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納提着箱子向着護火城更南邊一些的方向前進,他是坐船從海灣鎮港口上岸,然後再踏上返回故鄉的路途的。
當年他就是從這條路離開,如今也沿着這條路回來。
他遠遠看到了護火城的輪廓。
二十年過去了護火城變化也非常大,這條海灣鎮和護火城的商路也變得更加繁華。
一路過來沿途都是鎮子,還建立起了新的城。
“不知道約安鎮怎麼樣了。”
夏納曾經很害怕回到故鄉,但是再殺死了卡蒙之後,他心中又生出了強烈的想要回去的想法。
他漂泊了太久了。
他也迷失得太久了。
他就好像在海上迷航的孤舟,無比的渴望着一個能夠停靠下來的地方。
卡蒙是他曾經的好友,後來最想要殺死的敵人。
但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說到了夏納的內心深處去了。
“你也是可以擁有自己的人生的。”
他爲什麼不顧一切的想要殺死卡蒙,爲什麼如此執着於曾經發生的一切。
不就是想要一個。
屬於自己的。
真正自由的人生嗎?
回到家,一切重新開始。
過往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
夏納家族沒有了使命,也沒有束縛在身上的線。
夏納一路往前走,他看到了人煙。
他看到約安鎮那熟悉的磨房,也看到了磨房新換的風車。
他甚至隱隱聽到了約安鎮鐵匠鋪裡傳來的叮咚聲,聽到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
約安鎮過去了二十年,鎮子裡多出了大量的新面孔,也少了不少老面孔。
蛇人的壽命雖然理論上長,但是大多數人並不能活到那個理論值。
“這是誰?”年輕人根本不認識夏納。
“鎮子外面來的人嗎?”街道上,不斷有人從房間裡探出腦袋看向外面。
“看上去有些眼熟。”有人覺得夏納很眼熟,但是卻沒能一眼認出這個落魄滄桑的男人就是曾經曾經鎮子上領主家的孩子。
其中一個人認出了夏納,朝着他大喊了一聲。
“小夏納?”
“是小夏納嗎?”
但是剛剛喊出口,他又立刻改口。
“不對,應該是夏納爵爺了。”
夏納家族是這個鎮子的領主,而子嗣一般成年之後也會先受封附近一個小村落的立誓者爵位。
夏納聽到了熟悉的喊聲,看了過去。
是鐵匠的兒子,夏納兒時的夥伴。
而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鐵匠看到夏納看向他,也終於確定了。
他激動的衝了過來:“你回來了?”
夏納點了點頭。
鐵匠問他:“以後還走不走了?”
夏納回答:“可能……”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說道:“不走了。”
“以後不走了。”
鐵匠爲夏納能夠回來而高興:“那可太好了,你說你一個貴族怎麼弄成這樣,好好的留在約安鎮不行嗎?”
夏納笑了。
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笑得這麼開心。
“是啊!”
“好好的留在約安鎮不行嗎?”
“可是有的時候,總是沒有辦法好好的。”
夏納看鐵匠聽不懂自己的話,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現在就好了。”
夏納和鐵匠正在談話,鐵匠也難得見到小時候的夥伴,喋喋不休的說着他們小時候的事情。
這個時候鐵匠的幾個兒子帶着另一個青年來到了門口,其中一個青年看着夏納的背影,激動而興奮的大喊。
“父親。”
“您回來了?”
夏納疑惑的看着面前這個二十左右的青年,一時之間沒有意識過來。
“你是?”
突然間他瞳孔一縮,他這才注意到面前這個青年他的面孔和小時候的自己近乎一模一樣。
夏納立刻明白了面前這個青年是誰。
他是下一代的夏納一族。
夏納身體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下,帶動了掛在後面的鐵錘。
他死死的看着面前的青年,整個人臉上是麻木的,但是內心卻是翻江倒海。
“怎麼回事?”
“你怎麼……”
他不明白,爲什麼對方還在。
他明明摧毀了整個地宮,明明殺死了那個擺佈一切的老傢伙。
爲什麼還會有新的夏納一族誕生?
這一個輪迴不應該已經終結了嗎?
這種感覺對於夏納來說,就好像一桶冰水澆在了頭頂上。
“你怎麼知道是我?”
夏納的“兒子”告訴他:“我小的時候見過您啊,父親。”
“好像是很小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青年也一臉疑惑,最後說道。
“我也不記得了。”
夏納立刻回憶了起來,他曾經殺死老頭子的時候,那個包裹在繭中的幼兒睜開了眼睛。
他們四目相對,一個天真無邪,一個滿是驚駭。
除了那一次,他們不可能再見過。
夏納的“兒子”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依舊滿心歡喜的對着他說。
“父親!”
“您離開家這麼久,總算是回來了。”
“祖父要是知道的話,他一定會開心的。”
夏納驟然擡起頭,祖父這兩個字在他心中就等同於“噩夢”。
“祖父?”
夏納嚥了口口水:“他現在還在嗎?”
不過夏納問出這句話的一瞬間,他就大概明白了,那個祖父應該就是他的父親。
但是就連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確認,對方究竟是自己那個所謂的“父親”,還是曾經那個詭異的老頭子。
青年拉着夏納的手:“祖父現在就在家呢,他一直都在等着您回來。”
“父子”二人一起朝着夏納家族的古堡而去,“兒子”的心中滿心懷喜,作爲父親的夏納情緒卻一瞬間緊張到了極致。
家族裡面的那個“祖父”到底是誰?
那個老東西真的死了嗎?
夏納在看到了“兒子”的一瞬間,他以爲的未來一瞬間就充滿了不確定性。
夏納的“兒子”這個時候突然開口問他,聲音裡帶着憧憬和期待。
“父親!”
“您有完成神的使命了嗎?”
夏納看着對方,那張幼稚而年輕的臉。
他小時候好像也是如此,從來沒有懷疑過神的使命是什麼樣的。
面對對方的提問他答非所問。
“我以爲我做成了什麼。”
“可是好像……”
夏納看着“兒子”的瞳孔裡滿是疑惑:“一切依舊在繼續。”
“兒子”根本聽不懂,只是覺得這句話很高深。
而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古堡前。
大門打開,僕從站在院子裡。
“兒子”衝入了院子之中,對着立在階梯上面的夏納家族族長大喊。
“祖父!”
“祖父!”
“父親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夏納擡起頭,看到了臺階上的身影。
老年夏納拄着柺杖,他一點點前進,行進得非常緩慢。
但是在夏納的眼中,他好像看到遮天蔽日的陰影從對方的腳下覆蓋了過來,要將他包裹住,要將他絞死在黑暗之中。
那身影和眼神,和夏納曾經的祖父近乎一模一樣。
而夏納沒有注意到,他此刻的狼狽和滄桑,和曾經的“父親”也一模一樣。
等了半天。
老者才慢慢來到了夏納的面前。
老頭子的眼睛是渾濁的,但是在這渾濁的眼睛裡卻擁有着恐怖的目光。
老頭子用鉤子一般的目光盯着夏納,猶如一座大山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的看着對方。
這氣氛在常人看起來是多年後父子重逢的感人場景,兩人這是相逢無語,只有淚兩行。
但是夏納差一點就忍不住直接動手了,他內心在瘋狂吶喊。
“這就是那個老東西。”
“這就是他!”
“他又活過來了,他又活過來了。”
“他還在……”
他的手指在袖子下面忍不住的抖動,他渾身的肌肉僵硬成一團,腮幫子都不自覺的因爲牙齒咬合而用力。
就在夏納將要繃不住的時候。
最後是老者先一步開口,用沙啞的聲音對着夏納說道。
“回來了!”
“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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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溫馨”的家族晚宴之後,老頭子擡起頭看向了夏納。
“看起來差不多了,等一會你跟我來。”
夏納的“兒子”擡起頭:“有什麼事情嗎?”
老頭子:“我和你父親有些話要說。”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
“有關你幾天後,成年儀式的事情。”
老頭子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夏納的“兒子”:“到時候。”
“你就可以離開約安鎮,可以去外面履行你的職責了。”
夏納的“兒子”很興奮,燈火下的臉龐都是通紅的。
中年夏納跟隨着老頭子一起前往長廊的深處,經過了一幅又一幅畫作和石刻之後。
老頭子停下腳步,推開了那扇刻着“當造物主歸來之日便是諸神甦醒之時”古老文字的大門。
熟悉的斜坡道通往深處,猶如一張吞噬一切的大口。
兩人沿着長長的斜坡而下。
老頭子開口問夏納:“卡蒙怎麼樣了?”
夏納回答他說:“卡蒙已經死了,所有的卡蒙一族全部都被我殺死了。”
夏納注視着老頭子,意有所指。
“綁在我們身上的線已經不復存在了,一切已經結束了。”
老頭子:“是嗎?”
老頭子的眼中露出了羨慕的神色:“很好,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剩下的,就是靜待最後的時刻了。”
夏納不明白老頭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老頭子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夏納目光依舊死死盯着老頭子,他很直接的問道。
“你到底是誰?”
“是上一代的夏納?”
“還是?”
他看着老頭子的眼睛,那種眼神裡的無情,還有穿越萬古歲月的絕望猶如鉤子一般鉤入人的心底。
這是一雙不應該屬於人的眼睛。
老頭子在行動之間,給夏納說起了一些往事。
“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個朋友,我跟着他一起騎着地行龍穿過牧獸平原,去看了傳說之中的冰封高原;天之鏡真的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那樣的聖潔無瑕。”
“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朋友;他是一個船長,我和他一起前往大海上冒險,我們一起想要穿過風暴之海,結果所有人都死在了大海里,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很久以前,我曾經組建過一次家庭,我還生了幾個孩子;可惜最後我也沒能看着他們長大,因爲我不得不去完成我的使命。”
“在更久以前。”
“……”
夏納愣住了,這其中的故事他有些聽過,有些沒聽過。
但是其中的時間線跨越了百年以上,不可能發生在同一代夏納身上。
夏納一族本身不是權能者,而且只能藉助道具的力量,所以他們的壽命和普通蛇人差不多,甚至還更低。
他們甚至連權能恩賜這種神術也不能接受,因爲他們並不是活人;他們也不能轉化成幽魂、骨魔、深淵魔物這種存在,因爲他們本質上就是一個傀儡。
夏納:“不!”
“這不是一個人的故事。”
“這是一代又一代夏納的故事,這裡面有幾十年前,也有一百年前的故事。”
老頭子沙啞的聲音再度發出:“那我也和你說一說,我幾百年前的故事。”
“還有。”
“千年前的故事。”
夏納突然不明白了,看不懂面前這個老蛇人。
“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老頭子停下了腳步,他們這個時候也剛好抵達了道路的盡頭。
老蛇人驟然扭頭看向夏納,黑暗之中兩個人的眸子好像在發着光,老蛇人突然爆發出一聲大笑。
“還不明白嗎?”
“夏納!”
“終有一天你也會成爲我,擁有所有夏納的記憶。”
“我們從來就是一個人,我們不分彼此。”
“我們從同一份人格誕生而來,最終也將歸於同一份記憶和終點。”
夏納隱隱聽明白了。
夏納一族並不是什麼生命,甚至並不是一羣傀儡。
所有的夏納一族的根源是某個人的人格,他們在老年的時候會找回所有的記憶,成爲真正的圓滿的夏納。
“這就是夏納一族的秘密?”
這本不應該是中年時代的夏納知道的,但是此時此刻老年時代的夏納卻告訴了中年時代的夏納。
好像那歷經了一代又一代的輪迴,到了此刻已經抵達了某個關鍵的節點。
夏納此刻腦袋一片麻木,他難以接受這個答案。
他雖然明白了夏納的存在模式,但是不明白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不明白。
夏納一族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制造出了他們,又爲什麼要製造出他們。
“爲什麼?”
“爲什麼要製造這樣的我們?”
“爲了什麼?”
“是爲了那個所謂的使命嗎?”
夏納擡起頭,看着老頭子的後腦勺。
“爲什麼一定要執着於那個使命嗎?爲什麼一定要非完成不可呢?”
老蛇人沒有回答,兩個人一起走進了一扇石室。
石室內往下,良久之後停下打開。
夏納家族千年修建的地宮早已不在,只剩下一片狼藉。
一處堆積滿了碎石的洞穴,以及一片地下水池。
夏納他看見密密麻麻的線交織在一起,他們渴望着尋找者新的載體。
而在水池中央,白色的絲線交匯處。
可以看到一個繭裡面一個新生的蛇人幼兒被包裹在內,等待着孕育而出。
老蛇人指着那繭,對着夏納說道。
“看!”
“這就是原因。”
夏納來到了水池邊上,他看着繭中的新生夏納一族目眥欲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還會有新的夏納誕生?”
他咆哮着對着老頭子,恨不得立刻殺了這個傢伙。
“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爲什麼要一代又一代的製造出名爲夏納的傀儡?”
“那個所謂的使命,就一定非要完成呢?”
“你們就不能夠放過自己,放過我們嗎?”
老頭子告訴夏納:“使命必須要完成。”
夏納極力反駁:“可是已經沒有線了,沒有卡蒙了。”
老頭子看着幼稚的夏納,搖了搖頭。
“線不是我們的敵人!”
“夏納!”
“我們只是在追尋着同樣的終點,尋找着最後的解脫。”
夏納冷靜了下來,不再像年輕時候一樣衝動。
“我等着你的答案。”
老頭子的聲音好像有着魔力,將夏納帶入了一個久遠的時代,給他講述了一個真正讓人絕望的故事。
“在億萬年前。”
“一位神明隕落了。”
“神明雖然死去了,但是他留下了復活自己的計劃,他曾經的信徒和龐大勢力爲這個計劃開始努力。”
“祂留下了一個預言。”
老頭子這個時候,用三葉人的語言念出了這個語言。
“當造物主歸來之日便是諸神甦醒之時。”
這句話也代表着,祂會在造物主歸來的時代重新復活。
“神明的計劃是製造出了一件特殊的道具,名字叫做命定的提線之偶,目的是爲了復活祂自己。”
“線是卡蒙一族,偶是夏納一族。”
“一切的故事便是從這裡開始,復活神明便是夏納和卡蒙一族的使命。”
夏納上前:“這件道具在哪裡?爲什麼不找到它?”
“它就是我們必須完成使命的原因?”
老頭子手伸入水中,看着倒影之中的自己。
“我不知道。”
“就好像我不知道如何抓住,這水裡的倒影。”
夏納一族不知道。
凡人死去之後會化爲人生之夢歸於夢幻星海,人生之夢由造物法則凝聚而成,並且永遠不會消散。”
這是造物主定下的法則。
但是這位神明利用了造物主的法則,祂計劃在人生之夢凝聚出的一瞬間將道具融入這個人生之夢中,這也是道具製造的一部分。
這套儀式很複雜,首先需要一個人心甘情願如此;而且這個人擁有着強大的信仰,不會因爲墮入噩夢而消散,他偏執的相信神會復活,運轉着這個屬於信仰的人生之夢。
人生之夢因爲造物法則誕生,它立刻會升入諸神的國度夢界。
但是也因爲人生之夢變成了道具的一部分,他在那一刻又不在屬於完全的人生之夢。
所以它無法歸於造物神國的夢幻星海。
沒有人能夠找到這個消失於夢幻星海之外的人生之夢,哪怕是妖精、哪怕是林中仙女一族。
從此,這件道具永遠在夢界邊緣徘徊。
就好像一個飄蕩於生死之外的幽靈。
水裡面倒影盪漾,老頭子接着講述這個故事。
“但是我們知道,命定的提線之偶會從未知之地衍生出線,投放到凡人的世界。”
“線所在的地方,又會製造出新的偶。”
“這就是卡蒙和夏納一族的無盡輪迴煉獄。”
老頭子伸出手指,指着那在繭裡的新一代夏納一族。
他此刻手都在顫抖,眼神裡是無盡的絕望。
“看見沒有?”
“哪怕我死了,哪怕你死了。”
“我們依舊在不斷的重生。”
“哪怕不誕生在此處,也會誕生在別的地方。”
“不能夠完成使命,這輪迴就在不斷的重複。”
老頭子的聲音蒼涼無比:“哪怕!”
“有沒有線,有沒有卡蒙。”
“我們都是一樣的,一樣的要遵從於使命。”
“我們必須要完成它,只有完成它我們才能從這輪迴之中解脫。”
老頭子聲音變大了:“真正控制我們的不是線。”
“夏納!”
“是神的意志,是夏納一族世世代代的宿命啊!”
夏納整個人都僵硬在水池前,然後一點點軟塌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力氣再一點點被抽空。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切竟然是這樣的。
他突然看着老蛇人問他:“不可以改變嗎?”
老蛇人告訴夏納:“連死亡都無法改變。”
“不,死亡本就不屬於我們。”
“因爲我們從來沒有活過。”
老蛇人的柺杖敲碎了水中的漣漪:“夏納!”
“我們只是提線之偶,我們……”
“沒有未來。”
老蛇人矮下了身子,和夏納一起絕望的匍匐在水池前。
“唯一的辦法。”
“唯一一個終結這個輪迴的辦法,便是完成使命。”
“不能開啓神的復活儀式,誰也無法找到真正的命定的提線之偶。”
“只有開啓這個儀式,命定的提線之偶將會成爲儀式的一部分,成爲神明的一部分。”
“而我們。”
“也將一同步入永恆的安寧,從這無止境的循環之中解脫。”
老蛇人說到這裡,一把抓住了夏納的手。
“不過。”
“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是最後的一次輪迴了。”
“你找到了神明的智慧,卡蒙一族迎回了神明的靈性。”
“最後的儀式即將開啓,就在美雅城。”
“你將繼承我和所有夏納的記憶,執行最後的計劃。”
老蛇人死死的抓緊夏納的手,眼中是無盡的期待。
就好像。
一條在玻璃瓶裡絕望掙扎的蠕蟲,一隻囚籠裡舔舐着劇毒的餓狗。
“復活神的使命,交給你了。”
“夏納!”
“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夏納、卡蒙、提線之偶和一切,都將歸於神明。”
“一切的輪迴都將終結,一切都不再重新誕生。”
“完成最後的任務,不要讓新一代的夏納再誕生了。”
“我們已經很累了。”
“該……”
“結束了。”
夏納整個人都傻了,他從未聽過如此絕望的故事。
絕望到。
連死亡這個字都如此的悅耳動聽。
老蛇人說完這句話,他拍了拍夏納的手背。
自己朝着水池的伸出走去。
他伸手按住了水池上的繭,繭連同其中的夏納一族慢慢消失掉了。
就好像一個溶解掉的蛋。
他是在告訴夏納了,只要完成使命以後都不會再有夏納一族了。
老蛇人做完這件事情後,自身也被白色的繭包裹住一點點被吞噬融化。
與此同時。
水池裡的線也纏繞上了夏納。
老蛇人腦海裡的記憶則在不斷傳入下一代的夏納腦海之中,記憶在通過線來同步,老蛇人甚至不用說話,聲音就可以直接出現在夏納的意識裡。
就好像在腦海之中,自己跟自己對話。
現實世界消失,兩個身影站在了一個滿是四面皆白的世界。
一個在慢慢變得凝視,一個在慢慢遠去消散。
白色的世界驟然變了,無數的畫面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連同老蛇人的聲音。
“看!”
“夏納!”
“這就是我們的記憶。”
“你曾經也是否覺得,我們是如此的相似;你看到下一代夏納的時候,是否也想起了曾經的自己,還有曾經的我。”
“因爲我們有着一模一樣的人格,我們總是在做着同樣的選擇。”
“雖然我們在經歷着不同的人生,卻在做着同樣的抉擇。”
“無數的岔路上。”
“我們最終在選擇着同一條道路。”
老蛇人的聲音越來越遠,夏納甚至感覺到那聲音漸漸的變成了自己的聲音,那是自己在說話。
“少年的時候,我們尋找命運。”
“青年的時候,我們改變命運。”
“老年的時候,我們承認命運。”
“我們一次次在宿命中徘徊。”
“我們在命運的迷宮之中游蕩,既尋不到出路,也找不到終點。”
老蛇人說完這句話,也徹底的消失在了夏納家族隱藏着千年秘密的地下洞穴之中。
老一代的夏納死去了,沒有新一代的夏納誕生。
也代表着這個無盡的循環開始一點點踏入終結。
那個無盡的環,從這個節點開始斷裂。
然後從斷點,一點點湮滅。
三代夏納的無止境循環,現在只剩下兩個夏納一族。
夏納自身則被無盡的記憶淹沒,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絲連接着兩顆石頭。
兩顆石頭鑲嵌在一塊石板上,石板上畫着一個提線之偶。
“命定的提線之偶。”夏納說出了它的名字。
但是他看到的命定的提線之偶只是記憶裡的影像,不是真正的序列19道具。
夏納感受着無數奇異而古老的物種記憶沖刷入自己的腦海,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夏納的輪迴。
那其中永恆輪迴的痛苦和孤獨投入意識之中。
直接將夏納壓垮。
夏納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臉上是驚恐和絕望。
夏納無助抱住了自己的頭。
他不斷的重複一句話:“必須完成使命。”
“必須完成它!”
“一定要……一定要……完成它……”
“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完成它,該結束了……該結束了……”
“該……結束了……”
而最古老的那些記憶不斷涌入,一直追溯到億萬年前。
夏納痛苦得猶如一隻蟲子在地上掙扎,但是此刻他突然發現周圍的世界變了。
他虛弱的擡起頭,發現自己再一次來到了“失落之國”。
神降之城。
智慧王宮前。
他再度站在了那些上一個紀元的神裔人羣之中,身前站着那個曾經在幻想裡見過的三葉人。
他的目光跨越萬古降臨在了他的身上,再度開口說出了那如同夢魘一般的問句。
“夏納!”
“你等到了嗎?”
夏納看着對方,他這一次突然明白了。
對方就是一切的開端,對方就是製造了這一場永恆噩夢的存在。
他絕望的看着對方,眼眶裡不斷的留下淚水。
他質問對方,他啜泣着嘶吼。
“爲什麼?”
“你到底是誰?”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什麼?”
“你爲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們?”
他想要抓住對方的衣角,然而記憶之中的幻象已經抵達終點。
他撲入了水池之中,冰冷的池水將他拉回了現實。
夏納老了很多,他挺直的身軀垮塌了下來,變得有些佝僂。
他擡起頭。
這是一雙不應該屬於人的眼睛,透露着穿越萬古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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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納家族的古堡。
新一代的夏納正在舉行成年儀式,爲他進行的只有他的父親。
上一代的夏納因爲疾病去世,剛剛舉辦完葬禮。
小夏納雖然因爲祖父的逝去很悲傷,但是也同時有這即將進行成年儀式的興奮。
他的眼中。
透着對外面世界的嚮往,還有對未來的期待。
儀式上,他問父親。
“父親。”
“家族的使命是什麼?我應該怎麼去做?”
“父親”告訴他:“神會指引你。”
“小夏納!”
小夏納一臉茫然,卻只能裝作聽懂了。
“父親”拿出了智慧之石,在儀式上融入了小夏納的體內,強大無比的力量從他身上奔涌而出。
小夏納驚呆了,狂喜的看着自己的父親。
“好強大的力量。”
“父親”告訴他:“這是神的恩賜。”
他激動的體會着自己的力量,轉過身的時候剛好和父親的眼睛對視在一起。
父親張開了嘴巴,想要問什麼,卻又閉上了嘴巴。
猶豫再三,父親纔開口問他。
“夏納!”
“你會完成神的使命的,對嗎?”
小夏納點頭:“我一定會做到的。”
小夏納年輕的心非常躁動,他將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和期待,和完成使命的期待結合在了一起。
儀式成功之後,小夏納迫不及待的帶上了自己的行李開始出發。
前往遠方。
成爲了“父親”的夏納站在古堡之前,目送着“兒子”遠去。
他突然之間自言自語:“他會做到嗎?”
“他會怨恨嗎。”
“怨恨他自己嗎?”
在他的視角里,一代代夏納一族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後。
他們擁有着同一個人格,卻擁有着不同的記憶。
夏納問其他的夏納:“我們爲什麼不直接告訴他?”
其他人迴應他。
“那樣,他就沒有動力去追尋使命了。”
“而且那樣只不過是讓絕望提前降臨,沒有任何意義。”
“哪怕是短暫的快樂,也至少曾經擁有過。”
城堡之前,只剩下沉默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