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外婆計劃等阿爸阿媽帶程心回家後就趕回去幫阿姨帶孩子,可女兒女婿正鬧矛盾,倆人終日黑口黑臉,話都不多一句,外婆放不下心,便又多留了幾天緩和氣氛。
程心剛回家那幾天也是疲得很,天天睡覺爲主,日上三杆,被外婆喊吃午飯了纔有起牀的意思。有外婆的聲音相隨,程心賴牀賴得踏實。
阿媽幾乎不同她講話,除了兇巴巴地命令她去醫院複診膝蓋的傷。
接診的又是廖醫生。程心暗中打量他,戴眼鏡斯斯文文,比高大的阿爸孱弱,但比粗獷的阿爸更像溫柔體貼的男人。細察阿媽,或許正跟女兒慪氣,她沒放心思在其它事上,跑這一趟醫院不見對廖醫生有什麼主動交流。倒是廖醫生,話多,還都是揹着程心單獨與阿媽講的。
“你知道孩子的性格形成有先天與後天兩個組成部分嗎?你這麼溫順,怎會生出頑皮的孩子?估計是阿偉的基因作祟。你說怎麼辦,大女兒叛逆,最漂亮的那個又毀了容,剩下的小女兒將來會不會出事也是未知之數。阿秀,同阿偉好好談談,否則以後有你受的。”
門外的程心對廖醫生有了重新的定義——斯文敗類!
人家怎樣教兒育女關他屁事?聽似哀其不幸,實則挑撥離間!怪不得阿爸不喜歡阿媽和他接觸。
況且,阿媽溫順?溫順就不會搶阿爸戲份甩她巴掌了。眼睛有毛病就多戴一副眼鏡!
程心牙癢癢時,護士回來了,質問她爲什麼擅自離開病牀,又說傷口沒清洗完,生氣地叫她坐回去。
程心大聲道:“姑娘,我怕痛,麻煩叫阿媽來陪我!”
話音才落,診室裡另一扇門被拉開,阿媽出來了,身後尾隨着廖醫生。
他倆人圍在旁邊,觀摩護士嫺熟的包紮手法,程心“嘶嘶嘶”叫痛。
阿媽鐵着臉,一直緘默。廖醫生扶扶眼鏡,笑道:“痛嗎?痛就對了。幸好沒有傷及筋骨,不然不僅痛,還分分鐘變跛腳。女孩子單獨在外很容易吃虧,這次你平安回來,只傷個腳,算好彩了。但誰敢保證下次不會出事?別再這麼蠢了,你阿媽會心痛的。”
程心聽得一身雞皮疙瘩,懶得理他。
後來他問了個有營養的問題:“要不要拐杖?”
程心想都不想就說要。
來醫院時,阿媽不背不扶,程心一拐一拐的走得吃力。離開時,見她有柺杖了,阿媽就更離譜,直接甩她幾十米,看節奏,是不打算等她了。
程心:“……”
她悶聲不哼,不追不趕,自己走自己的,誰不認識歸家路啊!
只是沒料到半路會遇上程咬金。
郭宰揹着手,笑嘻嘻迎面走來。
“老婆仔,摔了呀?痛不痛?”
明知故問,幸災樂禍,老你老母!程心剮他一眼。
郭宰細細打量女孩,搖頭嘆息:“怎麼變得又黑又瘦?下次離家出走叫上我,我陪你。”
對方不領情,冷臉以待,直行直過不理睬。
郭宰不怒不氣,悠閒地跟在後面,溫情提議:“叫我一聲老公,我就揹你回家。”
程心受不了了,氣笑:“你這裡是不是有病?”她敲敲腦門。
郭宰仰起下巴,“那道歉,道歉我也揹你。”
“有病就去治,後面左拐是醫院。”
“你上次打我巴掌,不應該道歉嗎?喂!”
程心的步伐不太靈活,但也不慢,也不願意慢。
郭宰粘在她身後,叫嚷:“阿爸阿媽都未捨得打我,你這個未過門的老婆居然家暴未來老公,縱容你以後還得了?上次我回家一身泥,被阿媽鬧了一頓,都是你害的。看,摔傷腿了吧,這是報應。”
程心頓下腳步,擡頭望天,作思考狀:“上次?啊,你指你哭得唏哩嘩啦的那次?”
郭宰臉色驟沉,一時失語。
程心乘勝追擊:“你見過戰勝國向戰敗國道歉嗎?這事我不提,你好意思挖出來回味?輸上癮?”
郭宰:“你以爲!我怕你受傷纔不還手!”
“哎喲,好感動!這藉口我給99分,多一分怕你驕傲。”
“你不道歉是吧?”郭宰攔到程心面前,似乎有所準備。
程心側過臉,不拿正眼看他。
“你不道歉,我放你身上!”
他說話間,一個涼涼的東西碰到程心鼻尖。她往後拉拉視線纔看清那是什麼。
是兩條養在玻璃樽裡黑森森胖乎乎的毛毛蟲,粘在玻璃壁上,上億條不知軟硬的黑色毛髮在伸縮,挪動。距離太近,要爬到她臉上一般。
程心打了個寒顫,一手將玻璃樽推開。
兇徒對效果很滿意,得瑟了,“怎樣?道歉。”
“神經病!” ωωω⊙ttκǎ n⊙C 〇
程心罵了句就要走。郭宰奪過她的柺杖,挾持她手臂,硬把人拉到巷子的角落。
程心怒了,起手就推人,“你有完沒完!暑假作業寫完了嗎!”
郭宰閃身避開,程心用力過猛卻撲了個空,失去平衡險些撲倒,她連忙抓住牆壁穩住身體。
郭宰越發得意,一手敲柺杖,一手拋玻璃樽,笑着威脅:“道歉,不道歉不讓走。”
“你誰啊!真他媽有病!”
究竟惹他哪裡了,明明上輩子的人生中,這號人物的痕跡淡過洞庭湖的水,現在他強行刷存在感,煩不煩?
等等,既然上輩子沒有多少交集,那這輩子他早晚也會退出她的舞臺,比如九七後遷去香港?
哈!
思及此,程心更不把郭宰當回事了。何況他就一個腦筍未長齊的豆丁,跟他認真只會顯得自己缺腦筍。
程心吐了口氣,索性就地坐了下來,一副“耗唄,反正我閒着”的表情,從容不驚。
郭宰始料不及,還以爲她性格好勝,會戰鬥到底的!
“這個不怕了?”他無賴地把玻璃樽貼到女孩臉上。
程心不躲不避。
郭宰急了,“你道歉,我送你鄧麗君的歌帶!”
坐着的人戚了戚嘴角,“謝了,不稀罕。”
“你不喜歡鄧麗君?”
程心專心掏耳朵。
“你不是和阿姑一起剪鄧麗君的畫報嗎?”
什麼?程心聳聳肩。
郭宰:“……”
女孩坐在石階上,不時調整更舒適的姿勢,耳朵鼻孔都掏過後,拿手指碾壓地上的螞蟻,一隻只地。男孩站在她前面,宛若透明,手中玻璃樽裡的毛毛蟲四處攀爬,鍛鍊減肥。
烈日當空,行人寥寥,風都藏着,巷子角落裡難得清幽陰涼,歇一會沒損失。
應該過了許久,有人讓步了。
“算,我捨不得你捱餓,回家吃飯吧。”
程心擡眼審視郭宰,心裡好笑。敢請是他少爺餓了,肚子打鼓聲響過旱天雷。
不過不跟孩子犟了,幼稚。程心扶牆站起身,接過柺杖,抱拳道謝:“多謝郭大俠,再見!”
郭宰扁扁嘴,悶悶不樂落在她身後。直至進了自家門,程心都沒再看他一眼,更不管他什麼時候消失的。
扔下柺杖,坐到沙發上伸個懶腰,大妹過來說:“大姐,阿姑找過你。”
程心愣了下,轉身給阿姑回電話。就是問離家出走的事,所講的不外乎有沒有吃苦、受傷、怕不怕、以後別了之類。
程心耐心答完後,阿姑說:“放暑假,得閒過來阿姑家玩吧。”
侄女以行動不便爲由,婉拒了。
話筒另一端的聲音因此落寞:“心心跟我都不親了,是不是怪阿姑沒有經常去看你?阿姑當年搬走時,你哭得很傷心呢。”
程心一凜,茫然了。有生之年最古老的歷史片段斷斷續續不成戲,是因爲太遙遠,抑或沒有保管好?很多事情記得又不記得,然後放一放,再然後不了了之。
阿姑的唉聲嘆氣聽得程心不太舒服,便答應下午去她家坐一坐。
知道大姐準備去阿姑家,貪玩的小妹也要去,大妹自然跟大隊。
程心沒所謂,就怕阿媽不同意。她去廚房問外婆,外婆看看抿着脣炒菜的阿媽,纔回話:“可以,注意安全。”
下午,最炎熱的時分,頭戴寬邊草帽的阿姑踩單車來接程心,見另外兩個侄女也要去,喜出望外。一輛單車載不了三個孩子,阿姑就讓程心坐在後座,自己下地推着車和兩個小侄女慢慢走路。
她們都戴了帽子,一頂比一頂寬邊,怕曬傷,也怕中暑。
一路上阿姑聊了許多日常,幾乎沒歇過嘴,還不時輕撫大侄女的腦袋。程心東張西望,要麼垂臉,總之不直視這位長輩,閒話時所展現的關心與體貼也有別扭的生硬與刻意,簡直隔靴搔癢,挺尷尬。
上輩子她未曾主動聯繫過阿姑,這輩子也沒有。彷彿這位親人從她的親人列表裡被剔除了。
假若她是阿姑,一定不甘心不眼閉,昔日待如親生女兒,照顧了兩年的人,到頭來生疏成這般,好比良心餵了狗,誰咽得下那口氣?
幸好,她才12歲,沒有成年人會與一個孩子計較。
大約半小時後,阿姑家的輪廓漸漸清晰,程心舉目遙望,望着望着,猛地拾起些封塵已久的記憶。
例如,一隻半生熟的禽獸。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無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