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霍光:表弟,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良久之後。
“司馬賢弟,這番話我從未聽過,你也從未說過。”
霍光重新撿回掉落的東西,臉上的表情已經全然恢復了正常,只是淡淡的說道。
這些天他一共送回了三封重要的奏疏。
第一封自然就是關於“劉據成仙”的奏疏。
第二封是相關“焚書溺方”之事的奏疏。
而第三封則是幾個時辰前才送出去的,關於“下鄉巡演”的奏疏。
現在仔細想想,這三封奏疏的內容若是整合在一起送回長安,看起來倒是一個頗爲完整的跌宕起伏的好故事。
可霍光不是先知,劉據也未曾與他商議過自己的計劃。
因此他也只能發生一件事就回稟一件事,再加上奏疏呈遞的需要過程,這就很容易形成一驚一乍的局面,給劉徹的情緒帶來極大的波動。
只是這“秘不發喪”,未免也太過嚴重了些,劉徹的承受能力應該沒那麼差吧?
不過也僅是這一會的功夫,霍光心中便已經有了計較。
若“秘不發喪”是真的,自然也就沒什麼好想的了。
此刻衛青和衛子夫還在長安,必定可以穩住朝局,劉據這次回京很快便會繼位,這對衛霍兩氏來說自然都不是壞事。
若“秘不發喪”是假的,那麼劉據便要好好考慮一下回去之後如何應對劉徹了……
好在劉據最後玩的這個“下鄉巡演”倒是提前解決了他之前最擔心的,“皇權與仙權”之爭的問題。
但這也不是說劉徹與劉據這對父子之間就不存在問題了。
相反,他們之間的問題依舊極爲嚴重。
因爲這一次,劉據的所作所爲表面上看是收拾了那些方士和巫師,但同時也是否定了劉徹此前多年的求仙問鬼。
這依舊讓本就將臉面看的極重的劉徹十分難堪,依舊觸動了劉徹的逆鱗……
霍光不由想起了此前“鎮撫南越國”的結果。
劉據雖然在此行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最終卻先是被劉徹軟禁,接着又以“矯制大害”的罪名打入了詔獄,甚至連衛青都受到了牽連,被扣押在未央宮中關了挺長一段時間。
雖然最後劉徹只不過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借“萬國來朝”的盛世赦免了劉據。
但這一次呢?
這一次可不會再有什麼“萬國來朝”的盛世,劉徹還能再容忍下來麼?
難!
太難了!
霍光太清楚劉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至少輔佐劉徹的這些年間。
除了劉據,他還從未見過劉徹在任何一人身上受過委屈,更不要說是這種幾乎可以與羞辱畫上等號的委屈!
“霍都尉不必多慮,在下只是提出這種可能,也只會與霍都尉說,畢竟……”
司馬遷到底還是年輕了一些,見霍光是這樣的反應,還想解釋一番。
不過話只說到一半,又見霍光掃過來的目光中帶了極爲嚴肅的制止意味,只得尷尬的笑了一聲:
“是在下多嘴了,多謝霍都尉提點。”
霍光則直接跳過了這一話題,轉而又問:
“方纔聽司馬賢弟說要隨我們一同回京?”
“不錯。”
司馬遷點了點頭,
“我父命我遊歷採風,爲編撰史書蒐集史料,這些年我已從長安出發一路南下,又東進再北上,終於到達齊地,接下來再一路西行返回長安,便算是完成了使命。”
“司馬賢弟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閱歷,令尊又是太史令,此次回去之後想必入郎不在話下。”
霍光又道,
“不過我倒認爲司馬賢弟八成還可再進一步。”
“這是爲何?”
司馬遷疑惑的道。
“難道司馬賢弟在東萊這些日子沒看出來麼,太子殿下對你可是頗爲欣賞的,你雖無官職在身,但殿下對你的禮遇卻勝過了朝廷官員,許多事情皆不避你,就連我亦有不如。”
霍光笑着說道,
“司馬賢弟該不會以爲僅憑一個史官之後的身份,殿下便會對你另眼相看吧?”
“霍都尉的意思是……”
司馬遷聞言微微一愣。
劉據對他的欣賞的確不只是霍光嘴上說出來的,他自己也深有感觸,否則這回又怎能與霍光住在一起,不論是出入,還是求見劉據都不受任何限制?
這可是東萊郡守陳滔這樣的地方高官都沒有的待遇!
若是如此……
雖然霍光沒有明說,但如果這回真是“秘不發喪”,劉據回去之後繼位,說不定還真有可能重用於他,那自然不會是入郎那麼簡單。
“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司馬賢弟不要多想。”
霍光卻又笑了笑,接着又道,
“對了,司馬賢弟遊歷數年,見識自然非常人可比,其實我對殿下這回東萊候神所行之事,心中仍有一些不解之處,可否請司馬賢弟爲我細細解析一番?”
“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何德何能敢爲霍都尉解析,不過若霍都尉想與在下討論此事,在下倒可奉陪。”
司馬遷不疑有他,又連忙擺着手謙虛道。
“你說殿下做這些事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霍光蹙起眉頭疑惑的問道,
“先是成仙,再焚書溺方,最後又將自己也推下仙壇……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殿下此舉像是在脫褲子出虛恭,除了整治了一下那些謠棍,對朝局沒有任何意義啊。”
“非也非也,在下倒覺得殿下此舉是深謀遠慮。”
司馬遷當即說道,
“這些方士巫師雖看似對朝局無礙,但若將朝局比作堤壩,這些方士巫師便是螻蟻,他們鑽出的蟻穴無時無刻不在毀壞堤壩根基,若發展到一定規模,亦可令千里之堤毀於一旦。”
“那個徐神仙和信徒的事,霍都尉也親眼所見。”
“他們在徐神仙的蠱惑之下,非但敢捨棄性命違抗太子,甚至還欲刺殺太子,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麼?”
“這也就是如今徐神仙的信徒還不多,倘若發展到十萬、百萬、甚至千萬,霍都尉覺得這還是小問題麼?”
“還有。”
“霍都尉也說過,殿下‘成仙’之後,那些期門武士與建章騎已經不再受霍都尉統領,僅聽殿下一人號令。”
“霍都尉可曾想過,倘若‘成仙’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另有其人呢?”
“太子殿下本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此能夠抵擋號令天下的誘惑。”
“若換了旁人,只怕很快便會利用‘成仙’之事,快速形成一個比徐神仙人數更衆、信仰更深的羣體,屆時又怎會對朝局沒有影響?”
“因此在下以爲,殿下此舉意義重大,甚至功在千秋。”
“此事無論是對當今天子,還是對後世天子都是一個極爲重要的警示,這求仙問鬼之事必須嚴加防範,萬不可聽之由之,任其發展壯大,否則必遭反噬。”
“另外。”
“在下還從殿下的所作所爲中悟出了些許王道。”
“在下以爲,這求仙問鬼之事其實是一把雙刃之劍!”
“若將其當做工具,牢牢將其把握在手中,那便是一柄無往而不利的神劍,正如殿下此前輕而易舉便造就了萬民誠心跪拜的局面。”
“可若偏信此道,便等於將如此利器交到了宵小謠棍手中,於國於民於社稷於國祚,甚至於皇權,皆是大害!”
“殿下定是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
“因此才做出這些事情,希望以此來勸諫陛下,還王道與陛下手中。”
“可惜陛下他已經……”
“……”
眼見司馬遷又要說不該亂說的話,霍光連忙打斷了他,微微頷首道:
“不愧是司馬賢弟,竟有如此高深的見地,聽君一席話,真是令我猶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佩服佩服!”
“霍都尉謬讚了,只是見得多了,想的也就多了。”
司馬遷倒被誇讚的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謙虛道。
“不知司馬賢弟可曾想過將剛纔所說的這些見地編撰成書,藏書於石渠閣中以供後世觀瞻,造福千秋萬世?”
霍光又誘導着問道。
石渠閣就是未央宮中的皇室藏書閣,是整個大漢最高規格的國家檔案館和圖書館。
“這是在下畢生的夢想!”
司馬遷臉上盡是嚮往,現在他還不知道歷史上他的主要工作場所就是石渠閣,他的《史記》亦將成爲後世天朝最重要的文化瑰寶之一。
“那就寫下來吧,司馬賢弟,我看好你!”
霍光重重拍了拍司馬遷的肩膀,
“伱這番見地立意高遠,只要呈遞上去,無論是當今陛下,還是太子殿下,都必將視若瑰寶,收入石渠閣不在話下!”
“真的?”
“自然是真的,世上史官不勝枚舉,但像司馬賢弟這般高瞻遠矚的史官卻絕無僅有,令尊得知此事也會爲你驕傲!”
“好,在下聽霍都尉的!”
“怎麼能說是聽我的呢,我可沒有司馬賢弟的閱歷與遠見,司馬賢弟折煞我了,是我受教了纔對。”
“……”
司馬遷與霍光雖年紀相差不大,但若論官場經驗可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畢竟司馬遷此前一直奉父命在外遊歷,從未涉及官場,而霍光則早早就進入了朝堂,做了劉徹的近臣,兩人在這方面相比,司馬遷就是目光清澈愚蠢的大學生,霍光則是狡猾多端的老狐狸。
何況就算是多年之後,司馬遷在這方面也同樣不及霍光,否則便不會遭受腐刑。
於是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司馬遷已經上了霍光的套。
眼見司馬遷興沖沖的接受了建議,跑去一起收拾行禮準備返京。
霍光的目光逐漸深邃:
“表弟啊表弟,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此前的奏疏中我已經提到了司馬遷,此次若不是‘秘不發喪’,司馬遷又隨我們一同回京,陛下八成會召見他詢問東萊的事情。”
“屆時此人是否能爲你分擔陛下的怒火,又能分擔多少怒火,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