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廂呈圓形,中間放一張四方小桌,紫色的暗燈光下,靜靜看去對方一眼,會發現對方什麼表情姿態都是溫和的,無害的。
程心因此心軟,沒有直接起身走人。
她彆扭地歪頭看向旁處,端起長長的玻璃杯,喝下兩口檸檬水。
郭宰低着眼看臺布,放在臺面的雙手微微握拳,一聲不哼沒有任何動作。
安靜了有一陣子,程心拿眼斜斜打量他。
這人又瘦了,牛高馬大的身軀好像瘦得只剩一副骨頭。頭髮多久沒剪過?長長的鋪下來擋着眼睛,與當年她去香港找他時見到的第一面一樣。
程心的心窩微微發酸。
她發現自己有一個毛病,就是特別容易同情郭宰,看到他過得不好可憐兮兮的模樣,同情心就會無限氾濫。
比如現在,她有種想將他按在懷裡好好心疼一翻的衝動。
真是毛病啊。
她端起玻璃杯飲水,不知不覺間將半杯檸檬水全飲光了。
握着空杯在掌心,她問對面的人:“最近好嗎?”
郭宰微微抖了抖,沒出聲。
程心等了一陣不見他回話,便又問:“工廠生意好吧?”
郭宰的頭低了低,又沒出聲。
程心有點無語,不過仍盡力維護分手之後依然大方得體的形象。
她說:“開會內容聽不明白?我叫秘書發一份PPT給你?”
郭宰還是那副按兵不動的姿態,不知道揣什麼心思。
程心有意無意問:“那李嘉仟出院了嗎?”
“出,出了。”郭宰終於開聲,並擡起眼看向程心。
程心放下玻璃杯,站起來扔下一句:“那你慢慢坐。”
之後拎起包直接離開包廂。
她步速極快地朝餐廳門口走,臉容冷漠,眼底有怒意,誰碰見了都自動避開,生怕惹了她。
行至餐廳門口,迎面進來一個女生。女生認出她,笑容燦爛地向她招呼:“程總!”
程心也認得她,是東澳城主要水泥供應商之一的接班人,姓宋。
她有意停下來與人寒暄兩句,但宋小姐的視線往她身後移了移,頓即雙眼發光發亮地低呼:“郭宰?!”
程心心窩抽了抽,將原本準備展露的笑容猛地收住,只朝宋小姐簡單點點頭就急步走了。
電梯要從17樓下來,不適合等,她兜路去大廳,經旋轉樓梯步行下到酒店的一樓大堂。
酒店門口在眼前,她伸手進包邊走邊翻車鑰匙,高跟鞋一路以來“篤篤篤”地響。
身後忽然傳來“嘭嘭”幾聲響,怪異得令她不自覺回頭看。
一看,就見郭宰飛人似的從旋轉樓梯上直跨一步,一口氣跨落至少5級樓梯跳下來,皮鞋着地時“嘭”一聲響,接着沒有任何停留,炮/彈般直往她衝。
程心愣愣神,一時沒了反應,傻眼地站在原地看着郭宰撞過來。
照郭宰那速度力度,她鐵定會被撞散撞摔然後受傷。
幸好郭宰沒愣神,連忙剎制,一雙皮鞋在大堂的大理石瓷磚地面剎出一陣“茲”聲。
可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再怎麼剎,仍是直直地迎面撞上程心。
程心當場整個人往後倒。
郭宰慌忙地伸手往前一撈,將她撈進懷裡,另一隻手緊緊護着她後腦勺,抱着她整個人轉了大半個圈,靠他雙腳掌控着平衡,才使兩人安安全全站着沒倒。
程心來不及思考,一陣眼花頭暈後稍稍回神,才驚覺自己的臉埋在郭宰的懷裡,他身上的汗味煙味全籠罩着她,密不可透。
而他抱着她的雙手有力且溫暖,胸膛喘着起伏,久違的舒適感與力量感令程心再度忘了神。
驚魂未定的郭宰也被懷裡多出來的一團軟綿觸動了,先前爲了追她而瘋狂奔跑,爲救倆人免於受傷而驚險的挽救,都令他大口大口喘氣,心慼慼然。而懷裡的人安安靜靜任他摟抱,又使他的心柔軟得似有暖流穿過。
很想一直抱着,忘記種種煩惱,不鬆手。
“程總,您還好吧?”直至旁邊有人小心翼翼地詢問,程心才醒過來。
她看向旁邊,見酒店的大堂經理滿臉不好意思,目光瑟瑟縮縮地問:“有受傷嗎?”
程心的臉當即炸紅。
原來她與郭宰的這一出,惹來了現場所有人士瞠目結舌的關注。
而當中不少人認得她是東澳城的程總經理。
程心羞得巴不得地遁,她掙開郭宰,應了經理一句“無事”就埋頭走。
可右腳一挪,她就痛得“嘶”了聲。
低頭看,右腳腳踝青腫了,準是被撞時扭傷的。
郭宰也發現了,二話不說上前扶她。
“你不要再整麻煩出來了。”程心低聲警告。
“去那邊坐。”郭宰無視她語氣中的不悅,硬是將她帶離大堂,去到某個角落供人閒憩的清靜地方,摁她坐下。
他半蹲在她面前,將她的右腳扶到自己腿上,輕手輕腳幫她脫掉高跟鞋,再壓着腰低着頭端詳她的傷勢,後背上露出一小截修長白皙的頸項。
他的拇指在腫處輕輕揉了揉,擡頭問:“痛嗎?”
程心垂着眼,不看腳也不看他,不出聲。
郭宰握着她的腳掌輕輕扭動,一聽到程心發出丁點“嘶”聲,他就緊張問:“痛?”
程心忍着痛,說他:“鱷魚的眼淚。”
郭宰抿抿脣,低聲說:“我以爲你走遠了,所以急着跑,衝樓梯時無想過你會站在那裡等我……”
“我纔不是等你。”程心說。
說完覺得自己的語氣不夠氣勢,立場不夠明顯,便縮了縮腳,想將腳收回來抗議。
郭宰慌了慌,怕錯過什麼似的雙手抱緊她的小腿,不讓她跑。
程心哽着一口氣,低低說:“你走開!”
郭宰抱着她的腿搖頭。
“叫你走開!”程心又說了一遍,聲音啞啞的,顫顫的,而半條腿在郭宰的懷中怎麼也使不出勁。
程心不說話了,閉上眼靠到後牆,任由他。
郭宰暗鬆口氣,開始很專心地幫她揉腳踝,之後手掌還探進她的西裝褲腿裡,撫摸她的小腿腹,輕輕按壓。
她在人前總穿高跟鞋,但其實她很討厭,認爲那是折磨雙腿的刑具。一般沒人的時候,例如在自己辦公室,她會換上拖鞋甚至光着腳,在臺底下胡作非爲也沒人知道。出外見人應酬時才硬撐着駕馭一雙雙高跟鞋,爲光鮮的外表增幾分麗色,另外她說過,穿高跟鞋後個頭拔高了,智商情商好像也會莫名提高,很奇怪就是了。
郭宰只要在她身邊,都會抽時間幫她按摩雙腿。程心會大咧咧地躺沙發上,牀上,將身體交給他,任他侍候,有時候又戲弄地命令他按這按那,總之又享受又好玩。
他指尖乾燥,帶點細細的粗糲,像馬爾代夫至細至柔的海沙,輕輕貼着她的皮膚,溫柔地上下撫捋她整支小腿,力量適中,按捏的位置恰到好處,程心舒服得忍不住微微打顫。
她睜開眼,見他低着頭的發頂,竟想伸手去摸一摸他又軟又硬的頭髮。他一隻手將她的右腳全只包裹在掌心,另一手隱在她的西裝褲腿裡來回挪動,曖昧迷惑。
程心搞不明白這種狀況算是什麼,算戀人抑或朋友?她半眯眼,搖着頭看他:“你想怎的?”
郭宰沒有停下替她按摩的動作,頭再往下低,沉默了好一會,才啞聲道:“我不知道怎的。”
程心聽了這句話,失聲笑了:“你已經做過決定,不是嗎?”
“我不想分開!”郭宰猛地擡頭看她。
他凌亂的劉海後,那雙眼紅了。程心定定看他,喉嚨忽然哽得生痛,也跟着紅了眼。
郭宰倒喘口氣,看着她說:“你知道我什麼都無,我走到今時今日,最大的心願就是娶你,然後跟你生至少兩個孩子,男也好女也好,名字我都想好了,一家四口過小日子,我是爸爸你是媽媽,開開心心整整齊齊……”
他曾經完整的家,被破滅了,他除了眼睜睜任其發生,無能爲力。如今他不是有能力麼,他可以建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了,這個家裡有負責任的爸爸,有女主人媽媽,也有被關愛珍惜的子子女女……他不止一次幻想,他自己的家一定比以前那個更牢固,更幸福,正如程心曾經對他說的——那種幸福,比以前有過之而無及。
“但是,如果無孩子的話,如果我們不生孩子的話,那我們的家,我們的家就不完整啊……”郭宰流着淚說。
我們的家,不完整……
不完整了。
程心聽他說完,心裡翻江倒海般無法平靜。她用力閉了閉眼,睜開再說:“你有這個心願很正常,我理解。想實現不難,換作其他人隨時隨地的,只是碰上我難度就大了。我建議你換人。”
郭宰溼着臉搖頭:“我們就不能去看醫生嗎?我們就不能去把它治好嗎?我上網查過,可以治的,可以治的!”
程心咬咬牙:“不可以,不可以治。”
“怎麼會,我們去香港找名醫,實在不行,我們去國外,美國英國德國管它哪個國,總有能治好的……”
“治不好。”程心固執地說,“你不用花心機去想了,我早已找過醫生,我這是絕症,治不好。”
郭宰怔然看她,無話了。
她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平靜道:“你直接去找能當媽媽的更省時省心。我不怪你。不怪。”
說“不怪”時,她又痛又恨。
其實她很怪他,很怪很怪,比上輩子對程朗的怪責還要劇烈。
之前在所有人面前所表現的大方豁達,全是自欺欺人。她心底裡對郭宰原本抱有多大的希望,就迎來多大的失望。她怪他,怨他,隨着倆人分開後一天天地堆積,那種怪,那種怨,在此時此刻達到頂峰,令她醒悟,令她痛徹心扉。
事到如今,他着緊的只有他的心願,只有他夢想裡溫馨的家,那她的心願呢?她的家呢?誰來關心,誰來築?
上輩子程朗爲了完成自己當爸爸的心願而拋棄她,這輩子的郭宰將會一模一樣。
男人都一樣,與她相識十數年,相扶相持到如今也好,與她結婚近廿載,共甘同苦的也好,到頭來原來都一樣。
程心越想越揪心,一陣陣苦澀彷彿從胃部倒流出來,涌至喉間,化成一股悲苦的鬱氣,張開嘴也吐不出。
她一口氣站起來,將被郭宰抱在懷中的腿踢着甩着掙扎,手也推打他的肩膀。
郭宰怕她站不穩會摔,連忙鬆開她的腳,伸手扶她。她一手甩開:“別碰我!”
然後着急地往外走,不管自己光着一隻腳有多狼狽。走了兩步,她將另一隻腳上的高跟鞋也脫了,就近扔進垃圾桶,光着一雙腳逃跑。
郭宰追上去,程心回頭指着他喝:“別過來!”
她譏笑道:“分手就分手,有什麼大不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轉身跑起來,恰巧前面有一座電梯抵達,梯門打開,她想都不想就躲了進去,拼命按關門鍵,再按整幢樓最高的21樓鍵。
電梯穩速上行,赤着腳的程心拿手背捂住眼流淚,不時發出“嗚嗚”的抽泣聲。
她心裡很難過,比小妹告訴她“郭宰走了”的時候還要難過,比跟程朗說她不怪郭宰的時候還要難過。
明明分手近兩個月了,可今天晚上纔像真真正正的分手,纔有這段關係要真真正正地結束的覺悟與悲傷。
……
省城建設局。
霍泉辦公室的門被人無禮地從外面一手推開,進來一身藍色長裙的向雪曼。
霍泉的秘書緊張地跟在她的後面,顯然想攔可惜沒攔住。
向雪曼步履如風,帶動裙襬起舞,飄逸得瀟灑風流。
她走到辦公桌前,眼一眨不眨看着對面拿着座機話筒講電話的男人。
霍泉不驚不慌,依舊與電話那端的人談笑風生,就跟沒有誰闖了進來打擾他一樣。他靠着椅背坐,不時歪歪脖子活動頸項的筋肌,期間有閒了,才抽一眼掃了掃向雪曼。
電話聊了有好一陣子,慢悠悠掛線後,霍泉對站在向雪曼身後一步不敢離開的秘書說:“出去吧。”
秘書這才離開他的辦公室,並穩穩關上門。
向雪曼冷哼一聲笑:“以前看《雍正王朝》,我還可憐年羹堯呢。現在看你這副架勢,我總算明白雍正的心情了。”
霍泉坐着不動,笑笑:“人家秘書盡職盡責而已,不表揚就算了,何必還批評呢?”
向雪曼看看辦公室四周,說起別的:“你也夠膽大,居然連門都不鎖,就不怕你跟女人亂來的時候被人進來撞見了?”
霍泉呵呵笑了出聲,指指牆壁那一邊的門,說:“你搞錯了,牀在房間裡呢。”
向雪曼的臉色當即黑了。
霍泉又道:“況且別人也不是你啊,門都不敲就衝進來。基本的禮貌大部份人都有的……”
“你收聲!”向雪曼打斷他,直接說此行的重點:“霍泉你聽着,我不會離婚的。”
霍泉沒出聲,拉開櫃筒拿出煙和打火機,“嘀嗒”一聲自顧自點起煙,緩緩地抽。
向雪曼從手提包掏出一份文件,朝他扔過去,說:“這幾年你做的好事,我全有證據在手。你不想名節不保也好,想繼續平步青雲也好,你離不開我。”
霍泉“啊”了聲,聳聳肩說:“我做的都是什麼好事啊,不就爲了我老外父出力而已嗎?”
向雪曼說:“是爲阿爸做事,還是爲你自己鋪路,你和我都心知肚明。”
霍泉輕輕吐出煙霧,眼看着她問:“所以呢?”
向雪曼的眉心緊緊皺了起來,難以置信問:“你爲了和程心在一起,不僅拋妻棄女,就連功名都捨得不要了?”
程心,提起她,霍泉又想起那天在飯店包廂擁抱她的感覺。
很軟,很香,很細,很暖,真真正正的大姑娘,又俏又美,和她牙尖嘴利硬綁綁的脾氣很不一樣呢。
很有趣。
霍泉眼睛彎彎地笑了,輕輕“嗯”了聲。
向雪曼再難以置信,也找不出蛛絲馬跡去反駁他那聲“嗯”。
他是認真的。
向雪曼搖着頭呵呵地笑:“你這不是一廂情願麼?就算你爲了她肯兩袖清風,她也不會接受你。哪個女人願意接受一個會跟其他女人亂來的男人?!”
霍泉反問:“你怎麼知道我跟她一起之後會亂來?”
向雪曼怔住了。
霍泉繼續說,更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以前是怎樣,她很清楚。至於那些逢場作戲,誰叫她不早點把我定了?介意也無辦法,最多以後全聽她的,最多我也不介意她和那個二打六浪費了幾年時間……”
向雪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縷縷白煙霧後,他眼底裡的笑意很濃,嘴上說着與別的女人的將來,似乎王子與公主幸福快樂的日子即將來臨。三十多歲的他,這下笑的模樣跟十六七歲時一樣風華正茂。
向雪曼又嘆氣又啞笑,臉上的表情糾來結去,始終找不到一個符合她心情的。
她告訴霍泉:“聽上去很大度呢。那你知道郭宰爲什麼要與她分手?”
霍泉沒看她也沒回應,對這個問題大概不感興趣。
向雪曼說:“那個原因,恐怕你不介意不行。”
……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