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大年初二,姨媽一家四口返鄉回外婆家過年,本應與往年一般高興的日子,外婆卻要哭。
去年年初,SARS肆虐東南亞,人心惶惶。在香港的姨媽怕得病傳染,一家人將近一年沒回過鄉下。
雖然新聞天天報道香港幾人感染幾人病危,但外婆不當一回事,趁着港澳自由行的推出,積積極極去申請□□,做好準備去香港探姨媽。就像幾年前的禽流感,人人視病禽是禍害,外婆卻照吃不誤,還說以前窮,想吃禽肉只能盼它們病死,不然落不到自己肚子。所以吃病死的雞鴨鵝不是什麼大事,是香港人過分矜貴而己。
她說,漫長的飢餓比禽流感可怕,嘗試過飢餓到絕望的滋味時,屎都吃。
同理,SARS於外婆眼中與禽流感一樣小兒科。
然而姨媽不讓外婆去,好說歹說就不讓去,又託阿姨攔住外婆,說香港風頭火勢,來了真怕感染出事。
直到過年姨媽帶家人回來了,外婆才得知不讓去的真相。
原來大姨丈被傳染SARS了,足足住了半年醫院隔離,最後雖治癒,沒有成爲第N名病亡案例,但他本來就有白內障的眼睛被病毒感染,致使雙目失去近九成五的視力,宛如盲人。
如此不幸的事,姨媽拖到現在才說,還笑呵呵道:“無事,無傳染給家人,又撿回一條命已經很幸運了。”
大姨丈本身並不硬朗健碩,只損了一雙眼睛就能逃過SARS的魔掌,確實算幸運。可外婆笑不出來,大過年的偷偷在廚房邊切菜邊落淚。
阿姨去安慰她,她淚流得更兇,說姨媽命苦,好不容易從籠屋捱到公屋,居住條件剛好沒幾年,大姨丈就出這個事。以前兩公婆拍住上,生活就算不能高枕無憂也至少吃用不愁。
現在,所有重擔都落到姨媽肩上了。
阿姨說:“大姐話,大姐夫的主治醫生很好人,幫他們遞交資料申請傷殘津貼,過審會有兩千多一個月,夠付公屋的租金。”
外婆長長嘆氣:“公屋租金不算貴,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和阿首阿向的讀書錢纔是大頭。講是公立學校,鬼知道連課本校服費都要兩千多,兩個人就四千多,一個月人工這就花光了。你大姐打的那份工,不是長工,辛苦錢少,還隨時有被炒的風險,真的被炒了,什麼補償都無,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況且阿山這個樣子,肯定連飯都煮不了,阿嫺收工還要趕回家照顧幾口人,想歇歇都難。”
事實如此,阿姨也有口難言,只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外婆抹乾眼淚,掛上笑容陪大家過年,之後去重新申請簽證,說要過香港,幫姨媽操持家務幾日。
時值開年,大部份企業要開工上班,阿媽阿姨騰不出時間陪同,程心知道後,說她陪外婆去。
阿媽問她:“你很得閒?下學期不用實習?”
程心說:“長命工夫長命做,遲幾日實習無所謂的。”
姨媽瘦了許多,想必很辛苦。她作爲侄女,趁未有正式工作,仍享有人身自由,能去就去吧。
阿爸聞言,問:“你去哪裡實習?”
程心說:“就在舊年暑假實習的單位,挺好的。”
她一直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在省城郊區那個山旮旯的樓盤東澳城實習。年初八桂江開年飯,不受寵的東澳城負責人坐在偏遠飯臺,他們到主桌敬酒時程心恰巧去了廁所,所以情況能一直瞞着。
程心陪外婆在香港姨媽家幫忙煮飯洗衫,收拾打掃,程心還幫兩個表弟輔導功課。姨媽一收工回家就有新鮮飯菜吃,吃完飯有程心按摩,再衝涼上牀睡覺,持續幾日,氣色終於好了一點。
簽證的逗留期限到了,程心與外婆經深圳返鄉。
在羅湖過關時,拎行李過完檢查機的外婆被穿制服的人員招呼到某櫃檯。
程心走在後面,不明所以,急忙過去詢問。
制服人員只說要搜查外婆的其中一件行李,外婆第一次遇這種事,又害怕又無措,全交給程心處理。
程心心神不寧,猜測該不會是有人運/毒走私什麼的,趁外婆不備將東西偷偷藏她行李裡,等過了關再偷偷取回?不對啊,她一直跟在外婆身後,不見有可疑人物靠近過。
很快,制服人員將搜出的東西放她面前一擺,說:“花膠,海蔘,不允許入境。”
程心懵了懵,轉頭問外婆:“外婆你什麼時候買的?什麼時候放行李裡的?”
她完全不知道。她要是早知道,肯定會阻止外婆犯險。上輩子她就不知死,結果身上攜帶的價值兩萬多塊的海味全被扣查了。
外婆的懵然不比她輕,“啊”了半天,說:“樓下海味鋪特價,我買了不少,給姨媽一些,回去給你媽和阿姨一些。”
制服人員將東西放電子稱上稱重,說:“1.5公斤花膠,1.7公斤海蔘,依規定,違禁品要被扣下……”
外婆急了:“那能得嗎?我買了幾乎一萬元的!”
程心低聲告訴她:“不準入境的東西查出來就要扣,越貴越嚴重。”
外婆一臉惶恐,“啊,啊,那算不算犯法?要不要罰款坐監?”
“不用。”一把平靜的男聲驀然冒出。
程心望向聲音的主人,眼無波瀾。
同穿制服的霍泉走近制服人員,對方客氣地稱呼他:“霍督察。”
霍泉點點頭回應,從櫃檯後摸出一張小冊子遞給外婆,溫聲說:“得閒仔細看看這份內容,上面詳細介紹了什麼不能入境。你的東西會在這裡扣七日,七日內本人或委託人來取回攜帶出境,過時不候,到時會作銷燬處理。”
聽完,外婆安心了些,“那好那好,我們過幾天把它們帶走。”
霍泉笑了笑,將制服人員開好的單據遞給外婆,好聲道:“麻煩簽名。”
外婆:“心心你幫我籤吧。”
程心接過單據和筆,簽名後看看霍泉與制服人員,笑說:“海關和檢驗檢疫屬同一個部門嗎?可以相互插手職權?”
制服人員笑了笑,霍泉似笑非笑,看着她說:“同一個地方就職,我愛幫忙你有意見?”
他找了張白紙片,沙沙沙寫下什麼,倆手指夾着遞過去,說:“我名字,我編號,我手機,拿去投訴吧。”
程心不接,問:“那我們可以走了嗎?”
霍泉收回紙片,將它捏成一團,冷淡道:“請便。”
第二天,回到省城執大的程心收到一條短信。
陌生號碼:今天第1日。
翌日,同樣的號碼:今天第2日。
之後收到“第3日”,“第4日”……
第五日,外婆又去香港照顧姨媽,順便將被扣查的花膠海蔘取回帶走了。但程心依舊收到短信,“第5日”,“第6日”,“第7日”。
短信每天來一次,時間不定,不曾間斷,七天後,她收到“第8日”,“第9日”……“第16日”,“第17日”……“第32日”,“第33日”……
程心恨手機不是智能機,無法將對方拉黑。後來想想,以他的無賴屬性,就算拉黑一個號,他能整十個號來噁心她。
程心也想過找向雪曼投訴,不過一想到投訴的說辭,就覺得可笑。況且這些短信內容毫無意義,缺乏實質性的錘子,向雪曼不一定理會,甚至會以爲她另有企圖。
思前想後,程心決定冷處理,不回覆不投訴,收到一條刪一條。
大四下學期不用上課,準畢業生都出外實習,程心寄住學校宿舍,每天到郊區的東澳城上班。
與暑假時不一樣,開學後程朗要上課了,程心就沒再遇上過好心的順風車。本來有一個的,是同院不同專業的男生,他在開發區的外企實習,路線規劃四捨五入後也算與程心順路,家底殷實的他自駕車上落班,提出可以順載程心,油費分攤。
程心心動過,不過打聽得知男生有女朋友後,她就拒絕了。
幸好人的適應力很強,暑假時的經驗加上一頭半個月的積累,早出晚歸坐四小時巴士不算一件耗神的事了,耗神的變成是工作上的事。
東澳城不得桂江歡心,又地處省城遠離總部,山高皇帝遠,樓盤的職員懶散的懶散,亂來的亂來,可以做到滿分十分的工作,他們一般完成七分就罷休,六分也常見,偶爾來個八分叫做驚喜。
與程心同期進來實習的學生,兩個月後,走剩她。
程心的實習職位仍是銷售助理,由於她善用電腦,打字快,常常被安排錄入資料打印文件的文員工作。這日項目的主要負責人開會,商議確定樓盤銷售中心的裝修方案,她被安排將會議內容排版打印,一人一份派發到與會人員手上。
排版打印的過程,她將各種方案看了一遍。會議間派完資料,她隨便找個角落坐下來旁聽。
她的直隸上司見到了,沒趕她走,反而讓她在會議中幫忙斟茶遞水。
銷售中心的裝修方案簡單來說分成三個檔次,高中低。各種方案都有人支持反對,大部份人支持低檔裝修,美名其曰“簡約”,理由是總公司撥款有限,能省就省,不然超支的話,誰買單?
而支持高檔裝修的人認爲美輪美奐的銷售中心能胡弄買家。程心在角落聽見桌尾有人交頭接耳,小聲說這不是胡弄買家,而是胡弄總公司,好讓某些人能中飽私囊。
程心心想,銷售中心的華麗與否的確能影響買家的第一觀感,過分“簡約”等同自揭短處,趕客。好比她上輩子,路過裝修華麗的銷售中心,哪怕沒有買房的打算也喜歡進去看兩眼,被吸引後心血來潮下訂金也不是沒發生過。至於裝修花費會否被人私吞,那是制度問題,不應該爲了防止它而影響到銷售決策。
她在給大家第三輪斟新茶時,趁短暫的安靜空檔,有意無意地笑說:“其實我也喜歡高檔裝修。樓盤再便宜,也是動輒幾十萬的商品,買與不買在平凡家庭裡是個重大的決定。尤其我們的樓盤針對普通階層的買家,他們收入有限,掏錢之前肯定反覆考量。想他們心甘情願付款,我們內裡與表面的工作都不能忽悠,如果能讓他們產生‘花小价錢買到好東西’的認同感,那也許就事半功倍。再者桂江其它樓盤的銷售中心裝修很精美,我們這裡太簡單的話會不會影響公司的整體形象?”
話尾處,她補了句:“我這個看法各位前輩說對不對?”
衆人望向她。
有個男的笑了出聲,涼着口氣說:“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兜裡只有一百塊的時候,你會選哪家餐廳消費?一家是看上去要價不高,也許九十塊就能吃飽;另一家看上去很高檔,沒三百塊出不來。”
程心下意識想,那肯定選第一家消費低的。不過話到嘴邊時,打住,先別說。
她的沉默惹來提問者更響亮的笑聲,對方說:“是吧,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我們樓盤的定位就是買給兜裡只有一百塊的人,如果硬把自己裝成三百塊的檔次,一百塊的不敢進來,三百塊的進來了,看到硬件軟件與預期的不符,會失望抗拒。到頭來兩頭空,OVER。”
有人插話:“定位要精準,不能盲目。”
又有人說:“你買過房沒?你參與過買房決定嗎?沒有的話繼續斟茶吧。”
程心的直隸上司向她擺手,示意她別多嘴了,否則請滾。
程心細想,前輩們說的不無道理。這與她上輩子從事製造業買賣所遇的情況相似。比如,她專業生產不鏽鋼製品,那需要鐵製品或鋁製品的客戶不會搭理她,擺明不同路的,詢問純粹浪費時間。
可是,她生產不鏽鋼304產品,那需要不鏽鋼306產品的客戶就會對她產品感興趣,因爲產品的屬質是基本一致的,只是高中檔次的區別。
而銷售中心裝修方案的區別,應該是304與306的檔次區別,而並非不鏽鋼製品與鐵製品的跨界區別。
程心沒再說話,靜靜坐回角落聽大家開會。先前爭持不下的議論,由於她的小插曲,反倒給“簡約”派加了分。
下班時,她坐巴士從郊區到市中心,沿途看到不少同行樓盤。有定位高大規模的,有中檔次小小區的,而沒小區沒管理的街邊樓也有不少。
週末,天氣不錯,她揣着好幾份資料,在校門口等的士。
一輛眼熟的藍色帕薩特駛近她,副駕車窗降下,司機先生程朗低頭看她,問:“週末也要上班嗎?”
程心彎腰看進去,對他笑說:“不是,去做功課。”
“去哪啊?要上車嗎?”
“好幾個地方呢,不方便。”
“打表,怎樣?”
程心笑了出聲,問他要去哪,程朗報了個地方,與她其中一個目的地相鄰。
她說:“那好吧,你送我去附近,離你辦事的地方不遠。”
程朗深笑:“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