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番外十五

春四月, 楊絮飛揚。

薛老將軍初春受了寒氣,臥病已有一月。老將軍年已老邁,又兼薛遠在朝中大放異彩, 他已有休致之心, 準備從朝堂下來給兒子讓路。

從四月初起, 薛老將軍便上書兩次告歸, 均已被聖上駁回。前不久, 薛老將軍第三次上書告歸,言辭懇切情深義重,聖上嘆了口氣, 親自駕臨了薛府,看望長病不起的老臣。

關注着這事的人心中知曉, 這回薛老將軍應當就能致仕成功了。

聖上親至, 榮譽非同尋常。一大早, 薛府衆人就恭候在薛府門前。

聖上今非昔比,早也不是當年被權臣掌控的小可憐, 而是鎮住萬里江山的定海神針。這幾年以來,除了獻上標點符號的太傅李保逝世時聖上親臨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臣子有這般的殊榮。

薛府上到薛老將軍,下到打掃奴僕,俱都心中喜悅自豪。

在人羣之中, 有一道坐在輪椅上的影子。

此人面色是經久不見天日的蒼白, 身形瘦弱的無一絲男子氣概。但那雙眼眸卻極深, 深得好似波濤不動。

手握滔天大權的攝政王薛遠, 從來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在廢物薛二身上醒來的一天。

身邊的家僕低聲道:“二公子, 聖上來了,您還得屈身彎腰。”

薛二公子平日裡對聖上的態度可謂是害怕至極, 猶如老鼠碰上貓。他曾被聖上嚇過兩次,在他面前提“聖上”兩個字就如同嚇唬小童時說“夜中哭鬧就會被閻王爺帶走”一般威懾。

但今日的薛二公子卻不一樣,他已經整整三日未曾說過一句話,現在甫一說口,嗓音就像是壞了一般喑啞難聽,“聖上駕臨,是應當行禮相迎。”

他又緩緩笑了,“只是今日身有不適,背上的骨頭疼得很,怕是彎不下來腰。”

僕人一瞧,是了,薛二公子何時會將背挺得如此直?他快步走到夫人跟前,低聲說着二公子的不適。

薛夫人臉上的喜悅之情變淡了些,側頭朝薛二公子看去。薛二公子正定定地看着她,好似許久未曾見過她一般。

薛夫人心中疑惑,但卻突然心中一軟,對僕人道:“那就扶二公子到後面去,見過聖上便下去休息。”

僕人將薛二公子推到人羣最後方,剛剛站定,聖上的鑾駕便駕臨在了薛府門前。前頭的人恭敬的彎下腰,特別是奴僕們,幾乎要頭着了地。

薛二公子雖然坐在輪椅上,人又在最後,卻反而在這時目光直視,看到了那輛皇帝乘坐的鑾駕。

也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薛遠一身官袍,颯爽翻身下馬,徑自走到鑾駕跟前彎身擡手,“聖上請下。”

周圍的御前侍衛衣袍整齊,精神抖擻,黑甲禁軍跟隨在外側,雙目炯炯提防四周。

薛二公子目光在另一個自己身上沉沉看了幾瞬,身姿、樣貌俱是他的樣子。但這盡職盡責對着皇帝效忠的模樣,真是讓他覺得荒唐可笑。

皇上未死,盧風之禍尚未危國,宦官之亂未曾霍亂朝綱,什麼都沒有發生,薛遠也沒有造反。

這裡的一切讓他陌生至極,他難以想象,這裡的自己怎會對着皇帝效忠,成爲連躺在病牀上不見天日的薛二也知道的一條皇帝腳下忠心耿耿的狗?

鑾駕打開,明黃色衣袍打了個滾,聖上遞出手,被薛遠扶着小心而下。

薛二公子從聖上的手上往上,毫不顧忌地直視聖顏。

聖上龍袍繁複,初春的日子也披了一道深色的大氅,他眉目溫和又暗藏鋒利,脣角微勾,正是一副愛臣如子的尊貴模樣。

薛二公子直直看着,從聖上的指尖看到聖上的髮梢。

年輕又嬌弱,手段了不得。

薛老將軍被扶着行禮:“聖上萬安,得聖上駕臨,臣萬死足矣。”

顧元白扶起他,笑了笑,“這話薛卿不可再說。”

薛二公子還在看着聖上,身邊的奴僕卻推着他悄聲退下,“公子,咱們先行去休息。”

攝政王眼眸一沉,卻沉默得由着奴僕推動輪椅。

在他的記憶裡,皇帝勢弱,盧風可從來沒把薛家父子倆從邊關召回京城。薛二的腿他也沒打斷過,他是直接手起刀落要了薛二的命。

這輩子一切的不同,都是從這個本該早病死的皇帝開始。

*

薛老將軍果然提出告歸一事,顧元白瞧着他已兩鬢髮白的髮絲,嘆了一口氣,終於準了奏。

看望完忠臣,顧元白便讓衆人在身後遠遠跟着,徒步和薛遠在庭院曲徑中漫步走着。

行到半路拐角,薛遠突然咳了一聲,提醒道:“聖上。”

顧元白彎脣,“還以爲你能忍到多久呢,連兩刻鐘都還未到。”

薛遠略有些委屈,“您早上可不是這樣說的。”

顧元白忍不住一樂,拉着他走到一座假山後站定,讓宮人在遠處莫要上前,就推着薛遠靠在了假山上。

薛遠站得筆直,顧元白擡起雙手勾住他的脖頸,主動送上了吻。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薛大人明裡暗裡的想要讓顧元白主動,顧元白就讓他瞧瞧什麼叫二十一世紀的男友力。

親軟他的腿!

這個志向高遠,奈何薛大人不是那麼好腿軟的,顧元白逐漸沉浸在脣舌交纏之間,在薛遠忍不住扣上他的腰時,顧元白.精準攔住了他的手。

“你不能動,”哼笑,“不是想要主動嗎?今個只能我動你,你不能動我。”

薛大人面色一變,脫口而出:“還能這樣?”

顧元白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又作勢要解他的衣衫。薛遠難得有些扭扭捏捏,看了看四周,“聖上,在這不好吧……”

一邊說,一邊飛速解着自己的腰帶。

操。

顧元白哈哈大笑,他放開薛遠,撐在假山上笑得停不下來,“薛九遙啊薛九遙,你怎麼這麼可愛。”

薛遠腰帶都解到了一半,見又被耍了,也不生氣,直接用腰帶纏上了顧元白的腰,把他勾在懷裡,“耍我好玩嗎?白爺,我得欺負回來。”

他正要靠近,天邊卻有一身悶雷炸起。顧元白噗嗤一聲,“聽見了沒?老天爺都讓你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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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遠嘆了口氣,還是上前親了一口再放開,爲顧元白整理衣衫,兩人一同回程,怕有雨落下。

果不其然,片刻後春雨落下,薛遠將顧元白抱起跑到了最近的一處院落,“聖上在此等待片刻,我去帶人拿些雨具來。”

顧元白從懷中抽出手帕,細細擦掉他臉上雨滴,笑着道:“去吧。”

薛遠腳步匆匆地帶着人走了,顧元白走到廊道上看着春雨,不知多久,突然聽到木輪滾動之聲。

顧元白側頭,看到坐在輪椅之中緩緩前來的薛二公子。

*

薛二公子的肩上也落下了雨水,好似剛從雨中而來。

顧元白瞥了他一眼,剛剛被親吻過的薄脣微紅,像是綠意春雨中的花苞,“這院子是林哥兒的住處?”

薛二公子餘光從他脣上一掃而過,低頭笑了笑:“正是,草民見過聖上。”

攝政王從外一路跟了進來,在密林之後,他瞧見了皇帝與另一個自己親暱的模樣。

他驚愕極了,幾欲不信那人會是自己。

攝政王半生不近美色,瞧見男人女人都覺得膩味。褚衛顏色已經極好,但再好也是個男人,攝政王與褚衛是夥伴,不是牀上發泄慾念的玩物。

薛老父親三代忠良,無法接受他掌政,父母以死相逼,淚流滿面,他只好託詞自己有龍陽之好,與褚衛正是一對,皆不會留下後代,如今掌權不過是剷除奸邪,穩住顧氏天下。

這樣的流言傳出去之後,反而讓他更爲方便的把持了朝政。

好像攝政王是龍陽之後,就不會威脅到皇位似的。

攝政王覺得有趣,倒是想瞧瞧這些人知道他不是龍陽之後的樣子。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真的會有成爲龍陽的一天。

且還那般急切,親個嘴都像是要了命,他哪裡會這麼着迷風月?

“嗯,”顧元白淡淡應了,讓人搬來了竹椅,“無事就回房待着去,瞧你在朕面前也不自在。”

薛二公子轉着輪椅過去,突然道:“聖上,草民前些日子從道士手裡買到了一本看手相的書,若是聖上不介意,草民斗膽想要給聖上看看手相。”

顧元白轉過頭,微微眯起了眼睛,審視地看着他,“你今日有些不對。”

攝政王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朝他伸出了手。

這一隻薛二的手臂。

皮肉鬆垮,枯黃無力,沒有絲毫強勁的肌肉。

顧元白低頭看着他的手,攝政王含笑看着他,手堅持地擡着,這具廢人皮囊維持不了長久的姿勢不動,手臂已經不自然地顫抖起來,但薛二面上卻很輕鬆,好像手臂的顫抖和痙攣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來人,”高高在上的皇帝轉過了頭,不容置喙,“將薛二公子帶房裡休息去。”

聖上身邊的宮侍上前,強硬地要帶他離開,攝政王嘆了口氣,收回了手。但在宮人推動輪椅的剎那,薛二公子卻倏地往左側一倒,在宮侍驚呼聲之中重重摔落在顧元白的腳旁,那木做的輪椅摔壞了木輪,零碎的瑣件順着走廊滾落雨水之中。

混亂之中,薛二公子握上了聖上的手,匆匆一瞥他手心之相。

很快,他便被人扶起擡走,地上的東西一一被清理乾淨,顧元白擡起手,若有所思。

而被擡着回房的薛二公子捂住了臉,好似是覺得自己丟大了人。

“二公子,”家僕道,“小的去給您叫大夫,您今日還是別出去了。”

薛二公子放下手,笑吟吟道:“滾出去。”

明明是一副短命之相,問題果然是出現在這個皇帝的身上。

*

薛遠帶着顧元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顧元白沉思了一路,“九遙,你弟弟不對勁。”

薛遠沉下臉,“他冒犯你了?”

顧元白手指敲敲膝蓋,“算不上,罷了,讓人將他叫來。”

片刻後,薛二公子冒雨前來,他身後的奴僕撐着把油紙傘,但風雨還是將他膝前衣衫打溼,顯出幾分狼狽。

他膝上還放着一副白玉棋盤。

顧元白讓人擺上棋盤,薛遠陰着臉站在聖上身邊,目光一遍遍從薛二公子身上掃過。

確實不對勁,往常的薛二被他掃上一眼都能尿了褲子,可不是現在這幅從容樣子。

顧元白執白子,薛二公子執黑子,兩人皆不說話,等落下五六子之後,薛二公子突兀道:“草民到底是看了聖上的手相,匆忙之下難免看錯,否則又怎麼會是短命之相?”

顧元白巍然不動,薛遠卻已一腳將薛二踹到了地上,面上卻好聲好氣,“弟弟,你怎麼連坐都坐不穩?”

薛二公子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撐着地上坐起,“弟弟一見到聖上就抑制不住仰慕之情,激動之下——”

薛遠又是狠狠一下,薛二公子呼吸沉重,眼中泛着駭人血絲。

薛遠蹲到他面前,輕佻地拍拍他的臉,又笑道:“林哥兒,再說錯話,大哥都護不住你。”

薛二公子也笑了,“護好你他娘自己那二兩肉吧。”

顧元白嘆了口氣,頭疼,“薛遠。”

薛遠收斂神色,風度翩翩站起身,顧元白朝他笑笑,柔聲,“我想吃梅花糕了。”

薛遠緩和,“我去吩咐。”

等他走了,薛二公子才又抹去自己臉上的血,又戾氣深重地低罵了兩句,突然自言自語,“‘我’竟然這麼寶貝他。”

不敢置信,另一個自己竟然會因爲這一句話暴怒。

吃醋?

他竟然還會吃醋?

顧元白打個手勢,侍衛長上前扶起薛二公子坐在了聖上對面,繼續下着棋。

薛二公子一雙黑眼珠死死盯着顧元白,好像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顧元白道:“你下棋的路數是薛九遙的路數。”

他執起白子,放在黑子的致命之處,眼皮撩起,銳利逼視薛二,“你是誰。”

他的目光好像是利劍,是要命飛來的箭矢。

攝政王在這種目光之中竟然渾身發熱,直覺告訴他要是一個回答不好就會被這位帝王奪走性命,可偏偏就是這樣,他的神經反而從頭皮開始戰慄,興奮得蠢蠢欲動。

“聖上,您得先告訴我,薛九遙是不是您的男人?”他勾起一個怪異十足的笑。

顧元白麪無表情看他。

薛二公子輕佻地朝他吹了個口哨,“您想要知道臣是誰,其實答案很簡單。”他換了自稱,雙臂撐在棋盤上,強行拖着殘廢的雙腿探過身,幽深眼眸越近,壓低聲音道:“臣名薛遠,是您另外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