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災獸狂奔過來,牛吼般的叫聲匯聚成衝鋒的號角。
林守溪、小禾與殊媱初見的夜晚,殊媱爲他們介紹過這種特殊的雪原生命,它們的本體是各種各樣的雪原猛獸,被死靈黑暗異化成了怪物,變成怪物之後,它們體型膨脹了數十倍,同時又長出了許多怪異而累贅的頭顱和眼睛。
這一症狀,和被神濁污染過的生命很相近。雪災獸們通體雪白,身軀黑煙繚繞,狂吼怒嘯之間,它們已近在眼前,慕師靖回頭時,巨獸已對她張開大口,獸齒間有着富含毒素的涎。
蒼碧與虛白不得不鬆開鉗制着的巨人王,轉而撲向大地,攔截這反常的獸羣。
蒼碧與虛白噴吐龍息,龍息所過之處,大量的雪災獸隕滅,但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太多,龍息再強大也無法將其全部覆蓋,總會有漏網之魚衝破封鎖,衝撞向人羣。
林守溪的金焰之網本就搖搖欲墜,站在他身後的女人們又被雪災獸分神,更加力不從心。
林守溪很快就要堅持不住了。
這時。
重新恢復自由的巨人王單膝跪地,用手捂着腦袋,不知在思考什麼,接着,巨人王擡起頭顱,熾白色的火光在他的瞳孔裡突地亮起,形成筆直的光束,將眼前的黑暗撕裂出缺口。
林守溪本以爲巨人王會幫助他抵擋黑暗,但他沒有想到,巨人王竟直接開啓了他的末日之態。
天空打開,力量從宇宙灌入巨人王的身體,他的人腳變成了象足,背部的肌肉也高高隆起,宛若一顆顆肉瘤,本就龐大的身軀更是拔高了數十倍,上半身直入雲霄,肉眼無法看見。
這是巨人王作爲蒼白之眷屬最終極的力量,也象徵着祂屠殺邪神的決心。
全盛之下,再沒有任何生靈可以牽絆住巨人王的腳步。
巨人王發足狂奔,邁過封印的廢墟,衝入了死靈雪原的黑暗之中。
不久之後。死靈雪原裡。
巨人王的咆哮與邪神的尖異之音一同傳出,那是甦醒的邪神與瀕死的巨人王之間的戰鬥。死靈雪原被黑暗與死寂中浸泡了數億年,今日,它終於承載起屬於它的末世之歌。
歌聲詭異而悲傷,活着的生靈無緣聽見。巨人王攔截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元兇,但是,他衝鋒之前並未注意到腳下的金焰之網,不慎將其踏碎了。
沒有了金焰的阻擋,黑暗之海淹沒了下來。巨人王與灰墓之君在慷慨神戰之際,林守溪等人再也強撐不住,身影被黑暗吞沒。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服下了死靈之質。
據聖樹院說,如果死靈黑暗是水,那他們研製的死靈之質就像是給人裝上魚鰓,服食了死靈之質的人,可以在黑暗中如魚得水。但聖樹院忽略了一點。他們用以研究的是泄露出的死靈黑暗,它們從縫隙中流出時,已被山體與封印層層濾過,失去了本該有的烈度,所以,他們研製的死靈之質也遠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麼有用。
哪怕強如宮語,在被黑暗的浪頭衝撞時,也感到頭暈目眩,如墜地獄之中。
黑暗降臨,雪災獸還在朝着封印奔襲,神女們拔出利劍,卻受限於視野,不知該將劍落向何方。
雪原上一片混亂。
黑暗侵蝕了一切,唯一還在散發着亮芒的,只有虛白與蒼碧燃火的龍瞳。
慕師靖置身黑暗之中,獸吼聲近在耳畔,幢幢黑影從前面撞過來,慕師靖想要躲避,但四面皆敵,她哪怕感知再敏銳,也難以立刻做出正確的判斷。
「跟我來!」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向一側拽去。慕師靖被林守溪拉入了懷中。
林守溪在野牛般呼嘯而過的雪災獸羣中躲避、衝撞、疾
奔,慕師靖被迫抱緊他的身軀,並在他的懷抱中跌宕起伏。
殊媱很擔心慕師靖的安危,在上空問:「小姐,你還好嗎?」
「區區黑暗傷不得我。」慕師靖的臉頰緊貼着林守溪的胸膛,聲線卻維持着冷淡:「虛白,你專心禦敵,別管我,林守溪與巫幼禾肉身孱弱,我先帶他們離開這裡。」
殊媱聽令。
死靈黑暗固然恐怖,但終究只是從灰墓之君身上衍生出的祟物,對她這樣的龍王而言,真正的對手應是灰墓君王!
殊媱還發現,她的龍軀作爲神聖之物,竟與封印之門一樣,擁有着抵禦黑暗的力量。一時間,殊媱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進入死靈雪原與灰墓之君戰鬥,還是留在這裡保護小姐的安危。
與灰墓之君戰鬥麼......
從小在真國長大的殊媱想到這裡,不免有些犯怵,她雖暗自立下過誓言,要將灰墓之君的恐怖在這一代終結,可是......
可是,虛白血肉全失,又被大靈乾樹吸取力量數千載,實力百不存一,她欺負一下同樣殘疾不堪的皇帝還好,但要去直面邪神...她真的有這樣的實力嗎?
哪怕灰墓之君是三大邪神中最弱的一位。小姐爲何遲遲不給她下達進攻的命令呢?
小姐希望她自己做決斷麼......還是說,小姐另有打算呢?
殊媱扇動龍翼,以龍息焚燒着源源不斷落下的黑暗,但這樣的努力在大勢面前顯得杯水車薪。
明明已經成爲了虛白之王,爲何還是有這麼深重的無力感呢?
殊媱閉上了眼。
她想起了小時候的夢。
夢境裡,大靈乾樹瑰麗搖曳,對她投下斑駁的光影,年幼的她小鴨子般坐在樹下,莫名地流下眼淚。
「救我......「
這聲救我真的是虛白之王發出的嗎?還是說,這本就是她的心聲呢?
殊媱一時分不清楚。
過去,她每天做的事很簡單,就是把人騙來大雪王宮吃掉。
聚沙成塔,滴水穿石,這是她積攢力量的方式,她期待着自己拯救大靈乾樹,期待着自己在龍主殿一鳴驚人,期待着自己超越仙邀,成爲名副其實的真國第一人。
生活血腥但又充滿希望。但......
現在的殊媱驟然得到了無窮的力量,過去的她能從殺人得到快感,現在的她哪怕殺死窮兇極惡的雪災獸也只能感到無聊,她很聽小姐的話,但小姐真正想要的,似乎不是一柄冰冷的刀刃,而是一位真正宏圖遠大的眷屬。
是了,她該擁有一些更恢弘的志向了。殊媱幡然驚醒。
她聆聽着黑暗中死靈的怨嘯,暗藏心中的火星倏爾大放光明。
我要拯救蒼生。殊媱心想。
過去,如果有人在殊媱面前說這樣的話,她恐怕會哈哈大笑,然後剖開對方的胸膛看看,看看裡面塞的是真心還是稻草,但現在的殊媱望着眼前的黑暗,看着身後遙遠的真國,竟真的萌生出了拯救蒼生的偉願。
「小姐。」殊媱忽然大喊。「何事?」
「小姐沒有對我下達命令,是希望我自己想通,對麼?」
「......也許吧。」慕師靖一頭霧水。「我現在想明白了。」殊媱說。
「你想明白什麼了?」慕師靖更懵。
殊媱因爲羞恥,沒有將'拯救蒼生'四字吶喊出來,她只是問:「小姐,如果我敗給灰墓之君,困在死靈雪原,困在那片永恆的黑暗裡,你會帶我出來嗎?
慕師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覺得這樣的殊媱有些陌生。
「會。」
慕師靖回答。殊媱露出微笑。
她振翅而起,逆着黑暗之潮飛上天空,於鋼鐵激鳴般的聲浪中衝向死靈雪原,白色的瞳孔亮若星芒。
慕師靖望着虛白消失的聲音,悵然若失,問:「我是不是騙了她?」
林守溪搖了搖頭,說:「殊媱在問你時,心中已有答案,你要做的,只是不動搖她的道心而已。
「是麼。」
慕師靖抿緊了脣,眼眶盈淚。
雪災獸潮與死靈黑暗衝散了人羣。
烏泱泱的亂流裡,林守溪帶着慕師靖左右閃轉、砍殺,竭盡全力,他想帶着慕師靖先行離開此地,在安全之處落腳。
林守溪也不知道其他人現在在哪,雪災獸潮與死靈黑暗的夾擊之下,他們早已失去了聯絡,但林守溪能看見蒼碧之王的瞳火,它在偏南的方向閃爍,其他人或許也在那裡。
死靈之質難以完全對抗黑暗,林守溪重新聚起被黑暗踏碎後元氣大傷的金焰,將它當成一把傘,頂着它向前衝去。
終於,飛掠了許久,林守溪再度與其他人會合。
她們果然在蒼碧之王的庇護下。
蒼碧之王通過噴吐龍息,灼燒出了一片沒有被黑暗侵蝕的領域,女子們聚在那裡,商議着對策。
「你們終於回來了?」
魂泉見這兩人平安回來,也鬆了口氣。林守溪掃視四周。
魂泉正服用着新的死靈之質,排解侵入體內的黑暗。
司暮雪收攏雪尾,盤膝而坐,正在調養真氣。
宮語卻是躺在地上,似乎陷入了昏迷。「小語.....」
林守溪心頭一驚,連忙來到宮語身邊,觸碰鼻息,問:「她怎麼了?」
「你師尊沒什麼大礙,只是對抗雪災獸羣時用盡全力,再加上黑暗侵襲,所以......等等,你當時不是在場麼?你師尊還是爲了保護你才這般拼命的,你現在問什麼問?」魂泉蹙眉。
林守溪也愣在原地。
「你說什麼?你說我當時在場?」他立刻問。
「對啊。」
魂泉理所當然點頭。
「我怎麼可能在場?我剛剛明明一直和慕師靖在一起。」林守溪驚詫。
「你這是失憶了?」魂泉也感到奇怪。
「林守溪當時還說什麼了?」慕師靖立刻問。「你哄着你家倔強的師尊睡下後,又不放心我,便囑咐司暮雪在這裡照顧你師尊,你說你去將慕師靖與小禾帶回來,我當時還問,要不要陪同,你說不必,你能感應到慕師靖與小禾的位置。
魂泉說到這裡,不由笑了笑:「我還在想,新婚夫妻之間,難道會有一種超越理解的感應麼。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恐。
這時,司暮雪也輕吐了口氣,睜開眼,問:「小禾呢?你沒把那丫頭帶回來嗎?
林守溪聽到這裡,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祭出金焰,立刻回頭,扎入了漆暗之中。
慕師靖跟了過去。
「別跟着我,裡面危險。」林守溪大喊。
「你這混賬,我不跟着你跟着誰啊?」慕師靖反問。
林守溪本想直接將她打暈,讓司暮雪照看她,可他剛剛舉起手,就看到了慕師靖委屈的眼神,慕師靖抓住他的手腕,說:「讓我陪着你。
林守溪心頭一軟,放任了她的跟隨。
黑暗中,他們大喊着小禾的名字,期待着她的迴應。
可黑暗宛若一灘死水,根本激不起半點漣漪。
魂泉與蒼碧之王意識到不對之後,也一起
來幫忙找人,可哪怕是蒼碧之王以龍瞳俯瞰,竟也尋不到小禾的蹤影。
小禾像是憑空消失了。
幾個時辰的搜尋下來,他們竟未能找到一丁點小禾的蹤跡。
「小禾爲什麼要僞裝成你騙大家?她是想讓師尊安心麼,還是說......」慕師靖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林守溪搖頭。
「對了,林守溪,你有沒有發現,這幾個月,小禾對你尤其的好?」慕師靖忽然問。「小禾對我一直很好。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
林守溪心煩意亂,給不出明確的解答。
「小禾一直藏着什麼秘密,對嗎?」慕師靖輕聲問。
「也許。」林守溪閉上眼。
他早已意識到小禾瞞着他什麼,但小禾從來不說,他也無從知曉。
他不由想起了那個徹夜閒聊的夜晚,那個夜晚裡,小禾對他說,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那她一定是回到過去與他相識,讓他不要尋找也切勿悲傷。但人怎麼可能真的回到過去呢,或許,小禾只是向他預告了別離。
慕師靖也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小禾去哪了。」林守溪忽然說。「我也知道了。」慕師靖同樣說。
他們望向了死靈雪原的方向。
黑色的風從上空掠過,嗚咽的聲音宛若勸告。
林守溪深吸口氣,朝着死靈雪原的方向走去。
慕師靖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回去等我,我會把小禾帶回家的。」林守溪說。
「我和你一起去。」慕師靖說。
「算命先生說了,我八字有大劫,你還是離我遠些好,別惹禍上身。」林守溪說。
慕師靖將他的衣袖捏的更緊,她咬着下脣,字從脣間緩緩迸出:「你真當我聽不懂你們之前的話嗎?!」
「什麼?」
「那就是我的八字,我的命運!我命裡有大劫,近在眼前的大劫!」慕師靖渾身顫抖。「你......說什麼呢?」
「說什麼?我不是說的很清楚了麼?你非要我承認我喜歡有婦之夫才行嗎?!」慕師靖厲聲質問。
林守溪沒有作答,許久後他才輕聲嘆氣,說:「原來你都知道。
「我本來就不笨。」
慕師靖很是委屈,她輕聲哽咽,說:「我命裡有大劫,如今大劫已至,我該去死靈雪原迎接它了。
「你太弱了,來了也只會拖累我。」林守溪想放些狠話打消她的念頭。
「你不是會保護我麼?」慕師靖問。
少女溫柔而堅定的質問是殺手鐗,之後,林守溪再說不出一句重話。
風一遍遍吹過。聲音如哭。
慕師靖忽然踮起足尖,湊近他的耳朵,說:「那天早上,小禾煮了粥,你親了我一口,問我粥甜不甜,我當時很害羞,沒有回答你。
慕師靖頓了頓,說:「很甜。」「他們會來找你麼?」
死靈雪原的冰山上,飄着一個淡彩色的影子,如果林守溪等人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爲這個影子不是別無,正是皇帝本尊。
她與那具無法毀壞的屍體一模一樣。「會來的。」
小禾站在這道虛影的身邊,俯瞰無窮的黑暗,微微一笑,道:「當然會的,畢竟他們這麼笨......不過沒關係,我會保護好他們的。」
「灰墓之君哪怕是三大邪神中最弱的一位,也遠比你想象中強大,你太狂妄了。」皇帝說。
「是麼?陛下對自己的力量沒有信心嗎?」小禾問。
皇帝陷入了沉默。
當時,司暮煙被司暮雪一劍刺穿身體之後,她立刻將力量藏匿在了域外煞魔的星光裡,試圖金蟬脫殼而逃,再覓他人附身。但,小禾察覺了一切,並在給司暮煙下葬之時,利用'白凰之血'將皇帝從司暮煙的體內徹底吸了出來,藏匿在身。
「當初你想將我創造爲容器時,有想過今天嗎?」小禾問。
「沒有。」皇帝坦然承認。
當初在死城裡,皇帝就坦言過,小禾也是她爲自己預留的容器之一,小禾所謂的白凰傳承,實際上就是她的血,換句話說,小禾與她的關係,就像是她與蒼白的關係類似,但.
皇帝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不僅鎮壓了狂暴的龍血,還將她種下的聲之毒靈根拔除,最重要的是,她的體內有鎮守傳承坐鎮。
這份傳承本就是專門用來對付她的。
對於現在的皇帝而言,小禾根本不是什麼容器,而是一個可以攪碎她的怪物。
偏偏這個怪物是她一手創造的。
她背叛了蒼白,她的造物也即將吞噬她,宿命輪轉,莫過於此。
「你想清楚了麼?我的命運爲厄,這數億年來,我所經歷的痛苦遠超你的想象,你吃掉我,也就相當於接過了我的宿命,你......承受得起嗎?」皇帝問。
「不吃掉你,如何殺死灰墓之君?」「你也執着於殺死邪神?」
「千年以降,爲此而死者無數,況我一人?」少女瞳孔亮如日出之晝光。
瞬間。
小禾曼妙的身軀宛若漩渦,將皇帝的琉璃之影盡數吸納。
皇帝進入她的意識海中。
她知道,她還有機會奪舍這個名爲巫幼禾的少女,哪怕這個機會極其渺小。
所以,最後的關頭,皇帝也沒有退縮,而是調動一切的意志,用盡全力轟向了她的神識之海,試圖將其鑿穿。
然後。
奇蹟沒有發生。
皇帝撞碎在了鎮守傳承之上。
這是鎮守爲她準備的斷頭刀,她果真終結於此。
鎮守傳承天生佛性,它發出梵音般的聲音,爲陛下超度。
佛唱聲中。小禾睜開了眼眸。
「我會吃掉你,不僅是你,還有你的傲慢、嫉妒、暴怒、怠惰、貪婪、饕餮、色孽。你且安息。」小禾如是爲她超度。
無窮的神力自血脈涌現。
小禾解開了腕上的紅繩,將它拋在了風中。她已不再需要這個東西。
滅世的力量已被她攥在手中,不容撼動。她是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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