蠟燭火苗上一晃,食指上的那粒生米沒有接觸燭火,卻忽然燃燒起來,被一點藍色火苗所包裹。
四周寂靜,房間內,只有一名披頭散髮的少年坐在蠟燭中間,牀上躺着一名早已死去,但馬上將會徹底死去的死人。
慕殊右手食指上,藍色的火苗還在燃燒,慕殊用指背貼着碗邊轉了一圈,往上一擲,嘴一張,將帶着火苗的生米吞入腹中。
略微藍色的光芒從慕殊的嘴裡滑落,停在丹田位置。
這種火苗其實沒有溫度,並不會灼傷人的皮膚和內臟。
慕殊吞下帶着火苗的生米後,不敢怠慢,拿起銀製筷子,敲擊着擺放在地上的碗邊,每敲一次,就要換一個位置再敲,口中還念着珍尤丈夫的生辰八字和召喚亡魂的口訣。
如果珍尤的丈夫已經去世,並且還未投胎,那麼就有可能讓其重返陽間,暫時借慕殊的身體,與珍尤再見一面。
這種巫術叫“問米”,一般來說,只有問米婆纔會做,端公是很少做這種事的,但這並不代表端公不會此法。
實際上,這與民間的觀落陰之法有些相似,只不過觀落陰是以巫師作媒介,引活人的靈魂去地府,而問米則恰恰相反,同樣是以巫師爲媒介,但卻是將地府的亡魂招回陽間。
而往往一些亡魂被招上來後,依附在問米婆或巫師身體裡,有可能會侵食兩者的魂魄,想要佔據他們的身體,因此才需要一些特殊的東西。
慕殊先前吞下去的那粒帶着藍色火苗的生米,能短時間護住慕殊的魂魄,讓亡魂無法殘害慕殊的三魂七魄。
又或者亡魂不想離開慕殊的身體,慕殊就可以控制火苗,將亡魂強行驅趕出體。
當然,若是會扶乩術那就得另當別論,比如夢清雪便是想請就請,想送就送,屬於典型的霸道主義。
想着扶乩,便想起夢清雪,慕殊趕緊搖頭,此刻不能分神,不然腹中的火苗熄滅,就大事不妙了。
慕殊閉上眼,嘴脣不斷張合,一遍遍的念着珍尤丈夫的生辰八字和口咒。
時間一點點過去,當午夜十二點一到,坐着的慕殊身體一震劇烈顫抖,當再次睜眼時,黑色的眼珠依舊沒有變化,但奇怪的是,慕殊眼珠上方的眼白裡,有一條細小的紅色直線。
常人都知道,眼中的血絲,是不會呈直線的。
若是有人眼白裡出現異狀,有直線或者一些小色點,大家就得注意了。
黑色直線代表中降頭,灰色直線是中符咒,黑色小點是中蠱,灰色小點則是中邪,而紅色直線,則是鬼纏身或者鬼上身。
慕殊此時的眼白上,便是紅色的直線。
慕殊的嘴脣慢慢張開,房間中沒有產生任何聲音,但牀上的尤珍卻突然淚如雨下,將口中的銅錢取下,道:“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
(對話過程省略三千字,無非就是一些家長裡短和相思的話語)
三刻鐘後,慕殊的頭垂下,周圍的蠟燭也忽然熄滅,慕殊腹中的藍色火苗也已經消失,黑暗的房中清淨極了。
再過一刻鐘,慕殊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一下,隨之慢慢擡起手掌,揉着額頭,腦袋一陣眩暈。
“看來該說的,已經說完了。”慕殊站起身,走到牀邊,尤珍已經閉上雙眼,早該停止的氣息與心跳,此刻總算徹底的停止了。
但,那張蒼老的臉龐,卻帶着安詳的笑容。
慕殊將尤珍頭下的枕頭取出,讓尤珍遺體平躺,然後用一塊白布,蓋在尤珍的臉上。
老人,最終還是得償所願,安心的去了。
第二日,一場喪事在苗寨中舉辦着,三天後,又請擡屍人將尤珍的棺槨搬進遠方的一個山洞中。
這是苗族的洞葬,六十年一次,六十年內死去的人,都將棺槨擡進山洞中,直到六十年時間到,方纔燒一次。
小伊失去奶奶,終日悶悶不樂,慕殊帶着她去苗寨外遊玩一番,方纔令其稍微好轉一點。
而慕殊,也沒有將尤珍紅布借命的事告訴小伊父母,畢竟尤珍的做法太殘忍,慕殊並不想將世界黑暗的一面,讓淳樸的苗人知道。
在尤珍棺槨擡進山洞不久,慕殊在苗寨中的一棵柳木樹旁,撫摸着被利器砍掉一截的柳木樹,在柳木樹東南位置十三寸的泥土下,挖出柳木盒,取出三塊寫有三人生辰八字的紅布,慕殊當場用火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