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將姑姐生日請吃飯的消息告訴了大妹小妹,大妹小妹很驚喜,自發要親手做一張心意卡送給姑姐。
程心並非心靈手巧的人,剪直邊剪不直,畫圓圈畫不圓,所以不動親手製作的心思了,直接拿錢包去商場買了個像樣的禮物,再託老闆包裝得漂漂亮亮。
由於沒有宴請哥嫂母親,姑姐叮囑程心別透露太多,免得尷尬。程心理解,向阿媽報備時只說去姑姐家吃便飯,到時要阿爸去接她們回家。
阿媽應了聲,沒多說也沒多問。
結果到了後天,出發之前來了岔子。
下午五點多,阿媽往家裡打電話,急道:“阿爸在工地摔傷了,要住院,你收拾一下他的日常用品和兩套乾淨衣服,現在拿過來,快!”
話筒那端半天不應聲,阿媽氣了:“聽見沒有!阿爸出事了,怎麼冷心冷肺的沒點反應!程心!”
程心轉過神來,連忙稱是。
電話掛線後她仍有些驚魂未定。
阿爸上輩子就是摔一摔,給摔沒命的!剛纔一聽阿媽的話,程心整個心肝都吊起來。
她想過這輩子要如何如何幫阿爸阿媽長命一些,可還沒行動,他們老人家就出事了。這不對譜啊!
後來冷靜些想了想,認爲真不對譜,上輩子阿爸沒走那麼早的,她明明中學都沒畢業!
左右推算一番,估計這一回只是普通的摔,純粹的摔,不會要命的,程心才恢復正常呼吸。
她抹了抹額頭的細汗,對大妹小妹說:“阿爸受了傷,要住院,我現在過去……”
話未說完,大妹小妹就又驚又慌,搶道:“什麼傷!我也去!我也去!”
“得得,一起去。程願,你打電話告訴姑姐我們不能去她家了。程意你給我找個旅行袋出來。”
吩咐完,程心去搜刮阿爸的牙膏牙刷毛巾衣服鞋襪。
向阿嫲交代過後,三姐妹在街口攔了輛的士奔去醫院。
沒有手機的年代,在和街市一樣人多嘈雜的醫院裡,想找個人真不容易。
阿爸摔成骨傷外傷抑或內傷,阿媽在電話裡沒詳說,程心只好拿上輩子的經歷做參考,去骨科住院部找人。
拖着大妹小妹從醫院大堂往住院部奔跑時,幸運地遇見阿媽。
阿媽剛去電話亭打電話給相關人士報平安,見三個女兒從人羣中冒出來,先是微微一怔,再黑着臉問大女兒:“都帶什麼了?別無用的帶一大堆,有用的就忘了帶!”
程心將小行李包遞過去,阿媽檢查後臉色才緩和了些,尤其見大女兒居然連臉盆水桶都帶過來了,說話語氣便有所好轉:“走吧,阿爸在骨科部2樓。”
她原本想去外面給阿爸買洗漱用的盆桶,現在和三姐妹一起去病房。
病房佈置簡單,設備陳舊,空間細小,擠三張病牀三個病人。另帶一個公用的廁所和一個小陽臺。
阿爸躺在靠房門的17號病牀,左腳整條小腿打了石膏,搭在病牀的隔板上。
牀邊坐着一位眼熟的年約四十多的男人,倆人正在聊天。
見阿媽帶着三姐妹進來病房,那男人朝阿爸笑嘆:“程偉你這麼拼命,是爲了賺錢供養家裡一位大美女和三位小美女吧?”
阿媽讓三姐妹稱對方一聲“呂叔”。有了姓氏,程心記起對方是桂江的股東之一,年初在桂江的開年飯上照過面。
呂叔朝三姐妹點點頭,面相和藹。
阿媽問阿爸:“阿進呢?”
阿爸朝陽臺那端揚揚下巴,“去抽菸了。”
阿媽擰着眉去陽臺捉人。
大妹小妹並肩站在病牀旁邊,面對傷患臥牀的阿爸顯得無所適從,愣愣不動目露憂傷,要哭不哭的。
程心輕鬆些,自如地將行李袋的東西掏出來,常用的不常用的往病房的17號壁櫃整齊放好。
呂叔看了三姐妹幾眼,接着先前的話題繼續說:“其實你供阿秀一個夠啦,三個女兒將來自有人供。”
阿爸逐一打量三個女兒,“天生勞碌命而已,供什麼供,有粥吃粥有飯吃飯,哪輪到她們挑。”
呂叔笑着搖頭,“這次摔斷腳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下次去工地記得注意安全。”
阿爸:“是,纔多久沒在工地上搬搬擡擡,一去就出意外,手腳退廢得厲害。不過工地上的安全指示和措施確實不夠,這次就算不是我,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出事,不能疏忽,以小失大。”
呂叔同意:“我明天跟他們開會提解決方案。”
阿媽從陽臺回來,身後跟着揉着耳垂呲牙咧嘴的小舅。呂叔見狀站起來告辭,阿媽挽留:“晚上一起吃飯吧,今天麻煩你了。”
呂叔笑着婉拒:“不了,你們也累,別招呼我了,都省省心。”
呂叔走後,小妹朝病牀一撲,淚眼汪汪地抱着阿爸的手臂哭叫:“阿爸你痛不痛?”
大妹跟着圍過去,“阿爸阿爸”地叫。
阿爸拿手捏她倆的臉蛋,呵呵笑:“當然痛啦,哪有受傷不痛的。”
小妹哭得更慘:“那,那你會不會痛死的?!”
阿爸收起笑意,正色道:“大吉利是,你阿爸我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阿媽也在一旁咬牙低斥:“亂講什麼?哪有這樣咒阿爸的,誰教你的!”
小妹將腦袋埋在阿爸手臂裡,嚶嚶嚶不出聲了。
小舅覺得好笑:“小孩子懂什麼,心裡想什麼怕什麼就講出來了,哪有惡意。”
阿媽轉頭問程心:“你們吃飯沒?”
程心:“無啊。”
本來就打算去姑姐家吃的。
小舅說:“那我去外面打包幾個飯盒回來,你們想吃什麼?”
阿媽拿錢包給他:“隨便得了。不過你姐夫吃的要注意些,煎炸熱毒不能買。”
小舅沒接錢包,拍拍自己口袋,意指他有錢,“要不要買個豬骨湯什麼的?給姐夫以形補形。”
阿媽從錢包掏出一百塊塞他手裡,“外面的哪是湯,都是味精水。我明天會給他煲的,今天就先這樣吧。”
很快,小舅拎着兩個袋子回來,一人派一盒白飯,再打開幾盒專門盛炒菜的,放到僅有的一張櫃檯和一張椅子上。
程心站着,小舅蹲着,大妹小妹坐病牀上,全圍着菜吃飯。阿媽坐牀頭,負責喂阿爸。
同病房的另外兩個病人紛紛表達好意,將自己的椅子借出去,這樣程心和小舅纔有地方坐下來吃飯。
阿媽餵了阿爸幾口飯,來脾氣了:“一個大男人,在工地上走着走着都能摔的,你無帶眼睛的嗎?哪有人像你這麼蠢!”
她將一次性筷子往阿爸懷裡扔,“不餵了!自己吃!”
阿爸哭笑不得:“我是病人你不喂不行。”
阿媽:“你雙手無骨折!我警告你,你要是沒事給自己找事,不照顧好身體,整個什麼病出來臥牀不起,我不會服侍你的!”她瞪着阿爸,“我只會趁你病拿你命,虐待你!”
阿爸將筷子塞回阿媽手裡,“得得,你現在就虐待我。”
小舅大口大口扒飯,又招呼三個侄女:“喂喂喂,多吃菜啊,吃剩了浪費。”
大妹小妹第一次在醫院這樣搭臺搭椅吃外賣,感覺新奇好玩又刺激,吃得津津有味。
程心先前一驚一乍,耗了不少心力體力,吃飯吃得特別起勁。
五盒炒菜,六盒白飯,一掃而光。
飯後程心和大妹將椅子還給別人,小舅出去扔餐盒垃圾,順便抽了根菸,回來時拎了一袋瓶裝水,一人派了一支,包括同房的兩位病友。
小舅低聲跟阿媽說:“我去看了,VIP病房的環境好很多,單人間帶廁所,沙發電視冷氣什麼都有。”
阿媽:“免費嗎?免費我也去住。”
小舅:“……”
見時候不早,阿媽催小舅走:“回去吧,阿媽擔心着,你跟她講沒什麼事了。”
小舅利落得很,和阿爸打聲招呼就走了。
隨後阿媽向阿爸提起VIP病房,阿爸沒興趣:“勞改場我都蹲過三年,普通病房有什麼受不了的,有錢沒地方花,多餘。”
阿媽不再說什麼了。
一家五口在病房呆着,聊聊天說說話,護士出出入入給阿爸或者鄰牀吊針檢查,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小時。
阿媽遣三個女兒回家。
大妹問:“阿媽你不走嗎?”
阿媽說她等阿爸睡着了再回去。
阿爸:“傻的嗎,我睡着都幾點了,你和她們一起回去。”
阿媽:“我留到十點再走,程心你帶她倆先回去,鎖好門。”
程心點點頭,小妹卻不願意:“我也要留在這裡陪阿爸!”
阿媽:“陪你個頭,什麼都不懂,留在這裡找我麻煩。”她又道:“等你們長大了,我和阿爸變成七老八十要住院時,拉屎拉尿都要你們管了,到時你們想不陪都不行。”
小妹扁扁嘴,從病牀上跳下來。
三姐妹準備走時,恰恰有人進來病房。
現場愣了愣,程心喚出聲:“姑姐?”
姑姐和身旁的姑丈訕訕一笑,望向大家,“聽講三哥住院了,我過來看看。”
阿爸沒料到今晚就有人來探訪,而且還是姑姐,頗爲意外。
姑姐走到牀邊,拿手摸摸阿爸小腿上的石膏,又敲了敲,笑問:“三哥你無什麼事吧?”
“無,能有什麼事。”阿爸看看她,又看看妹夫,“用不着晚上跑來。”
姑丈站到姑姐身旁,笑道:“又不麻煩,打個的士就到了。姐夫的傷勢不嚴重吧?”
阿爸:“不嚴重,過幾天就能出院。”
姑丈:“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是注意休息好。”
說話間,阿媽搬來兩張椅,朝姑姐姑丈指指,隨口道:“坐吧,別站着了。”
姑姐對阿媽笑笑,拉着老公坐了下來。
阿爸問她:“藍藍呢,又把她一個人扔家裡?”
語帶怪責,姑姐聽了不太高興:“我家的事你少操心,好好養你自己的傷吧。”
程心見姑姐在生日這天趕來醫院看阿爸,特有感觸。可偏偏阿爸講話一點都不體貼,阿媽也不見得多感激熱情,便主動向姑姐示好:“你們飯吃好了嗎?”
小型生日宴看來是提前結束了。
姑姐笑道:“吃好了吃好了,你們吃了沒?”
“都吃過了。”
“那就好,別餓着。”
“給姑姐姑丈倒杯水去。”阿爸使喚程心。
病房裡什麼杯都沒有,程心將兩瓶沒開封的瓶裝水遞過去。
這時候又有人進來病房。
姑姐連忙站起來,拉着那人向阿爸介紹:“三哥,這是阿啓的侄子,過年時跟你們提過的高考狀元,阿泉。”
阿爸又意外了,問妹夫:“怎麼連你侄子也招來了?這太麻煩人了。”
姑丈呵呵樂:“他在我家吃飯,聽見消息後就一起過來了。年輕人放暑假,有的是時間。”
霍泉中規中矩上前招呼:“叔叔好。”並將一袋水果放到櫃檯上。
“有心有心,多謝了。”阿爸朝他點點頭。
姑姐拉了拉程心,對阿爸道:“阿泉是錦中畢業的,和心心是校友。”
程心面無表情,迴應姑姐的動作有些僵硬。
身邊的大妹小妹稍稍往她身後躲,拿敵視的眼神盯着霍泉。
程心明白過來,她們認出他了,認出他是前年前鋒幼兒園的游水教練,也就是被程心揍的“衰人”。
倆妹妹對“衰人”能有如此高度的識別性與警惕性,程心大力點贊。
霍泉看看程心,又看看大妹小妹,只淺淺一笑,什麼都沒說。
大人們東扯西扯沒聊多久,不知什麼時候走去陽臺的阿媽回來了,說:“很晚了,都回去吧。程心,帶程願程意走,太晚了會危險。”
姑姐聞言也表示要走,“不如等我們送心心她們回家。”
阿媽站在牀尾望着地面不哼聲,阿爸說:“好,走吧。”
待他們離開後,阿爸皺眉問阿媽:“你有無搞錯?她特意過來探我,你還給她臉色看?”
阿媽收拾着櫃檯,漫不經心:“有嗎?我向來都這種臉色。”
阿爸嘆氣,“那個是我親妹,你做阿嫂的大方些。”
“懶得跟你廢話!”
阿媽拿了條毛巾進廁所,打溼後出來甩阿爸臉上,替他抹臉。
晚上的醫院保持人來人往,外面的天色仍見一小片暗亮。
出了醫院門口,一直沉默的霍泉忽地開腔:“的士坐不下這麼多人,不如我送她們回去算了,三叔三嬸你們先回家吧。”
程心立即反對:“不行!”她走到姑姐身邊低說:“不熟,麻煩人不好。”
姑姐笑她:“什麼不熟,你小時候經常和阿泉玩的,忘了?”
霍泉聞言,低低發笑。
程心臉色驟變,堅持意見:“不行,不用他送!我們自己走得了。”
姑姐感覺程心怪怪的,不放心:“我送你們。”她扭頭對姑丈說:“喂,你和阿泉回去吧。”
姑丈點了根菸,邊抽邊點頭。
兩輛的士先後駛離醫院,快到康順裡時,坐副駕的姑姐心情很好地說:“看看後面,他們一直跟着呢,還行,像個男人。”
程心則惴惴不安,又後悔又可恨。
到了街口下車,後面的士的霍泉也跟着下車,追過來說:“三叔讓我陪你們走走。”
程心當即說:“這裡離家很近了,姑姐你們回家吧,不用再送。”
她拉着大妹小妹就走。
時值晚上八點多,街口的路燈亮敞敞的,好些街坊在走動。
“哎哎哎,急什麼,都到門口了,我也要去看看你們阿嫲。”姑姐喊住她們,“我去士多買兩盒蛋卷,你們阿嫲喜歡吃。對了願願意意,你們喜歡吃什麼?姑姐給你們買。”
她招呼大妹小妹一起去不遠處的士多。
程心亦步亦趨,霍泉仍然逮住機會,湊近她耳邊以極低的聲音說:“你好怕嗎?我早就知道你家地址了,康順裡橫街7巷2號,你睡二樓的房間是不是?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