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 129 章

午睡醒來之後, 顧元白拿到了孔奕林代寫的信。

顧元白看完之後,分外滿意,他再潤筆一二, 便蓋上了他的章子, 讓人快馬加鞭往西夏送去。

西夏二皇子敢設局利用顧元白, 顧元白也打算回報一二, 如今西夏老皇帝還未死, 他便讓李昂奕這登基之路變得更加曲折艱難一些,算是他的誠意了。

等李昂奕忙完國內的一地混亂之後,扶桑和大恆的沿海開戰也已開始。李昂奕自比漁人, 鷸蚌相爭之際,他定不會放過這個趁火打劫的機會。

只看最後是漁人得利, 還是黃雀在後吧。

顧元白齒間一動, 咬了一口脣肉。刺痛一閃而過, 眼中更加清明。

他會給李昂奕足夠的時間讓他將皇位坐穩,讓他將軍權握在手裡。等李昂奕將西夏煥然一新之後, 他再接手這嶄新的土地。

李昂奕,是你會輸,還是朕會贏呢?

*

七月的第一日,高柳微動,碧玉般的晴空濛上了雨霧, 小荷輕顫, 游魚藏匿, 京城從前日夜裡便落起了濛濛煙雨。

在微微細雨之間, 宛太妃的棺柩被擡到了京城。

顧元白穿着一身白袍, 頭戴冠冕,身紋十二章紋。腰纏革帶, 佩綏在身,繁重的帝王衣袍一絲不苟,他久違地穿上了這樣的一身衣服,卻是爲了迎來宛太妃的棺柩。

宛太妃死後,帝王的所有衣服都換成了淺色。

淺服在身,一點點地吸去雨水。煙雨從臉側緩緩凝成珠子,顧元白輕輕一動,眼前的冕旒便晃亂了他的視線。

若是有雨,便少不得風。

模糊的視線之中,棺柩在雨中緩緩而來。

棺柩有白頂相護,未曾落下分毫的細雨,待到護着棺柩的人站定時,顧元白上前一步,在輕微的風、輕微的雨中,擡起愈發沉重的衣袍。

衣衫打落了將落的水,顧元白雙手相蓋,舉至身前,再緩緩落下。

脊背彎曲,朝着棺柩深深一拜。

脣上應當也沾染了雨水,乃至於說話時便嚐到了一股舌尖發苦的味道。

顧元白髮上水露沉沉,眼捷被雨水壓得快要看不清宛太妃的棺柩。初冬的梅花糕最是香甜,樹下的陰涼最爲喜人。

這些個回憶,也同棺柩一同壓在了心頭。揪着不放,夏日將來,冬日還在眼前,顧元白脣微張,他又嚐到了一嘴的細雨綿綿,苦味變成了鹹味,雨水不作美。

大恆的皇帝對着宛太妃的棺柩彎了好久的腰,而後低低,“太妃安息。”

身後的百官同樣舉起手,同聖上一同彎腰而拜。

宛太妃的喪禮規制已是規格內的最高,而宛太妃的碑文,則是由顧元白親自撰寫。這是顧元白第一次寫這樣的文章,大概是情到深處,他一揮而就。碑文出來後,看過之人無一不雙目一溼,熱淚盈眶。

[我與母久不見,亭下尋,其諄諄,頗言語,吾視旁之樹神。樹上有雛鳥,母與我共視,則喟然嘆曰:待雛長,豈有不離母之?我朝之視,乃母鬢有白髮數根。前日,餘又尋樹,樹之老鳥已復,惟長也茫然失措之於周旋雛,想其亦與我同。]①

田福生看到這,更是涕淚不成聲。

宛太妃下葬之後,罷朝三日。

整整三日,顧元白把自己關在了書房之中。每日直到天色將黑,他才從書房中走了出來。

他的神色看起來還好,隻眼角微紅,猶如桃花披雨,似有似無的悲慼。

周圍的人只當做不知,田福生伺候着聖上用了晚膳,瞧見聖上胃口不大好,便道:“護送宛太妃棺柩而來的僧人,小的前去問過了,是河北名寺金禪寺的僧人。他們自發而來,今日還同小的請辭,當真是什麼都不要,一個比一個的心善。”

顧元白嘆了一口氣,“你曾跟朕說過,他們從京城返回河北,又從河北跟着太妃回來京城。他們與太妃有緣,臨走之前,帶來同朕說說話。”

田福生應道:“小的記下了。”

又一旬日過去。

夜晚,顧元白猛得從惡夢中驚醒,他大口地喘着粗氣,捏着被褥的指頭髮白,不自然地痙攣。

睡在牀下的薛遠瞬息睜開了眼睛,翻身就跑去桌旁倒了杯水,遞到顧元白的脣前。幾口水下肚,顧元白攥着他的手腕,無措仰頭道:“薛遠,我夢見——”

話語戛然而止。

薛遠坦蕩地看着他,上半身就裸在顧元白的眼前,刀疤隱約,徒增匪氣,在暗光之下忽明忽暗。

顧元白松了他的手,低頭看着茶杯,盯着裡頭晃晃悠悠的水光,先前的惡夢都變得零碎,他狀似無意地擡起手揉揉鼻樑,道:“怎麼不穿衣服?”

薛遠勾起脣,似真似假一笑:“天有點熱。”

自從顧元白脫口而出之後,薛遠就變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要是細究,就是頗具風騷。

顧元白聞言,從手指縫中偏頭看他,薛遠的這一身皮肉當真是絕了,該有的地方有,匆匆一瞥之下,都還……不錯。

緊實有力,刀劍生死之中用血水和戰場鍛煉出來的生機勃勃。

顧元白深呼出口氣,將手裡的水杯遞給了薛遠,“再熱,你也得講規矩。”

薛遠接過水杯,手指與聖上手指不經意相碰。聖上眼皮一跳,宛若受了驚一般地猛得退後,茶杯從兩人指尖驟然掉落,摔倒了綢緞被子之上,瞬息染溼了一片布料。

茶杯從順滑的綢緞上滑下,輕輕在柔軟褥子之上彈了一彈。

薛遠一頓,低着頭看着終於靜止不動的茶杯,再擡頭時,盯着顧元白的眼神已經變了。

顧元白麪色平靜,看了那片溼意一眼,鎮定無比地道:“拿牀新被子來。”

薛遠沉沉應了一聲,站着不動。

黑夜裡,站在牀邊的他有些嚇人。且他身上光了一半,無論他會不會對顧元白做些什麼,只單看他身上那些起起伏伏的線條,就有些讓人心裡發憷了。

顧元白說想睡他,但真看到他時又頭疼。想法是一件事,做與不做是一件事,拿命去搏一搏想法,這還是不值當。

顧元白心裡頭還殘餘着被惡夢驚醒的後怕,“別杵在朕的牀邊。”

薛遠膝蓋往牀上一壓,手臂往前一壓,顧元白不自覺往後一退,靠在了牆面之上。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後,顧元白麪色一黑,他在躲什麼,在躲薛遠?

不就是光了個上半身嗎,顧元白,你躲他幹什麼?難不成你還怕他麼。

語氣轉瞬硬了起來,“薛九遙,你想要做什麼?”

聖上縮在牆角處,語氣卻強勢極了。

夜燈昏暗,薛遠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這樣的亮度,他看得清清楚楚,聖上的眉間蹙着,脣角往下壓着,髮絲凌亂,跟個逞強的小可憐似的。

甚至眼角處,還有着這段時間以來的紅意,眼皮都腫了。

顧元白每日一點一滴的變化能逃不過薛遠的眼睛,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雙眼睛在這幾日以來藏起來隱忍地哭了多少次,小皇帝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不想要旁人見到他的狼狽,於是薛遠便只能當做不知。

只是看他傷心,還是難受。

他俯身向前,靠近顧元白。

屬於兵戈、大漠的氣息包圍。

胸腔之內的心跳得比平日裡稍顯快了些,跳得顧元白心煩,他伸手推着薛遠的胸膛,絕不肯在孝期幹任何一點兒不純潔的事,“滾。”

然而手碰上去,就是毫無衣物阻隔的觸感。

顧元白一僵。

僵住的一瞬,薛遠已然到了面前,卻只是輕輕俯身,在聖上發熱的眼皮上心疼地落下一吻,移到耳旁說:“臣這就去給您那牀被子來,很快,您等等臣。”

話音剛落,他便乾淨利落地起身,從牀上退下,抱着溼了一片的綢緞被子離開。

顧元白靠在牆角處半晌,才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

良久,他覺得耳垂髮癢,上手揉了一揉,纔不知從何時開始,耳垂竟然熱到發燙。

他也未曾感覺到熱意啊?

顧元白皺眉,又碰了碰臉龐。

他若有所思。

一場惡夢而已,竟然讓他都失去判斷冷熱的能力了。顧元白躺在了牀上,不遠處櫃門打開又合上的聲音清晰入耳,他側過頭一看,黑暗中逐漸走過來一個身影,抱着牀褥,走到牀旁夜燈處,人影緩緩清晰。

“我不需要如此厚的被褥,”顧元白實話實說,“朕現在倒覺得有些熱。”

熱?薛遠神色驟然一變,他將被褥扔在一旁,上去便摸了摸顧元白的額頭,還好,沒什麼嚇人的炙熱感。

但他還是不放心,正要沉着臉走出內殿叫人,卻被顧元白拉住了手腕,“你要去做什麼?”

薛遠語氣裡帶出了一分焦躁,“我去叫御醫。”

“不必,”顧元白命令道,“朕的身體朕自己曉得,薛遠,朕現在讓你躺下睡覺。”

薛遠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五指捏到咯咯作響,半晌,他轉過身,三五遍地試了下顧元白額頂的溫度,才勉爲其難地坐在自己的牀鋪之上,坐姿端正地盯着顧元白看。

顧元白被他看得心煩氣躁,耳垂更是發癢,最後倏地起身,掐住薛遠的下巴,惡狠狠地道:“別看朕了。”

薛遠表情一滯,他眼中複雜,又露出了那一種讓顧元白看了就覺得壓着一口氣的表情來。

好像是被拋棄、被要掉了半條命一樣。

顧元白脣角拉直,他手中用力,在薛遠的下巴上留下一個紅印,最後收手,直挺挺地躺在牀上,“你愛看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