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多,街坊吃得七八成飽就陸陸續續放下筷子,改爲散散慢慢地聊天吹水,沒有多少人急着離席。
伙頭團隊穿梭於飯臺間,手腳靈活地收拾碗碟。有孩子擠在人間臺間奔跑玩耍,延續開席前的歡騰。
程家那圍臺的小孩子見大人不動,他們也不動,坐在原位邊吃飯後水果青皮桔邊閒談。
得知程心兩個表弟陳首陳向九七之後也要去香港,郭宰興奮了,他鄉遇故知般拉着兩個小弟左問右問。
“你們住哪?我住灣仔啊!到時一齊去海洋公園?”
“啊,我們住……”大表弟陳首記不住地名,反過來問弟弟陳向:“我們會住哪?”
陳向撓撓頭,越撓越頭大:“好像叫……深水……深水什麼?那個字我不認得。”
“深水埗!”
程心正要提醒兩個表弟,郭宰就將地點脫口而出。他挺激動:“你們住九龍啊?我阿爸以前都是!後來才搬去港島住灣仔。不過不怕,坐地鐵過海就得了,很快就到。”
“是吧,是吧?”陳首陳向懵懵懂懂,你問我又我問你。
“你們什麼時候去?九七後嗎?幾月啊?會不會趕過去開學?”
相比於郭宰對未來去香港的興致勃勃,陳首陳向表現得興致缺缺。
陳向聳聳肩,“不知道啊,聽阿媽話咯,阿媽話幾時去就幾時去咯。”
陳首更是說:“我都不想去,”他託着下巴,“去了香港,就變得沒朋友了。”
陳向見哥哥這般態度,立即表示:“哥哥不去我也不去!”
外婆從隔壁桌打包完剩菜回來,聽見兩兄弟如是說,急了:“亂講!香港那麼好,有什麼不想去的,幾多人想去都去不成!朋友而已,哪裡都能交,不準再亂講!”
郭宰:“對啊,朋友可以再交,況且我就是一個現成的。我九七之後也會去,到時我們留個地址同電話,相互有個照應。”
外婆瞪着眼,陳首陳向諾諾地點點頭。
“借過!”
一個伙頭忽地擠到陳首陳向中間,動作迅速地收檯布,連帶布上的飯後垃圾一次過捲走。
放眼街口幾十圍臺,紅色檯布幾乎都被卷收了,飯臺被剝去光鮮的衣服,裡面原來又破又爛的檯面任人一覽無遺。
至此街坊一小撮一小撮地站起來離去,再蔓延成一大片一大片地離席。
街坊主任對這次街宴的圓滿舉辦相當得意,站在榕樹下拿大喇叭喊:“多謝各位賞面!大家冬至快樂!明年,記住啊,明年繼續!”
冬至之後天氣忽冷忽暖了一段日子,元旦之後氣溫漸漸穩定下來,保持了冷。
某個週末程心到家了,阿媽便將三個女兒喚進自己房間,指指牀面,說:“給你們買的。”
牀上鋪着三件嶄新的冬裝棉外套,看上去不怎麼厚實,可軟軟暖暖的。
其中白色那件尺寸最大,程心知道那是給她的。
她把衣服穿起來,走到阿媽房間的衣櫃門前,照着櫃門的全身鏡打量自己。
很有質感的白色,款式簡約實用,套在身上整個人的氣質都優雅了。
然而……
“白色很容易髒的。”
程心自言自語,爲難地笑。
阿媽冷哼一聲,“怎麼?黑色耐髒,你就安心往它身上直接拔兩斤生抽嗎?”
程心:“……”
餘下的兩件外套一件黃色一件紅色,尺寸差不多。阿媽原意大妹穿紅色,小妹穿黃色,但小妹相中紅色了,跳着叫着要跟二姐換。
大妹認爲黃色也不錯啊,黃燦燦的好豐收,於是答應了。
小妹很喜歡這件紅色外套,穿着滿屋跑不捨得脫下。等阿爸下班回家了,她撲過去抱着阿爸大腿問:“阿爸我靚不靚?”
阿爸抱起她,樂呵呵道:“靚,靚過利是封。”
週日返校,程心披着新外套離開家去巴士站。
不過上車之前她將外套脫下來放回書包,再換了件舊外套穿上。
在學校,程心不吝嗇將新外套披在校服外,但頗講究。比如在飯堂吃飯,或在課室寫作業,她會把外套袖子一折一折捲起來,卷至手肘處。
“你怕手臂枕着臺,會弄髒袖子?”彭麗一語中的。
程心也大方承認,“是啊,袖口髒了好難洗,再者白衣服一黑,比什麼都顯得髒。”
彭麗笑說:“那你學學蕭靖,索性戴一對袖套。”
蕭靖每到冬天就會戴上一對黑色的大袖套保護袖子,有同班同學背地裡笑話她,說假如她再戴一副黑框大眼鏡,就十足八十年代的車間女工人了。
程心:“這不行,至少不美觀吧,黑色太沉了。”
跟白色太沖撞了,又不是行天橋做模特,一黑一白斑馬似的走在校園裡肯定成笑柄。
“問題是你現在這樣捋起來,”彭麗比劃手勢假意捲衣袖,“也不美觀啊大姐!跟地盤工人差不多!”
程心:“……”
好吧,週末回家去地攤淘淘寶,買對白色的袖套也行。
回家後,阿媽卻拋了一個布團團給她。
程心以爲是新襪子什麼的,翻開來纔看出是對小袖套,小小巧巧的,而且顏色是外套一樣的白,手工像是出自自家衣車。
程心想,阿媽也深諳白色易髒袖子難洗啊。
這一年的冬天,錦中飯堂應去年學生會的提議增設了宵夜檔,品種獨孤一味——只有蛋炒飯——傳聞是用飯堂一整天賣剩的白米飯做的,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對於吃即食麪吃到想吐的學生來講,就算飯是隔夜甚至隔了一星期都無所謂,他們急需不同味道的食物來拯救可憐的胃。所以這個蛋炒飯宵夜吸引了大量學生在晚自習後去飯堂排隊購買。
一不小心供不應求,脫銷了。
今天買不到蛋炒飯的學生,第二天暗暗掐指,晚自習放學的鈴聲一打響,即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去飯堂搶購,不少學生有樣學樣,一來二去,蛋炒飯便成爲要跑要搶要拼才能買得到的矜貴美食。
有男生醒目,將自己拼回來的矜貴的蛋炒飯送到女生宿舍門口,送給熱戀或者暗戀的對象。
女生在宿舍當着大家面,一口一口吃熱騰騰的蛋炒飯,跟吃人民幣一樣。
冬天特備的虐狗模式,除了借穿校服、幫接熱水,錦中又添一項了。
程心和舊年一樣,冬天的宵夜就是在宿舍喝麥片吃石頭面包。
有日蕭靖行至她身邊,悄然說:“你的麥片衝一大杯才喝一半,剩下的都倒了,不如分給我?”
程心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行啊,我分你半包?”
蕭靖:“好,我有餅乾,你也可以吃。”
於是一包麥片,程心衝一半,蕭靖衝另一半,既不浪費又溫飽了倆人。
這天晚自習後,程心站在宿舍角幾前準備衝麥片,宿舍窗口被人從外面拉開,一張陌生的女生臉孔問:“誰是程心?”
正在撕麥片袋子的程心側頭望了對方一眼,“我是。”
對方女生很是認真地將程心端詳了一遍,然後從窗外遞進來一個飯盒,“有人給你的。”
話還沒聽清楚,就見飯盒被放到角几上,窗外的女生走了。
程心一頭霧水,端起飯盒發愁。
飯盒沉甸甸,盒底熱騰騰……
這手感似曾相識,她一下子打通脈絡,全明白了。
“有病!”
程心隨即帶着飯盒走到陽臺,瞄準垃圾桶,一扔。
在陽臺蹲地上洗衣服的馮娟正巧看見這一幕,正巧本能地伸出雙手接住了差點跌落垃圾桶的飯盒。
她心跳頓了半拍,自覺好驚險。
感受到飯盒的重量與溫度,馮娟隨意洗洗手,揭開飯盒蓋一看,傻眼了。
“程心你做什麼?一大盒蛋炒飯你要扔掉?!”
媽啊!居然是一盒赤果果的被錦中學生視爲聖品的亮瞎眼的蛋——炒——飯!
馮娟的尖叫全宿舍都聽見了。
程心淡定如屍,面無表情,“哦,我不知道是飯。”
“你……”馮娟無語。
程心:“不知道是誰拿過來的,這麼便宜的事,說不定放了毒。”
馮娟:“……怎麼可能,這是飯堂的宵夜,很難買的,我從來沒買到過。”拿鼻尖嗅了嗅,“好香啊!好想吃。”
她眼睛看程心。
程心:“我強烈建議你扔掉,不然吃出人命的話,不關我事。”
“你真是搞笑,你吃不吃?”
“不吃。”
“那我吃了!”
馮娟很不客氣。
炒飯的份量很多,一個人吃不完,“喂喂喂,這裡有新鮮熱辣的蛋炒飯,你們誰吃?”
馮娟問大家。
剛纔她尖叫就引起大家注意,現在她一提問,個個都爭着要吃。
程心連喝麥片的心情都沒有了,她爬上牀躺下,閉眼祈禱:希望明天不會一地的飽死鬼。
快睡着時,“程心?”蕭靖在她牀邊叫喚。
程心半睜眼,有點不耐,“咩?”
“那個飯盒是你的嗎?你不要?那給我可以嗎?”
蕭靖記得程心的飯盒是不鏽鋼的,而這個裝蛋炒飯的是個粉色的塑料飯盒,精緻又新淨,比蕭靖自己用的鐵兜強千倍。
“不是我的。隨你們處置。”
“那謝了。”
轉眼二月初,程心收到郭宰的皺巴信。
信上寫道,他看新聞了,上月尾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委會在北京成立,駐港部隊也組建完成了,以後香港真的叫香港特區,正如程心之前所講,沒有皇家香港警察了,只有香港特區警察。
他忽然擔心不在香港出生的新移民有沒有資格考去警察學堂。
這個問題程心不懂,問彭麗,彭麗也一無所知。
想了片刻,程心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寫:可以的,香港是個法治平等的社會,講求的是執法能力,你的人種和族裔、國籍與膚色不會成爲你貢獻社會的障礙。不過學堂應該是用英文授課,香港尤其中環鬼佬又特別多,你想執法更加便利就要努力學好英文。
信尾寫道:下個星期期末考,接着放寒假,沒時間讀信回信了,你下個學期再寄吧。
下星期,錦中舉行全校的期末考,初中部考完兩天試就放假了,比高中部早一天。
這個假放兩天,兩天後返校看放榜成績,還有舉行散學典禮,寒假便會正式開始。
前鋒小學的節奏快一些,程心回家那天,大妹小妹剛開完散學典禮。
要放寒假要過年了,平日最歡喜最活躍的小妹卻有些低落沮喪,不復昔日的吱吱喳喳,也不出街外玩耍,只窩在家中看電視。
明眼就不正常。
程心拉住大妹問怎麼回事。
“是不是期末考成績不好?”
大妹老實回答:“她期末考是挺差的,兩科只有八十多分。其實她從上星期二開始就這樣了。”
程心訝然:“這麼久了?”
上週末由於考試原因,錦中沒有放假,她也沒回家。
一時着急,程心的腔調帶了指責:“你怎麼不在電話裡告訴我?你沒問她什麼原因嗎?你怎麼不問?”
大妹臉容委屈,頷着首說:“我怕影響你考試……我也問了,她不肯講。她只是講以後都不穿那件紅色外套了。”
程心心臟一緊,紛亂的思緒中偏偏冒尖出最不好的猜測,明明未有依據,無奈怎麼按都按不住。
她舔舔發乾的脣,儘量放冷靜些,“那阿爸阿媽呢?他們有沒有問情況?”
大妹茫茫然:“他們……好像沒有,我……不知道啊。”
程心:“……”
自己天天見面的女兒情緒發生變化,當父母的沒發現沒反應沒行動的嗎?!
程心吐了口氣,“行,我去問程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