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沈驀

灰衣小廝瑟瑟發抖, 生怕那水裡的紫衣青年有什麼好歹,面色蒼白地拽住了鳳卿的袖擺,低聲哀求道:“公子, 他如今正得姑娘的喜歡, 你這樣做, 一旦泄露出去, 會招惹殺身之禍……”

鳳卿那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眯起, 似乎在細細地思索着什麼,驀地扯開脣,笑容豔麗:“你說的對。”

灰衣小廝以爲自家主子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驚喜地擡起頭來,卻聽到下一句, 他說:“那你也和他一起去了, 就沒有人知道了。”

在場的, 只有三個人:鳳卿,灰衣小廝, 還有明與。

如今他是要明與死,這個小廝不知好歹百般阻攔,那麼讓小廝也一同去死了,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

身爲加害者,他絕對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

鳳卿的笑容愈發豔麗, 落在人眼中卻透着森森的寒氣, 他脣微揚, 靜靜地打量着面前跟隨自己的灰衣小廝, 嗓音輕慢地開口說:“這件事, 天知,地知……”

灰衣小廝戰戰兢兢地接話道:“……我知?”

鳳卿便笑了:“不, 你不知。只有我知。”

他身子傾斜,超前走了兩步,在灰衣小廝驚恐的目光下,伸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小廝手上火紅的燈籠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濺落塵泥,順着綿延的雪一路朝着遠處的碧樹滾去。

“啊——”

被推入湖水之中,灰衣小廝奮力地掙扎着,卻被岸邊那紅衣的公子用極其冷漠的眸光注視着,恍若在俯視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小廝嗆了好幾口冷水,鼻耳裡盡是沉溺的冰冷,手無力地揮動了下,怎麼也從冰冷的水中掙脫不得,只能哀哀地發出鳴叫,宛若垂死之獸。

驀地,那湖水裡先被推進去的紫衣男人呼吸了好幾口,長眉一揚,斷斷續續地說:“就算你……你這樣做,姑娘她……喜歡的人,還是我……”

他眉眼繾綣,語氣親暱,自帶幾分愛憐。

那副模樣含情脈脈,舌尖纏繞悱惻,若在談論起自己心愛的姑娘。

鳳卿暴戾地回眸:“你說——什麼?”

還未等到他採取下一步的行動,從那碧樹後面悄然滾出一隻紅燈籠。仔細看去,燈籠後還有一隻灰黃色的小球,正興致勃勃埋着頭推着那燈籠軲轆轉地走。

聽到了聲響,那黃色的小球擡起來,露出一雙溼潤的眼眸,就那樣天真柔軟地望着鳳卿,奶聲奶氣地喊道:“汪!”

他嗤笑道:“不過是一隻狗。”

還是隻醜的。

府邸之上,任是誰都知道:姑娘喜好美顏,醜的東西,一眼都算是奢侈。而蘇子安最近喜愛黃狗的消息算是藏匿了,當這隻狗兒出現的時候,鳳卿絲毫沒有察覺到蘇子安已然靠近。

他伸出鞋尖兒,踢了這狗兒一把,道:“滾開,別礙事!”

那隻黃狗被踢的身體向後倒去,跟個球似的在雪地裡滾了一圈,發出嗷嗷的鳴叫。

驀地,從那碧樹後頭竄出一隻體型龐大的黃狗,模樣兇狠,渾身的毛都炸起來,呲牙咧嘴地衝着鳳卿低吼:“喵嗚——”

鳳卿:“……”

這是貓,還是狗?

那隻大黃狗低下頭,咬住了小狗兒脖頸處柔軟的毛,前爪子在雪地上刨出一道痕跡,兇狠地盯了鳳卿好幾眼,繼而扭着自己的屁股晃晃悠悠地朝着碧樹那邊跑去。

鳳卿嗤笑着道:“不過是一隻狗,還能翻了天不成?”

殊不知,那隻被他鄙夷的狗兒藉着碧樹的掩護,跑到樹後面,張嘴一送把小狗兒扔在雪地上,然後委委屈屈地睜着黑潤的眸子,蹭了蹭蘇子安的膝蓋。

她伸出手撫摸了下它的頭頂:“我知道了,你很乖。”

那廂鳳卿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正打算悠然離去,卻聽到有腳步聲窸窣傳來,踩在雪地上,發出聲響。

那聲音遠比他的聲音要暴戾冷漠:“你在我心中,也不過是一隻狗。”

……姑娘!

——這是姑娘的聲音!

怎麼姑娘會在這裡!

鳳卿面色一白,猛地擡起頭去,看見那白衣的女人正神情冷漠地盯着他,眼眸處寒意凝聚,還未等到他出口辯解,她便伸出手指,點着那湖水中猶自還在掙扎的兩人:“下去,救人。”

“姑娘,我,我不懂水性……”鳳卿豔麗的面容一白再白,咬着脣,顫顫巍巍地說,“______”

蘇子安沒聽清他說的話,皺起眉頭,語氣生硬:“我知道你擅長水性,下去!”

鳳卿低垂着頭,沒說話,過了半晌,才靜靜地開口:“是,姑娘。”

他朝着岸邊走了好幾步,揚起脖頸,弧線優美動人,像是一隻驕傲的花孔雀。縱身一躍,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裡,濺起冰花。

寒江水冷,瑟瑟凍人,鳳卿咬着牙,故意不去看明與那邊,只是朝着那臉色凍的烏青的小廝那邊奮力游去。探了下鼻息,這灰衣的小廝竟是還活着,氣息尚存,他一把擁住,朝着岸上帶。

蘇子安抱着一隻黃狗,眺望湖面,只看那紫衣的男人還悠悠哉哉地浮沉着,晃盪來晃盪去,看的人心生火氣。

蘇子安壓抑着心頭的怒氣,沉沉地說:“你還不起來?”

耍着鳳卿玩也就算了,還不知收斂,在她面前還做戲?分明是個不會死的,卻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真是看了讓人想打人。

她重重地拿着鞋尖兒在雪上碾磨了下,“明與,我讓你回來!”

只是喊了兩聲,那人都毫無動靜,依舊在冰面上漂浮着。蘇子安蹙眉,仔細看去,明與的面頰被凍的異常蒼白,脣愈發顯得紅潤,那秀氣的眉緊擰着,模樣着實看的比較悽慘,跟被□□過似的。

蘇子安心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再看去,那灰衣小廝已然被緊緊地背在了鳳卿身上,掙扎着要游到岸邊,看上去還需要費一些力氣。她摸了下自己的腰間,繪夢筆沒有帶出,此次出來算是意料之外,沒有絲毫的準備。

想了想,蘇子安蹲下身來,摸着大黃的頭道:“等一會兒他也不會死,對吧?”

這天氣太冷了,她並不想跳進水中做什麼救美的行動。如果可以的話,蘇子安只想抱胸冷冷地站在一邊,磕着瓜子兒看好戲。

大黃吐了吐舌頭,舔了她的掌心一下:“喵嗚。”

蘇子安和它的眼眸對望兩秒,最終無奈地妥協:“……我知道了。”

真是,狗和它的主人一樣纏人。

蘇子安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岸邊,眸色淡淡地望了一眼猶自還在睡上飄着的明與,微微喘息一聲,跳入水中,破開冰面。

她對水性略知一二,但也不算是熟稔,手臂揮動,朝着明與那邊遊動而去。

那人腰肢輕軟有力,肩頭孱弱,膚白,近乎透明,眸子黑而純,睜着望她,毫無焦距。任由蘇子安擁抱住他的腰肢,細細地喘着氣兒,模樣格外的嬌弱。

脣殷紅菲薄,舌尖粉嫩滑潤,吐出來的氣息也格外清新。

蘇子安眉眼戾氣沉重,一把拍在明與的臀部上,捏了下,“別發/騷。”

她動作不算輕,也沒有刻意去曖昧,只是粗魯地發泄着自己的不滿。

明與似乎是被水浸迷糊了,委委屈屈地擡起眸子望着他,那模樣讓人心軟。忽然,他伸出胳膊,纏繞在蘇子安打溼了的圓潤肩頭上,低下頭,毫無空隙地銜住了她柔軟的脣瓣。

水流從耳側緩緩流淌而過,只聽見心跳聲怦然響起。

那人的脣,柔軟、輕薄,那樣細而密地吻住了她,讓她近乎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頭被壓在水裡,灌進悶頭悶腦冰冷的水,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不甚清晰,眼前發黑……

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明與那淡薄含笑的雙眸。

她的指落在明與的肩頭,緊了又鬆,身子卻緩緩朝着水中沉去……

***

醒來的時候,聞到了屋子裡極其濃重的薰香,格外熟悉,入鼻中,嫋嫋而起。

蘇子安皺了下眉頭,她伸手一推,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麼,卻迷迷濛濛地攥住了輕而軟的薄紗。這應該是在她的牀榻上不該存在的東西。

蘇子安睜開眼睛,有些遲鈍地朝着身後望去,脖頸僵硬:“……明與?”

嗓音低沉沙啞,像是被粗糙的石頭磨過一般,聽起來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是她沒有空去注意這些。

她微睜着眸子,看着身側這個躺着的紫衣青年。他的眉依舊上揚,入鬢角之內,眼眸狹長若狐狸,除卻面色蒼白了些,其餘的,依舊是那副清貴淡雅的模樣。

只是……錦被從那肩頭滑落,他白皙勁瘦的胸膛裸露出來,上面粉嫩的兩點閃爍着瑩潤的光澤。一層柔滑的肌理裹着下面的筋骨,眸子含笑,就那樣靜靜地望着蘇子安。

……像是一盤美味的糕點,誘人至極。

蘇子安拽住他胳膊的手送開了下,喃喃說:“……你這是?”

該不會,腰部以下也是這樣的吧?

她的視線逐漸清晰,朝着自己的身上望去,鬆了一口氣。她身上穿着的是潔白的裡衣,乾燥明淨,好歹還沒有像是他那樣。

想起明與現在的模樣,蘇子安眉一蹙,“你在做什麼!”

“姑娘落水着了涼,現在不宜動怒。”他倒是鎮靜,緩緩地低下頭來,精緻的下巴抵在蘇子安的肩窩處,嗓音輕柔,含水欲滴,“……很感激姑娘救了我,所以,便放肆地爲你更衣沐浴了。”

他沒有說,當他抱着這個渾身溼漉漉的姑娘回到這個房間的時候,二花看着他的目光,尖銳的幾乎能殺人。

他和二花對視了很久,最後,她才淡淡地瞥眸,一把拎起鳳卿的衣領子,滿是戾氣地踏着風雪離去。

蘇子安沉默了兩秒:“你爲我更衣?”

蘇家子安,年少負有名氣的造紙師,男寵上百,喜好美顏。

——卻從來不肯觸碰一個男人,至今還是個懵懂稚子。

她嫌惡地撇開明與的手,指尖在錦被上摩擦了好幾下,語氣冷淡:“誰允你這麼做的?”

明與笑了下,道:“是姑娘。”

他頓了頓,繼續說,“姑娘睡着的模樣,當真是讓人心尖兒發癢。”

閉上雙眸的蘇子安,看上去與平常的女人沒什麼差別,只是長相侵略性更強了些,線條更冷硬一些……也更美一些罷了。

他那時候還在恍惚,執起她的手,暗歎這手上不知道侵染了多少人的鮮血。

有多少人心甘情願爲她赴死,又有多少人爲她的兇蠻所斬?

蘇子安眉眼裡俱是怒火,壓抑着,剛想要做什麼,卻聽見他嗓音淺淡地開口,細細笑了下,說:“姑娘,可否問你件事……沈驀是誰?”

蘇子安身體一顫,聽到這個名字,猛地擡起頭來,像是被戳到痛處的小獸一般,死死地咬着牙,瞪着他:“你怎麼會知道——”

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的名字,怎麼會被明與知道!

她想要發怒,想要狂嘯,甚至還想在這牀榻之上碾轉,發瘋了一樣,近乎失去了理智,已然癲狂。蘇子安雙眸深處有豔紅的血氤氳開來,若墨落點,暈染宣紙,逐漸侵蝕着她的一切。

她喃喃地念着一句話,反覆地說着:“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驀地,蘇子安翻身,用盡所有的力氣,雙手狠戾地掐上明與的脖頸,像是要把他給活生生掐死,“你怎麼會知道他!!!”

明與依舊是靜靜地望着她,儘管被這樣粗暴的對待,他依舊不慌不忙,甚至脣還撩起了一抹清淺的淡笑,說:“姑娘,你睡着的時候,一直在念着這個名字。”

從那被冷水浸泡的發白的脣裡,不住地吐出這麼一個名字,就算是難受地想要哭泣,還是在喊着,聲聲入耳。

她那時候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淚,將頭埋入脖頸處,顫抖着哭泣:“沈驀……沈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