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邀喘息着回過頭時,初鷺已在揉她微微發麻的小手。
初鷺的身後,谷辭清與鹿漱正立在不遠處,靜悄悄望過來,欲言又止。
初鷺見姐姐神色有異,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了兩位靜觀許久的神女。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初鷺對於她們的到來毫無察覺....幸好來的不是敵人,不然可就糟糕了。
不對.....
「她們和你不會也有仇吧?」初鷺忙問。
過去,她們三人雖然並稱爲真國三大神女,但仙邀從來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她們雖是虛海泛舟的好姐妹,但谷辭清與鹿漱被壓了這麼多年,該不會心生妒恨吧。若真是如此,今天可就插翅難飛了......初鷺戰戰兢兢地思量着,身軀再度緊繃,作迎敵狀。
「以前沒有。」
仙邀側伏在地,面頰潮紅,聲音冰冷異常:「現在倒是有了。
眼睜睜看她受辱卻不幫忙,仙邀將此仇記在了心裡。
谷辭清與鹿漱朝這裡走來。初鷺警惕地盯着她們。
「你們沒事就好。」谷辭清鬆了口氣:「我們找了你們許久,沒想到你們躲在了城角。」「你來多久了?」仙邀冷冷地問。
谷辭清知道她是在怪自己沒有出手幫忙,辯解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我可不好插手。」仙邀別過頭去,不想搭理她。
谷辭清卻是伸手去捏仙邀的臉頰,道:「變小了倒也可愛,以前總板着臉嚇唬人,喜怒不形於色,着實無趣。」
「別碰我!」
仙邀胸脯起伏,情緒跌宕,一聲嬌叱之後,她再度將臉板起,她臉上的羞紅還未褪去,故而給人一種小姑娘任性之感,完全不似活了六百多年的大仙人。
谷辭清見狀,卻是變本加厲戲弄,令仙邀煩不勝煩。
鹿漱則溫柔得多。
她取出一張紙,在紙上寫成藥方,接着她纖手翻弄,將紙折成瓷瓶狀,下一刻,這紙瓶子竟真的變成了藥瓶。
藥香飄來,馥郁芬芳。
「這便是醫之靈根麼?」初鷺嘖嘖稱奇。
鹿漱微微一笑,將兩瓶藥遞給了這對姐妹。「這個,你能治麼?」仙邀開口,並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想變回去。「當然可以。」
鹿漱微笑頷首,再取了張白紙,在紙上飛快寫了什麼,隨後折成瓶子,遞給了仙邀。仙邀接過,卻發現瓶中空空如也。
「連你也要耍我?」仙邀微惱。
這位雪白道裙的仙子柔婉一笑,解釋道:「我給姐姐開的藥方,是時間。你現在十二三歲,再過十載二十載,不就恢復如初了麼?」
仙邀冷哼一聲,捏碎了藥瓶。
「初鷺,你這妹妹脾氣好像有些差呀。」谷辭清看向初鷺。
初鷺見自居的姐姐身份被認可,倍感高興,連連點頭:「我會好好教育妹妹的。」
「辛苦初鷺了。」
谷辭清與鹿漱皆忍不住笑了起來。
唯有仙邀的拳頭在青紫裙袖間顫動,但除了隱忍,她也別無他法。
初鷺上下打量着谷辭清,欲言又止。「小初鷺怎麼了?」谷辭清問。
「那個..
初鷺極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能摸摸你的耳朵麼?」
谷辭清銀鎧白袍,英姿颯爽如女子武神,她容貌已是驚世,那淡金長髮間露出的尖尖精靈耳朵卻更加矚目。
這本不算多麼過分的要求,可初鷺才一提出,向來英氣的谷辭清卻是下意識捂住耳朵,立刻拒絕,彷彿這精靈耳朵是她最致命的弱點。
聖樹院已毀,清聖宗也回不去,鹿漱邀請她們去戮神教作客。
自居一家之主的初鷺同意了。
離開王主城,抵達戮神教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了。
兩個時辰過去,天依舊沒有亮起來。
黑暗像是濃的化不開的漿,若細細去嗅,甚至可以嗅見惡靈的哀怨之息。
所有人都感到不祥。唯有初鷺還算樂觀。
她說,師父已經出手了,一定會擺平一切的。
「你師父是?」谷辭清疑惑。
「就是那天被我們追......嗯,與我們賽跑的少年。」仙邀知初鷺崇敬師父,沒敢提追殺一事,生怕她又代師報仇。
「是他啊,那少年的確不凡,手段層出不窮,紅顏知己更比他的手段還多。
谷辭清頷首,戲謔了一句後又問:「鹿漱,你先前與他似乎也走得頗近,還贈送了一間屋子?」
「嗯。」
鹿漱終於解釋起這件事:「我是醫者,我此生冶丹煉藥,治病救人無數,卻從未煉成過一顆真正的仙丹,煉製仙丹須有神鼎加持,我觀那少年身負古鼎,其鼎火更是內蘊神光,舉世難尋,故想與她交好,未來借他身體一用,助我煉丹......看來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哦,你是想把師父當鼎爐啊。」初鷺覺得自己聽明白了。
鹿漱啞然失笑,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煉丹?你是想救什麼人嗎?」仙邀問。
「大道修行而已,並無須救之人。」鹿漱淡淡道。
仙邀沒有追問。終於抵達了戮神教。鹿漱安排她們住下。
初鷺一邊收拾着房間,一邊唸叨:「仙邀,你境界雖然跌落,但以後可不許輕生了,靈宗試道會你輸給了我,還欠我一個條件呢,不準賴賬。
「你想提什麼條件?」仙邀問。
「還沒想好,看妹妹的表現咯。」
初鷺歪着腦袋想了想,狡黠道:「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把你當成童養媳送給師父。」
「你......」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與仙邀說話,她依舊沒能適應。
她也懶得和初鷺慪氣了。仙邀焚香靜心,沐浴更衣。
少女模樣的她雙臂抱胸,斜坐在燈火照不到的陰影裡,看着窗外越來越的濃的黑暗,瞳中的血色也越來越濃。
初鷺收拾完房間,躡手躡腳地回來,發現她疊放在桌上的白袍不見了,那是師父披給她的衣袍,她很珍視。
初鷺看向窗邊,看見一個模糊的白袍身影。她驚喜地叫了聲師父,隨後又失望道:「姐姐,你怎麼穿着師父的衣裳呀?
「沒合身的衣物,將就一下。」仙邀說。
對於現在的仙邀而言,這白袍恰好是一件寬大的白色及膝裙。
初鷺在姐姐身邊坐下,雙手托腮,看向窗外。
「也不知道師父師孃什麼時候回來。」初鷺輕聲說。
「也許回不來了。」仙邀神色凝重。
初鷺心頭一惱,本想斥責姐姐說話不吉利,但這種事多爭無益,她只是固執地說:「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師父答應過我,他說,只要我奪得十三靈宗試道會的魁首,就爲我舉辦一場慶功宴,師父一諾千金,可不像你。」
「但願。」
仙邀幽然開口,宛若嘆息。死靈雪原。
兩場神戰猶在繼續。
林守溪已刻意收斂,但亂戰之中,忽然收招與自殺無異,他已記不清誤殺了多少族類,握劍的手早已麻木。
誅族之劍雖沒有足夠的殺傷力,但它同樣是殺不死的,這樣打下去,被拖垮的只有可
能是林守溪等人。
林守溪嘗試過要生擒它,可誅族之劍不愧爲
神物,一切束縛類的法術觸之即失效。
「它又想逃,快追上去!」殊媱厲喝。轉眼間。
誅族之劍變成了一種白色的生靈,要在冰雪的掩護下遁逃。
「等等,別動手,它現在是狐狸,要是殺了她,司暮雪......」慕師靖心頭一凜,連忙出聲提醒。
「小姐,那是貂!」殊媱急切道。「啊?」
慕師靖猶疑時,林守溪已一劍撲去,將其阻截。
誅族之劍遁逃不成,再度變回原樣,如重錘般橫掃,他們只要敢反擊,它就會生靈作爲自己的擋箭盤。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氣海皆瀕臨枯竭。
「小姐,你這麼厲害,也奈何不得它麼?」殊媱本以爲小姐還有手段,可這幾個時辰下來,小姐的表現卻比她還要窘迫,這不禁讓殊媱的信仰感到動搖。
「這誅族魔劍,小姐翻手就可打殺,只是小姐心繫蒼生,不忍讓蒼生與魔劍共滅...
林守溪這個時候了,還不忘幫慕師靖說話。「別說了。」
慕師靖卻打斷了他的話,她看向殊媱,說:「其實,我根本沒有你想的那般厲害,我對許多事都束手無策,是眷者在替我解圍罷了,殊媱,你崇敬的不是我,只是你想象中的天下無敵的小姐。」
惡戰中的殊媱身體一僵,她木訥地回頭,問:「小姐......你,你在說什麼呀?」
殊媱其實也猜到了,但只要小姐不承認,她就可以一直騙自己。
她幻想着小姐運籌帷幄,手握風雲,她會在眷者們絕望之時不緊不慢地走出,如雷電擊穿黑夜般將不可戰勝的敵人馴服。
但......
「小姐是在騙我嗎?」殊媱還不甘心。「沒有。」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準備遺言嗎?」殊媱道心瀕臨崩潰。
誅族之間的陰影還未消散,林守溪猶在前面替她們苦苦支撐,但殊媱已不想反抗了。
心緒跌落谷底之時,慕師靖卻忽然抓起了她的手,問:「殊媱,如果我並沒有你想的那般強大,你還願意相信我嗎?」
殊媱與她對視。
少女的瞳孔清澈,黑白分明。
「我......願意。」殊媱近乎本能地說。
「嗯。」
慕師靖對她附耳說了一句話。
殊媱瞳孔一縮,立刻道:「這怎麼可以.「你不相信小姐麼?」慕師靖問。
「可是......」
「沒有可是,照我說的做!」慕師靖的話嚴厲如鐵律。殊媱領命。
林守溪與慕師靖用盡最後的力氣,阻截住誅族之間。
殊媱則轉身離開,用盡全力朝着死靈雪原的出口飛掠。
金色的佛光漸遠。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聲音漸遠。殊媱全速飛掠。
死靈雪原還遊蕩着不少雪災獸,現在的殊媱不是雪災獸的對手,所以對她而言,這一路並不太平。
一次,她甚至不小心跑入了雪災獸的包圍圈裡,她不得不屏住氣息,埋在雪中躲藏,雪災獸們從她身上踏過,還用鼻子拱開雪面翻找,許多次,雪災獸長長的獠牙幾乎要觸碰到她了,但今日,殊媱似有神助。
獸蹄聲遠去後,被反覆踐踏的殊媱從雪地裡爬了起來,她無暇去擦滿口的鮮血,只固執地向前跑去。
跑出死靈雪原之後,她迎面遇到了魂泉與司暮雪。
「殊媱?你怎麼在這裡?你受傷了?你的虛白骸骨呢?裡面出什麼事了,林守溪他
們呢?他們沒和你一起出來嗎?
魂泉與司暮雪的問話聲在她耳畔不斷響起。殊媱跪在地上,雙目呆滯,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唯有她們準備進死靈雪原時,殊媱死死抓住了她們的手腕,說:「不可。
魂泉與司暮雪疑惑地看向她。殊媱閉上眼。
沒時間解釋了......
她想起了小姐最後對她說的話。
「殊媱,你必須走,你若是被殺死,小禾也會跟着受創,這樣,所有人都必死無疑。你先離開死靈雪原,離開之後,記得把門帶上,至於怎麼帶上,我相信你有辦法......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不是人,就算被誅族殺了,也不會拖累人類。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說,但小姐不想聽,這是小姐的命令,你不準違抗。
「快去吧。」
死靈雪原的封印已經坍塌,巨大的豁口裡,黑暗持續不斷地涌出,在蒼碧之王的極力攔截下,黑暗還未蔓延到真國。
但這絕不是長久之計。要把門帶上.
殊媱跪在雪地裡,仰起頭,龍一樣的瞳孔直視那黑暗涌動的豁口。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但她必須做到。
她張開鮮血淋漓的雙臂,彷彿在擁抱整片黑暗,接着,她雙掌一合,作祈禱狀,再睜眼時,她的龍瞳爆發出熔爐般的光焰,口中的厲喝聲宛若獅子之鳴:
「天一一地一一合!!」
轟隆隆的巨響聲緊跟着響起。「你在做什麼?!」魂泉大驚。
殊媱七竅流血,無法回答,她固執地合緊手掌,任由體內的龍血大量蒸發。
山峰聽從了她的號令。
豁口兩層的山岩彷彿蜷縮起的手臂,在這一刻也共同張開,向着中間合攏,山壁綿延如海浪涌動,凌空相撞,並未破碎,而是嚴絲合縫地靠在了一起,霎時間,彷彿天地閉合,破碎的山體再度成爲了高聳入雲的屏障,攔住了整片雲墓下的天地。
殊媱露出微笑。
「小姐,我做到了...「
微笑稍縱即逝,殊媱昏死過去,身體輕盈如羽。
林守溪與慕師靖也聽到了封印閉合的聲響。他們鬆了口氣。
林守溪與慕師靖原本可以再走一個,但他們是世上唯一的同類,無論誰離開,留下的人死了,另一個也會死。他們寧可一起留在死靈雪原相依爲命,也不願懷着巨大的擔憂逃離,然後在某天不明不白地消失。
誅族之劍也聽到了關門聲。
它原本以爲,那個銀髮少女道心崩潰,棄友而逃,卻沒想到,她竟擁有着重新封印死靈雪原的神力。
殊媱自己也不知道這種神力來自哪裡,只是在她全心全意施展彌合靈根時,她隱約感知到了終極靈根——那個傳說中可以使人夢想成真的終極靈根。
那是虛白留下的最後遺物。封印已經閉合。
若小禾能夠取勝,那已成新帝的她自然可以重新解開封印,若小禾戰敗,那他們死在一起也算無憾。
誅族神劍沉寂億年,即將再度出山之時,卻被人當着面關上了門,這柄頗有靈性的劍也感到了暴怒,它再度將矛頭指向了林守溪與慕師靖,要用他們的生命泄憤。
「我其實很好奇,我是荒謬之劍,它要是殺了我,它自己會不會跟着消亡。」林守溪說。
「你最好不要有這種想法。」
慕師靖淡淡道:「雪人蔘與骨靈芝還是齊名的神藥呢,它們是一個物種嗎?誅族來自原點,荒謬來自蒼白,你們根本不是一個東西。
慕師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們纔是這個世上唯一的同類。
「你怎麼變聰明
了?」林守溪問。「我一直都很聰明。」
慕師靖說:「我剛剛還想過,我要不要也跟着殊媱離開,等出去之後,我自我了結生命,這樣的話,你就沒有同類了,誅族雖有滅族之意,但一個種族若凋零剩最後一個,誅族是無法對其下手的,這是它的法則。「你最好也不要有這種想法,你這麼做不會感動我,只會讓人悔恨。」林守溪說。
「沒關係呀,能感動自己就可以了。」
慕師靖嫣然一笑,又道:「好了,別這樣兇巴巴的了,你還活着,我怎麼捨得死掉呢?」
林守溪看着黑裙少女明暗不定的笑顏,將她緊擁。
誅族之劍當空落下。
林守溪與慕師靖已不需要費力去攔截它了,現在他們要做的,只是逃,逃離誅族的追殺。
逃亡這樣的事,林守溪最在行了,尤其是和心愛的少女一同逃亡。
巨劍落下之際。
相擁着的少年少女身體一斜,向着開裂的冰川倒去。
冰原下刺骨的海水接住了他們。
林守溪驅馳劍經,以海水爲掩護,牽着慕師靖的手,繞着冰川的裂隙遊曳遠去。
誅族也非等閒之劍,它破開冰川海水,在後方追逐。
不知爲何,明明生死攸關,林守溪與慕師靖卻都沒有了懼意。
他們時而如魚一樣在海水中游動,時而乘着神戰引起的狂風飛上天空,他們手牽着手,彷彿冰與雪的旅人,誅族之劍竭力飛行,可它變成魚追不上他們,變成鳥也追不上他們,他想要變成狼,循着氣味將他們追捕,卻發現狼已經滅絕。
林守溪與慕師靖也用盡了力氣。
「接下來去哪?」林守溪問。
「我想起一個地方,也不知道它還在不在。」慕師靖輕輕牽着他的手。
「哪裡?」
「跟我來就是了。」
浮冰的海岸邊,兩人相擁着跳入海水裡,澎湃的海浪將他們裹走。
冰川被佛光照成了金色。
粼粼的波光在視線中遠去。
林守溪因爲力竭數度昏迷,但冰冷的海水又一遍遍將他刺醒,不知過了多久,耳畔潮聲漸歇,他再度睜開眼眸,發現自己已身處岸上。
林守溪的面前,赫然有一片龐大無比的地下空間,這個空間一望無際,甚至不比死靈雪原小。
「這是哪裡?」林守溪問。
「你不記得了嗎?」
慕師靖悠悠睜眸,她咳出了幾口誤咽的海水,虛弱一笑,說:「當年蒼白與原點的第一戰,蒼白落敗,被原點鎮壓在神峰之下數萬年......這裡便是當年鎮壓蒼白之處,也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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