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的手機再怎麼打都是關機狀態。
在被窩裡溼了一身的郭宰:“…………”
強烈的餘韻猶在纏身,腦子空了一大半,餘下未空的,忙着苦惱。
程心居然發現了,明明隔着電話……
郭宰躺着不動,不厚不薄的被子將他從頭到尾覆蓋住,勾勒出一副修長的微微起伏的身軀。
不知過了多久,被子被掀走,藏裡面的人下了牀,邊脫衣服邊往樓下的廁所去。
衝了個熱水澡,身體恢復了精神。郭宰拿起電話再次撥號,而那邊依然關機。
他捂臉,倒躺在牀上,望着天花懊悔。
這回,得不償失啊。
第二天他去十九樓上班,看時間猜測程心該下課了,便去收銀臺用酒樓的座機給她打電話。
她終於開機了,能打通,不過“嘟”了許久,程心都沒接聽。
本想堅持到電話自動掛線爲止,可一個領班忽然站在旁邊,雙手抱胸斜眼着他。
郭宰默默把話筒放下。
待到午市結束,他去外面的電話亭打。這次“嘟”了幾聲,被接起了。
郭宰興奮地“喂”了聲,下一秒,“嘟嘟嘟……”,被掛了。
郭宰想哭。
連個解釋和道歉的機會都不給,那之前說好的一起去深圳的事怎麼辦?
無法,只能是郭宰自己去了。
請了一天假,他大清早坐車去深圳,十點多抵達口岸處。
經詢問,郭宰拿着單據到了相關部門找關員處理。對方看完他的單號,打了個電話通知誰。
沒一會,郭宰認得的霍督辦出來了。
時值十二月初,天氣寒涼,霍督辦換上厚身的全黑制服,王氣逼人。
他出來的時候手裡拿着眼鏡在擦,擦完戴正,才擡眼看向郭宰。
他走過去,雙眼於郭宰周邊轉了圈,問:“你一個人來?”
這問題很奇怪,郭宰不明所以,如實點頭,“請問在哪裡交稅?”
霍督辦看着他,眼鏡片後的眼神有些異色,喜怒不明。他的視線掃了掃郭宰頭頂的新發型,轉身跟下屬低聲交代了什麼,沒回答問題就走了。
之後郭宰被安排在原地等,等了足足一個小時,將近十二點要下班了,他的物品才被帶出來。
“這份是完稅單,麻煩簽名以及按金額繳付稅款。”某關員將單據遞給郭宰。
郭宰馬上簽名,交錢,從關員手中接過寬別一個半月的紙盒。
他沒作逗留,拿回東西就走了。出到外面,想起什麼,停下腳步拆開盒子,將東西取出來看。
一看,郭宰驚了。
他立即調頭返回剛纔的辦事櫃檯,怒氣衝衝質問那位準備下班的關員:“爲什麼我的音樂盒會爛了?!”
關員對郭宰的激動情緒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問:“什麼意思?”
郭宰將音樂盒遞到他面前,吼:“風車明明是四葉的,經過你們手後斷了兩葉!”
關員看他手上的音樂盒,勉強看出那是荷蘭風車屋的模型,不過風車的造型有點奇怪,通常不是十字型的麼,他這個是一字型的,相當滑稽。
“抱歉,這個物品不是我查檢的,我不清楚它以前長什麼樣。”關員平靜說,“況且,你把它帶走之後再折返回來說有問題,這個問題在什麼時候發生的恐怕難以定斷。”
郭宰愣了愣,啞了半晌,後道:“那叫你們的霍督辦出來!東西是他扣押的,他當初看過它的原樣!”
關員:“霍督辦已經下班了。”
郭宰瞪直了眼。
關員:“先別惱氣,你可以等,他下午兩點上班。又或者直接填單申請賠償,將物品留下,我們會查證出結果,再通知你。”
“又把它留下?”郭宰本能地將音樂盒收回懷裡,“又留一次,鬼知道會不會連剩下的兩葉都斷掉!”
關員聳聳肩,“那隨你願意。要填單的話,麻煩填這一份,我處理完再下班。”
新的單據被遞到郭宰面前,郭宰又氣又懵,一時半刻定不了主意。
關員默默等着,沒催。
後來郭宰決定:“我先不填,我要等霍督辦回來。”
賠償當然得要,但郭宰最想要的,是揪出那個搞破壞的人。音樂盒是銅製品,硬度很強,若非存心損毀,風車葉怎會無端斷了兩葉!那兩葉還不見蹤影,想焊接修復都難。
他要追究到底!
關員隨他,自個下班走了。郭宰坐到門口外的花壇石基,候着霍督辦回來。
他將音樂盒反覆細看,暫時沒發現其它問題。拿手指逆時針輕輕撥動風車葉,一路順暢,鬆開,風車葉順時針迴旋,音樂聲徐徐響起,不見異常。
郭宰稍稍鬆了口氣。
他沒去吃中午飯,寸步不離,等到下午兩點,準時去櫃檯找霍督辦。
櫃檯關員說:“霍督辦還沒來。”
郭宰繼續等,結果到了下午五點,他第十次去詢問,關員才告訴他:“抱歉,霍督辦臨時有事,今天不過來了。”
郭宰怔了。
等半天,白等?
他認爲自己被耍了,積壓了一中午的火氣當場爆發,衝着關員破口大罵。
其他關員聞聲而至,圍着他安勸,又建議他填表投訴。
他當然要投訴,可不知道該投訴誰,恨不得把整幢樓的人都盤問一遍,誰他媽的存心弄壞他要送程心的禮物!
還他!快他媽的還他!
叫罵過後,轟轟烈烈的火氣敗了些,無助迷茫的沮喪感則漲了許多,他霎時間沒了方向。
他逃到外面,用力深呼吸,胸口卻始終堵得又沉又實。
見數十米開外有座電話亭,郭宰沒多想就跑了過去,插卡撥號。
他忘了程心正在生氣,不願意跟他說話的狀況,也沒注意用這電話機撥號過去,程心的手機會顯示0755的區號。
所以當程心接了電話,主動“喂”了一聲時,郭宰並無驚訝,有的只是鋪天蓋地的委屈,委屈得連腔調都帶着哭音去訴苦:“我要送你的音樂盒,被他們整爛了!”
話筒那端靜了靜,纔來話:“什麼?”
郭宰將事情說了一遍,到最後憤慨道:“這是我在荷里活道逛了很久很久纔看中的!跟老闆講價講了很久很久纔買下的!我要送給你的,可他們給我整爛了!好端端的給我折斷了!他們故意的!叼他老母!”
他吼了一大堆氣話,咬牙切齒,握緊拳頭。
程心默默聽着,不曾插話,直到他狠狠地吼夠了吼累了,安靜下來了,她才問:“你打算怎麼辦?”
郭宰:“我不走,我要等霍督辦回來,他是領導,能給我公道。”
程心輕輕嘆了口氣,說:“如果是他們搞壞的,投訴是必須的,賠償也肯定要,但你不要激動。那個霍督辦未必能幫到你的,你最好按流程走,別指望他。”
聽完這席話,郭宰猛然記起程心許久不跟他說話了,現在一下子說了這麼多,他聽得飄飄然。
他應:“好。”
程心:“去吧,早點辦完早點回來。別耽誤自己的工作。”
掛線後,郭宰跑回去辦公樓,向關員表示要投訴和申請賠償。
關員沒說什麼就給他表格填寫。
在他們下班之前,郭宰辦妥手續,將音樂盒再次留在海關,纔去車站買票離開。
回到康順裡,已經夜裡十一點多,四周一片寂靜。
他剛進門,靜悄悄的屋內驀然響起電話聲,嚇他一驚。上二樓房間接聽,來電的竟然是程心:“到家了?”
郭宰討好地急道:“到了到了,剛到。”
“那行,早點睡,我也睡了,拜。”
“等等!”郭宰及時叫住她,接着一口氣說:“之前的事,對不住。”
程心默了默,淡淡說:“知錯就好,無下次。”
“無下次!”郭宰大聲保證,這一瞬,成了這一整天裡難得舒心的時刻。
因禍得福的即視感。
自那天后,程心不再拒接他的電話,倆人的交流恢復正常,但見面的次數不多。
程心忙於學習,不到元旦假期不回家。偏偏酒樓的生意在元旦假期很旺,郭宰頂了幾班,沒時間與她見面。
元旦後眨眼過年在即,一位外地來的領班辭職回老家過年,樓面經理見郭宰形象好,工作勤快,又是本地人,便將剛過試用期的他提了上來,填補職位。
升了職的他連制服也升級了。新制服是全套西裝,質地不差,穿他身上,隨便往哪一站,沒人會以爲他是服務生。
過年前後,程心不時隨家人到十九樓吃飯,期間與郭宰碰碰面,聊幾句話。
年初八那日,桂江公司在十九樓擺開年飯。
程家五口坐主臺之一,阿爸將外公外婆阿姨他們邀了過來,一圍臺全是自家親人。
而郭宰作爲領班之一,是主臺的首席服務生。
他熟門熟路斟茶遞水,上菜收盤,動作流暢敏捷。
阿爸阿媽以前與郭宰見面的次數不多,對他的外貌印象不深,沒認出他,外婆阿姨就更不用說了。趁郭宰轉身去忙其它臺時,他們會低聲談論,這位新領班長得真精神帥氣,令人眼前一亮。
阿爸作爲桂江股東之一,幾乎每圍臺都會來向他敬酒,每每一來人,整圍臺的人都得跟着起身回敬。
如此起身坐下,起身坐下,一頓飯吃得胃腸跌跌宕宕,基本不飽。
郭宰在旁邊細心照料,見誰的酒杯空了,馬上過去斟滿。
唯獨程家三姐妹的,他會換上果汁或者茶壺去斟,無需提示。
郭宰走開後,小妹悄悄問旁邊的程心:“大姐,郭宰做這個工作,真的好嗎?”
大妹小妹早與孖仔去過郭宰家和他聚舊,也於過年前聽說了郭宰在十九樓工作。當時聽了沒什麼感覺,眼下她們坐着吃飯,郭宰站着跑腿,就有點尷尬了。
大妹聞言,往程心那邊捱了挨,豎起耳朵聽。
程心平常道:“人各有志,行行出狀元。”
十九樓是間不錯的酒樓,老字號地位高,老闆又有戰略眼光,上輩子在本地經久不衰五十年,還在外市開分店,越做越大。
只要它不搞拖欠工資刻薄員工那一套,是適合長期發展的。
至於郭宰會不會滿足於做一個小領班,得問他。假若想往上爬,過程中到底要付出什麼和如何付出,也得他自己去領悟。
郭宰當然不滿足於做個小領班。阿爸阿媽不認得他,他卻認得他們,甚至認得外婆,但他在席上斟茶遞水間不敢以相識的身份去問候他們。
領班服務生的位置太低了,他哪敢在桂江股東的面前看重自己。他連和程心說句話,對個眼神都不敢。
或者等他升做了樓面經理,他的勇氣會大一些。
這一年端午節,十幾家臺資企業組成的聯會在十九樓設宴慶祝,郭宰如常擔任首席服務生,負責照料老闆專座的幾圍主臺。
他整個晚上專心工作,沒留意到有人注視了自己很長時間。
隔了幾天,晚市,他被樓面經理吩咐去牡丹包廂。
牡丹包廂是十九樓裝修最豪華的包廂之一,而且是小房間,最多隻坐八人,專供高官要員或者大老闆之間進行私密飯局。最低消費金額要求一點都不低。
一般情況下,這級別的包廂是由樓面經理親自跟蹤照料的,所以郭宰接到吩咐時挺詫異。
他沒多問,照辦,敲過包廂門,得應聲後,推門進去。
精緻豪華,滿堂金光的包廂裡,只坐了一個女人。
女人年約五十,燙染了一頭純黑短髮,塗着鮮紅的脣妝,看上去丰姿端莊。
她微笑着朝郭宰輕輕招手,“小夥子,過來。”
郭宰隱約認得,她好像是本地臺企聯會的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