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位於灰殿後方,通體漆黑,質若生鐵,敲擊時卻有大呂黃鐘之音。古井刻着五種不同的圖案,其四面象徵火氣水土,最後一種刻於井壁,這是一種無名的元素,傳說神明用它來排列星空。
這是真正的封魔井,自太古時代便已存在,裡面鎮壓着數以萬計的妖魔,僅僅是靠近井口,就能聽到深處傳來的怨毒詛咒。
賀瑤琴看着手掐道訣,口唸寧神經的師尊背影,感到陌生。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李文修的死。
在來這裡的路上,她還在灰殿門口見到了李文修的屍體,他身體乾枯,倒地不起,這位平日裡勇敢溫和、待她極好的師兄就這樣突兀地成了一具屍體,她看着枯槁難辨的臉,只覺寒毛直豎,從髮根冷到腳心。
師尊親手將他們四人交給了魔鬼,這在名義上是考驗,但誰都有可能會死,或許是李文修谷小如,也或許是她和谷鳴。
她難以接受。
“你有心事?”
黑袍女子不知何時側過身,淡淡地看向她。
“師尊……爲何選擇我們?”賀瑤琴猶豫之下,還是問了出來。
其他九名弟子一開始就知道了真相,唯有他們被蒙在了鼓裡。
“因爲你們悟性最好。”黑袍女子回答。
“既然我們悟性好,爲何不讓我們一同伴師尊左右呢?”賀瑤琴再問。
“聰明人要一個就夠了,其餘的是殺手就好。”黑袍女子冷漠回答。
賀瑤琴明白,她是那個聰明人,其餘的九位則是殺手。
面對這番話,那九位弟子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悅,反而更加恭敬。唯有她感到了不適。
她知道,師尊與魔鬼進行了交易,交易的內容她無從得知,也不敢詢問,現在她想活下來,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服從。
“成大事總需要付出犧牲,待事成之後,他們也會因我們而不朽。”黑袍女子話語淡漠,似是寬慰。
不朽麼……
賀瑤琴心神恍惚。
黑袍女子取出一根光滑的鐵杵,有節奏地敲打井口,清脆的聲音不斷迴響,怨怒與惡咒被壓回井內,縷縷白煙飄蕩了出來。
“你還有困惑之處嗎?”黑袍女子聲音漸冷。
賀瑤琴張了張口,想要回答,卻意外地對上了師尊的眼睛,一雙幽紅深邃的眼,從這雙眼睛裡,賀瑤琴窺見了自己緘口不提的幼年往事。
她是在一個偏僻貧瘠的村莊裡出生的,村子用童男童女煉蠱。
她親眼見過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渾身上下被白絲纏裹,她的脖頸至頸椎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如開裂的嘴,巨大飛蛾從嘴巴里振翅飛出。
這些飛蛾名叫蠱靈,他們會在孩子十歲的時候破殼而出,五彩斑斕的翅膀美得令人恐懼。
她的孃親是村裡煉蠱者的教主,被稱爲蠱娘,她煉製蠱靈的目的很純粹——爲了覲見灰墓之君。
深海三大邪神之一的灰墓之君是村子信奉的真神,傳說只要煉製出九十九隻蠱靈,就能得到君主的賜福。蠱娘用盡手段蒐羅童男童女,最後還差一位,蠱娘在她與她弟弟之間選擇了她。
受蠱當天,蠱娘安慰她,說她不會死去,她的意念會依附在飛蛾身上,飛上天空,去覲見他們的王。這是榮耀。
她問蠱娘爲什麼不選弟弟,蠱娘最後的溫柔消失不見,她粗暴地將她摁在地上,用小刀劃開她的皮膚,讓一隻五彩斑斕的蛆蟲沿着傷口鑽進去。
這是她一生都無法忘記的感覺。
每每回想起來,她都會覺得有蟲子在皮膚下面爬動。
之後的記憶似乎被她刻意忘記了,她唯一的印象只有痛苦,總之,後來蠱娘死了,弟弟死了,她是被師尊救下的,最後清醒的畫面是看到五彩的大蛾飛滿天空。
之後她去祖師山,與弟子們一道修行,數十年的靜修令她心情平靜,逐漸將過往的仇恨淡忘了。
直至今日,她終於想起了自己忘掉的是什麼。
那天,她跪在一襲黑袍的師尊腳邊,懇求她將自己帶走,帶離這地獄。
師尊看着她滿懷期待的眼神,搖了搖頭,說:“可惜你不是孤兒。”
她聽了,怔了一會兒,隨後提刀走入了房間。
回來時她滿身鮮血,重新跪在師尊面前,虔誠道:“現在是了。”
她本以爲她永遠不會想起這些。
一旦想起,回憶就似利劍將她擊穿,過去所有的溫柔善良憐憫都變得虛僞起來,更像是某種下意識的贖罪。
賀瑤琴立在原地,呆滯許久。
黑袍女子在等她回答。
“沒有了。”
賀瑤琴的神色復歸平靜,她掀起裙襬的前襟,跪在地上,行禮,道:“師尊於我恩重如山,弟子當爲師尊赴湯蹈火,至死不渝。”
黑袍女子這才點頭,似是滿意了她的回答。
啓程的時候到了。
古老的鐘聲在灰殿上方響起,所有人一同擡頭,無數魔靈的影子在天空浮現,密密麻麻似昏鴉蔽空。
風從井下吹起,掀開了黑袍女子風衣的兜帽,深紅的長髮流瀉而下。
弟子們意外地發現,師尊原本空洞的眼眶竟已復原,看不見半點傷痕,過去縈繞在她身上的衰頹之色也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凌駕衆生的神意,她似又成了當初那位傾倒凡塵的神女,道法通天,曼妙絕倫。
“恭賀師尊大道有成。”
弟子們齊齊下跪。
不久之後,他們一同消失在了古井邊,再不見蹤影。
與此同時,孽池邊,一位同樣是黑袍紅髮的神女坐在懸崖乾枯的岩石上,眺望着暴雨中的茫茫大湖,用她唯一的眼眸。
一柄漆黑的劍橫在她的膝上,那是讚佩神女之劍。
她對着湖心揮了揮手。
這是無聲的、永不相見的告別。
……
神域的暴雨漸漸停下,山中的霧也緩緩散去。
山霧消散之前,小禾與慕師靖尋遍了王庭的各個角落,沒能找到任何的出口,她們只能在觀音像下乾等着。
小禾靠着神像抱膝而坐,甚至沒有動用真氣去擋雨,她的紅裙被澆溼,貼在蒼白的肌膚上,少女眼眶微紅,布着血絲,似乎哭過。
這幾個月在一起的時光太過溫馨甜蜜,以至於讓她險些忘了分離時的痛苦,直到此刻她纔回想起來,唯一不同的是,當初陪她倚窗看雪的是楚映嬋,如今陪她淋雨的是慕師靖。
慕師靖看着小禾傷心的模樣,想安慰兩句,可話到脣邊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她一閉上眼,就會想起先前暴雨中,林守溪壓着她說‘相信我’時的眼神,她知道,這句相信我並非是敷衍與鼓勵,而是真心實意的,當時他的眼神如此堅毅,令她說不出半句諷刺的話語。
她也相信他。
是了,魔門道門之爭早已作古,自己爲何總盯着他不放,冷語相向呢?
慕師靖想不出原因,她就是想要欺負他,她想起了幼年在道門學堂的經歷,那時候她同樣不理解爲什麼總有男弟子要去故意招惹女弟子,譬如在上課時扯她們的後襟,用筆桿戳她們的後背,或下課時搶奪她們的筆墨紙硯或其他心愛之物,讓她們去追,她覺得這很無聊。
當然,從來沒有人敢欺負她,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道門師尊的親傳弟子,是同齡人裡的第一,也是未來的天下第一。
也許,她也一直在渴求一個對手吧……
她忽然對小禾生出了一絲愧疚,但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愧疚。
兩人很久沒有說話。
雨停之前,谷鳴自盡了。
她們試圖去攔,卻沒能攔下,少年倒在雨水沖刷不去的黏稠血泊裡,口中喊着妹妹的名字,至死沒有將眼睛闔上。
終於,霧氣消散,小禾與慕師靖翻過觀音像矗立的斷崖高牆,去往了海域的方向。
另一邊,林守溪又做了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他坐在雲空山的白玉廣場上,白裙如雪的楚映嬋坐在青色的蓮花座上,爲衆人講座,他靜靜地聽着,小禾與慕師靖坐在他的左右兩邊,她們兩人似聽困了,都趴在他的肩上睡覺,楚映嬋冷冷地投來視線,他正襟危坐,嚇得不敢動彈。
很久之後,洛初娥喚醒了他。
洛初娥幫他恢復了記憶,他道謝之後,依依不捨地走脫了那個夢境。
可醒來之後,林守溪卻是嚇了一跳。
他置身在一片洞窟裡,眼前是意欲對他下殺手的谷小如,谷小如跪在地上,紅繩穿身而過,竟是被綁了起來,她也沒什麼掙扎的慾望,無力地低着頭,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而她身邊坐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魂牽夢繞的楚映嬋,她白裙整潔,坐姿典雅,玉色的面頰清麗絕倫,儼然是莊重自持的仙子,與過去不同的是,她還佩着鏤花金冠等飾物,清純美麗之餘也透着王族少女獨有的貴氣。
她正在拷問谷小如。
“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了嗎?”楚映嬋問。
“是的,小如願以鎮守的生命擔保。”谷小如說得信誓旦旦。
“這裡的天空崩壞過一次,很薄的,我可以解開法器的限制,讓你用通界繩離開,正如我現在允許你綁住我一樣。”
谷小如繼續說:“當然,還有一條路,那就是時空魔神的屍體,現在它老人家死得不能再死了,穿越它的軀體也不必再擔心時間錯亂的問題了。”
楚映嬋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問:“你的本體在伱口中的那座灰殿裡?”
“仙子又猜對了呢。”谷小如點點頭。
“你是鎮守的傳承,鎮守將你創造出來,就是爲了讓巫家後人吞噬你。”楚映嬋平靜地說。
“我知道呀,但哪有食物是心甘情願被吃的呢?”谷小如理所當然道。
“你還想反抗?”楚映嬋問。
“當然。”
谷小如被綁得嚴嚴實實,卻依舊是自信的樣子,她說:“就算我不反抗,你也不會放過我的,對吧。”
“當然。”楚映嬋頷首,說:“因爲你殺了人。”
“我沒有殺人!”谷小如據理力爭。
楚映嬋沒有說話,只用寒冷徹骨的眼眸盯着她,楚映嬋畢竟是雲空山門主,端起架子時氣勢嚇人,谷小如只是對視了一會兒,神色就軟了下來,她將聲音壓低了些,辯解道:
“我沒有殺人呀……我只是問他們借了點時間罷了,我問李文修借了一百五十年,問谷小如借了二十年……我會還他們的,只要他們有命拿的話。”
聽了這番話,楚映嬋確信,這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妖孽,待尋到手段之後,必須將她斬出。
林守溪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先是欣喜,後是失落。
欣喜在於他又見到了楚映嬋,失落在於他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一定是夢。
在虛虛實實間經歷了太久,林守溪已總結出了豐富的經驗,他甚至可以精準地分析出這個夢緣由:他知道谷小如要殺自己,但他做不出有效的反抗,於是深處的意識召喚來了楚映嬋,讓她救自己的性命,爲了讓谷小如擁有合理的動機,他又爲她設想了一個鎮守傳承的身份,從而達成邏輯上的自洽。
不得不說,自己的夢還是很有想象力的,誇張之餘也兼顧着現實的合理性。
只不過這次的夢似乎比之前的要清晰許多……這是即將醒來的徵兆嗎?
不管怎麼說,能做夢總是好的。
夢是心靈的映照,無法真正解讀出兇吉,但做夢這件事本身至少可以證明他的意識還在活躍,證明他還存在。
林守溪想運轉洛書功法讓自己醒來,可楚映嬋近在咫尺的身姿讓他產生了猶豫。
他知道,夢裡的時間與外界是不同的,夢裡哪怕過了很久,於外界也只是一瞬而已。
於是,在離開之前,他想在夢裡給楚映嬋一個擁抱。
有了這個念頭後,他掙扎着起身,強忍着身體的痠痛走向楚映嬋。
楚映嬋發現他醒了,停止打坐,她鬆了口氣,輕柔地問:“你沒事吧?”
林守溪甚至沒有回答她,他抓住了她伸來的手腕,一把拽入懷裡,楚映嬋沒反應過來,只是嚶嚀了一身,窈窕的身姿便似縱體而來,傾在了少年的懷抱裡,她沒想到這孽徒這麼大膽,害羞與驚愕之間想將他推開,卻又怕將他傷着,手還未用勁就軟了,看上去像是欲拒還迎。
谷小如在一旁看着,睜大了眼睛,她先前還在想,爲何這清純仙子捆綁的手法如此熟練,此刻,她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楚映嬋被林守溪壓着,推到了牆壁上,若無外人在場,她的確可以丟盔棄甲乖乖獻降,可谷小如還在一邊看着,她豈能行出格之事,可惜林守溪太瞭解她了,她渾身上下的命門都被拿捏得死死的,在林守溪將一注真氣灌入她後腰時,這位道法高絕的嬌美仙子竟失了許多力氣,任由少年鐵一般臂膀將她箍住。
楚映嬋咬着紅脣脣珠,向谷小如冷冷看去。
“我什麼也沒看到,我什麼也沒聽到。”谷小如連忙道。
紅繩綁着她,將她拽出了洞窟。
日日夜夜的思念化爲真實,楚映嬋也沒再抵抗。
她不由想起了楚門的兩個月,這兩個月裡,他們雖還未掃雪,但私底下也常常有違道德地聚在一起,那時候,他們也常會做一些出格的事。
她記得有天夜晚,林守溪假着詢問劍術的名義來閨房找她,她還在沐浴,林守溪沒有驚動她,只在外面等,她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林守溪在外面,她未將衣裳披好便推門而出了,門口,兩人四目相對,一時失語,半晌,林守溪才憋出一句:“師父可真是……開門見山。”
還有一次,林守溪白日裡惹惱了她,捱了她一頓狠打,晚上林守溪還以請罪的名義去找她,她笑盈盈地看他,責怪他沒有誠意,竟是空手來的。
“師父要什麼?”林守溪當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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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來了,幫我做道菜吧。”楚映嬋說。
“師父要吃什麼?”林守溪問。
“來盤家常小菜竹筍炒肉就可。”楚映嬋輕笑着說,這也是他們之間的暗語之一,別有用意,她一邊說着,還一邊將手上的竹戒尺遞給他。
“那……師父要什麼佐料嗎?”林守溪面色不改。
“嗯……加點鹽粒好了。”楚映嬋檀口微張,吐氣如蘭。
林守溪知道,這是讓他‘嚴厲’的意思。
類似的場景時有發生,楚映嬋也常常會想,究竟白天清冷的仙子是自己,還是晚上嫵媚的少女是自己,亦或都是……在世人眼中,她仙靨清純,皎皎出塵,但這又何嘗不是世俗禁錮在她身上的符號之一呢?
她本就不該爲此所累。
她一直在竭力說服自己,可她沒有想到,自己心中天人交戰時,林守溪這個孽徒竟毫無負罪之感,熱烈擁吻。
羅裙待解之際,外面的谷小如忽然大喊起來:“正宮大人駕到啦。”
楚映嬋心頭一驚,忙要將林守溪推開,可身前的少年卻半點不懼,一點沒要逃離的架勢,他緊按仙子腰肢,不讓她掙脫,一副要玉石俱焚的架勢。
“徒兒,你……你怎麼了?”楚映嬋這才意識到不對勁。
林守溪沒有回答她,反而封住了她的脣。
也是此刻,慕師靖出現在了門外。
慕師靖想過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料到眼前的畫面。
“你……你們……在做什麼啊?”慕師靖檀口輕顫,問。
林守溪心想,反正現在是做夢,自己有何懼怕的呢?夢之所以美好,當然是因爲夢裡可以爲所欲爲,做許多平日裡不敢做的事。
“慕姑娘!”林守溪以一種不要命的語氣喝道。
慕師靖被這聲厲喝嚇了一跳,彷彿她纔是那個被捉姦的。
“怎……怎麼了?”慕師靖心悸地問。
林守溪剛要開口,忽地發現,慕師靖身後飄着一襲紅色的衣角——小禾正站在她的身後。此刻,她也朝這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