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趙周不明白劉據和衛伉剛纔說的這些道理麼?
他明白,他比任何人的明白!
儒生所倡多爲仁義禮樂,多數缺少處理錢糧兵刑、考課銓選等現實政務的能力,不達事宜,不明縣官事。
你跟他講國庫內帑空虛,他跟你辯仁義禮樂,建議你餓一餓。
你跟他講軍隊兵馬不足,他跟你辯仁義禮樂,建議你歇一歇。
你跟他講民間違法亂紀,他跟你辯仁義禮樂,建議伱廢法令。
你跟他講匈奴屢次進犯,他還跟你辯仁義禮樂,建議你捏着鼻子送禮和親……
這種事在漠北之戰之前就有一個鮮明的例子,此人名爲狄山,儒學博士,海內大儒。
那時匈奴屢犯漢邊,狄山力主和親,在朝堂上將時任御史大夫的張湯都辯的面紅耳赤,只能大罵迂腐。
劉徹便問他是否能夠管理一郡,讓匈奴不敢進犯,狄山答曰不能。
劉徹又問一縣可否,狄山亦答不能。
劉徹再問一鄣可否,狄山曰能。
於是劉徹就把狄山送去了邊塞駐守一鄣,一個月後,他就被來犯的匈奴人砍了腦袋……
但同時,趙周同時也明白劉據和衛伉沒有說出來的道理。
難道劉徹會不知道如今天下已經盡傳“罷黜百家表彰六經”的說法麼,自是知道的,可他爲何放任不管?
那是因爲劉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政治需求。
亂世需用重典。
劉徹如今重用酷吏、行嚴苛之事也是一樣的道理,他既然要在民間推行儒學,教化百姓,使天下有道有序,那麼如果僅僅只是“抑黜百家”,便一定會有人鑽空子,便會有人阻礙儒學推行,尤其是推行之初。
每一項看似不合理的國策,背後都一定有合理的邏輯和一羣離譜的人。
因此他纔對那些儒生的曲解視而不見,只因這樣可以令那些儒生更加賣力的助他推行國策,助他教化百姓,實現天下又道有序的目的,穩固國祚。
在趙周看來。
劉據和衛伉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道理,兩人只是頭腦簡單,熱血上頭罷了,萬不可取!
尤其是劉徹的選才用人之道。
你可以心裡明白,但絕不能說出來,更不能公之於衆,否則這就是在壞劉徹的大計,在觸劉徹的逆鱗,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想着這些,趙周越發堅定了要趕緊打斷趙過雙腿的想法。
“殿下,下官忽然想起尚有要事在身,不可耽擱,就先行告退了。”
心知如果還說要回去打斷趙過雙腿肯定是走不了,趙周只得又換了一種說法向劉據請辭。
“趙丞相不會還是要回去打斷趙過的腿吧?”
劉據自然不會那麼容易上當,虛目審視趙周。
卻聽衛伉又在一旁嘿嘿笑道:
“殿下,此事大可放心,趙過如今根本不在家中,趙丞相一時半刻應該也找不到,只要趙丞相前腳出門,我就帶殿下去尋趙過,一定是我們先到一步。”
“你?你?你?”
聽到這話,趙周整個人都麻嗖嗖的,你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衛青怎麼就生了這麼個逆子,以前他還只道衛伉就是個貪圖享受、貪生怕死的不肖子,因此爲了不去邊關歷練抗旨不尊。
現在看來,他還是嚴重低估了衛伉。
這個逆子不僅是廢。
還壞!
還奸!
還賊!
相比而言,他家的趙過簡直就是個天使。
“是這樣麼?那我就放心了。”
劉據聞言則與衛伉相視一笑,而後果斷從趙周面前讓開,還有禮有節的做了個請的手勢,
“既是如此,我怎敢妨礙趙丞相的要事,趙丞相請吧。”
“下官……”
趙周頓時更麻。
差點忘了,這還有個更誇張的逆子!
這個逆子更是在朝堂上都敢對天子出言不遜,屢屢站出來唱反調,氣的天子都屢次罷朝早退,簡直逆天!
可現在他能就這麼走掉麼?
他不能!
要是讓這兩個逆子搶先找到他家的逆子,在他家的逆子面前大放厥詞一番,他家那逆子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豈不一拍即合,自此狼狽爲奸,歡天喜地將趙家上下老小株連送走?
他決不能放任這種事情發生!
“趙丞相不是有要是在身麼,爲何還不走?”
趙周站着沒動,劉據反倒還等的有些不耐,出言催促起來。
事關一家老小性命,趙周已經顧不上什麼臉面不臉面的了,當即硬着頭皮道:
“下官的要事正與趙過有關,請求與殿下同行。”
就算劉據不肯帶他也無所謂,他在外面亦有車馬等候,只要緊緊跟上劉據便是,反正這又不算什麼罪過,傳到陛下那裡也只會覺得好笑,不至於降罪。
“既然如此,那就請趙丞相去客堂稍作等待,我先去換身衣裳。”
劉據倒也並未如趙周所想的那般直接拒絕,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如此待僕從將趙周帶去客堂。
衛伉卻對此有些擔憂,蹙着眉頭想提建議:
“殿下……”“讓他等着吧,咱們從後門走。”
劉據已經衝他眨了下眼,壞笑起來。
……
長安南郊。
衛伉在前面趕車,劉據坐在車內。
後面還跟着郭振與十幾名騎馬護送的太子中盾。
“表哥,我還是十分好奇,你與這個趙過很熟麼,趙過的事連他父親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他這麼多信息?”
劉據隨着馬車搖搖晃晃,藉機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不熟,此前我連這個人都沒聽過。”
衛伉回答的很輕鬆,聲音帶着風聲,
“我也是通過民籍才查到了他,加之近日殿下排除的那些人,已經幫我縮小了尋找的範圍,我再根據殿下排除那些人的共同特徵,進一步將民籍中不符合條件的人一一排除,最終才鎖定到了這個趙過身上。”
“可是民籍不是民曹纔有麼,表哥又是怎麼搞到的?”
劉據又問。
衛伉理所當然的道:
“刷臉啊,刷我爹的臉,他的臉面那麼大,不用起來豈不浪費?”
“……”
劉據覺得衛伉說的很有道理,竟無言以對,只得繼續問道,
“然後呢?”
“駕!然後自然就是喬裝起來,跟蹤窺視了。”
衛伉驅趕了一聲馬匹,接着頗爲自得的道,
“這人吶,只要是活着,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就一定有跡可循。”
“最近幾日我便始終扮做小販守在趙府門外,只要趙過出來,我就暗中跟蹤窺視他,只要是他說過話的人,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我便全部記錄下來。”
“如此等他回府之後,我再一一前往打探,好說話的人就使些錢收買,不好說話的人也使些錢,只不過是收買幾個附近的惡少上門脅迫一番,總歸能問出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又不會被他察覺。”
“走訪就更簡單了,趙過每日出府的時間雖不固定,但只要回去當日便不會再出來了,只要知道他平日去了哪裡,翻牆而入便是,不過爲了不打草驚蛇,進入之後必須記好所有的物件擺設,翻看之後務必物歸原狀,還需清理過自己留下的痕跡之後,再行離場,此事最不可大意,否則一旦驚動了他,恐怕便查不下去了。”
“如此只需要多跟蹤窺視幾日,便可知道他的絕大多數秘事。”
“而且殿下應該還不知道。”
“雖然跟蹤的時候的確勞人心神,但窺視到一個人那些不爲人知的秘密時,卻能令人心曠神怡,莫名感到舒爽。”
“我說的是真的,殿下若是不信,下回也可以嘗試一番!”
“……”
聽到這話,劉據頓時覺得可能應該重新審視一下衛伉這位表哥的爲人了。
雖然他做的不是偷看人家姑娘洗澡的變態行爲。
但這種因窺視旁人秘密而感到舒爽的表現,卻已經表現出了窺視癖的跡象……
不過話說回來。
衛伉施展出來的手段還真是很有一套,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偵察和反偵察的概念,也沒有系統的總結和培訓,而聽他的描述,卻已經在這方面頗有心得,並且八成還是自己悟出來的,說是自學成才也不爲過。
是以前就有這樣的天賦,沒有被發現麼?
正如此想着的時候。
“籲——!”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前面的車簾被掀開,衛伉探進一個腦袋來,
“殿下,到地方了。”
劉據看向衛伉臉上的笑容,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猥瑣,不過還是道了聲“表哥辛苦”,一貓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放眼望去。
附近是一個只有二十幾間泥房的小農莊,這規模甚至連村落都稱不上。
小農莊的附近,則是一大片已經開始泛黃的農田,田內主要種了兩種作物,一種是粟,一種是麥。
不過與後世相比。
這些莊稼的種植密度很低,穗子的顆粒看起來也並不飽滿。
畢竟這年頭沒有化肥,土地中的養分十分有限,再加上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旱,這種情況下還能有收成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此時農田中正有十幾人分散在各處幹着自己的事情。
見到有輛馬車到來,又見隨行的還有十幾名騎士,這些人紛紛站起身好奇望了過來。
要知道這年頭馬匹可精貴着呢,價值與後世的跑車相差不大,絕不是一般人家養得起的,更不要說一下子來了這麼多騎士。
因此就算劉據今日特意沒坐自己的駕五太子豪華座駕,也依舊引人矚目。
待劉據下車站穩。
衛伉放眼在田地裡掃了一眼之後,擡起手來指向農田之中一個戴着草帽的人道:
“殿下,那個人就是趙過了。”
“?!”
那人見狀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隨後毅然決然的轉身,擡腳就向相反的方向狂奔,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