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了劉據的話,東方裕胸口都不由的悶了一下。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此前在逐慕苑見證這位太子給齊王開刀的時候,也沒發現他這張嘴如此厲害啊,怎麼遇上家父就立刻鋒芒畢露……
哦對了,聽聞此前“廢立太子之議”的時候,他還在朝堂上舌戰羣儒來着。
一干牙尖嘴利的儒生和賢良文學都被他噴了個狗血淋頭,最後連命都搭了進去,這嘴要是不厲害那纔怪奇。
心中想着這些,東方裕偷瞄了一旁的東方朔一眼。
嘖嘖嘖嘖!
哎呦呦,我親愛的父親呦,這是咋了,怎麼臉還一陣紅一陣白了呢?
平日父親不是挺能言善辯的麼,前幾日兒子跪請天子斥責你女人換的太勤,你到了天子面前還振振有詞,如今怎麼才被太子說了一句,臉就掛不住了?
這一刻,東方裕心中對劉據充滿了感激。
這就是一物降一物麼?
看來天子是約束不住自己的這個不成器的父親,日後也別再去勞煩天子他老人家了,還是多與太子來往一下,請太子多幫幫忙吧……
“請殿下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東方裕當即對劉據施了個大禮,鄭重承諾。
劉據微微頷首,又問:
“對了,你以前接洽過外國使團麼,一會見了辰國使者,是否想好了該如何與辰國使者交涉了麼?”
“這是下官根據陛下旨意提前寫好的交涉摘要,請殿下過目。”
東方裕聞言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冊簡牘,雙手呈了上來,
“至於交涉的技巧,下官此前雖未曾接洽過外國使團,但昨日也特意請教了大鴻臚的前輩,學習了一些經驗,想來應該沒有問題。”
劉據接過簡牘略微掃了一眼。
發現受篇幅所限,裡面主要就是相關“辰國之策”的幾個概要,不像後世一樣那種具體到每一句話的發言稿,看來這場交涉東方裕是要自由發揮。
結果他剛要說話,卻見一旁的東方朔已經恢復了過來,沒臉沒皮的自告奮勇道:
“殿下不必憂心,正所謂上陣父子兵,陛下命下官前來協助犬子,自是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下官會在適當的時候查缺補漏,絕不會讓犬子辱了大漢的氣度。”
“依我看,此事東方先生就不必參與了吧?”
劉據斜睨過去,幽幽說道。
東方朔一聽就愣住了,當即急道:
“殿下,下官也是奉命前來辦理此事,怎可說不參與就不參與?”
他自打在宣室殿撒尿被劉徹貶黜之後,此前一直在宦者署待詔。
直到前些日子因劉據給劉閎開刀的時候,劉徹纔將他召進宮去封了箇中郎,然後沒多久就委派了這個任務。
因此這是他起復之後辦的第一件事,如果到了這裡卻被劉據排除在外,等劉徹知道之後,他這個中郎恐怕也做不了多久……
主要是家中的美人養不起了,真的養不起了,總是在兒子那裡拿錢拿物也不是個事,就算兒媳婦和孫兒們嘴上不說,心裡也不知道在怎麼罵他。
“外交最忌諱的便是思想不統一,東方先生對這項國策頗有微詞,又不願與我這奸佞小人爲伍,只怕稍後與辰國使者交涉時也無法與我等共同進退,最終影響了交涉成果,屆時東方先生連累我與令郎還是小事,東方先生自己的性命亦是小事,怕只怕因此壞了國之大計,那我等便都是國家的罪人了。”
劉據說着話又看向了東方裕,直接將問題拋了過去,
“東方兄,你是這回的主使行人,你覺得呢?”
“下官以爲殿下所言極是,如此隱患斷不可留。”
東方裕躬身應道。
“逆子,你!”
東方朔沒想到兒子這回真就摒棄了孝道,這時候都不替自己說一句話,心中氣急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又親自向劉據求情,
“殿下明鑑,就在剛纔下官又好好琢磨了一番,忽然就領會了這項國策的意義,如今思想已經與殿下完全統一!”
“下官以爲,殿下此計甚妙,殿下深諳兵法,兵者,詭道也!”
“《孫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殿下此計正是應了這句兵家箴言,若可僅用謀交便化解兵事,兵不血刃便令小國不得不臣服,不亦可乎?”
“何況王道霸道亦非絕對,曾經的南越閩越,如今的衛滿朝鮮,皆爲我大漢的藩屬外臣,我大漢對其既施王道又施霸道,這些小國也並未因此甘心臣服,復叛之事時有發生,始終如同附骨之蛆令我大漢不得安寧。”
“因此經殿下這番提點下官已經徹底悟了。”
“王道霸道,那是對君子而言,這些小國哪裡算得上君子,我大漢若還一廂情願,那便是自縛手腳,自廢武功,如何令天下臣服?”
“我大漢必須讓這些小國明白,若甘心臣服自有王道制之,若不願臣服自有霸道制之,若敢虛與委蛇心懷不軌,我大漢的陰謀詭計更是層出不窮,無人可出其右。”
“非我大漢沒有大國風度,是我大漢的風度只對君子,不對小人!”“若有人對此還有微辭,就應該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從這些小國身上找找原因,與我大漢又有何干?”
“不知殿下以爲,下官可悟到了點上?”
說到這裡,東方朔已是義憤填膺,情緒激憤,彷彿剛纔反對“辰國之策”的人不是他,將劉據視作奸佞小人的人也不是他一般。
“欸……”
這回倒換東方裕臉上掛不住了,苦惱的捂住了臉。
太丟人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極品父親啊,他現在正在演繹的就是奸佞小人,而且一看就是那種壞到撒尿尿的都是黑水的奸佞。
就這德行也評判旁人呢,真不知他哪來的臉。
還好我隨我母親多一點……
“……”
劉據亦是對東方朔刮目相看。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入關之後,自有大儒爲我辯經。”
東方朔此刻就是這個大儒,而且還辯的頭頭是道,引經據典,孔子總結的那五大惡,他現在肯定也能佔其中三惡。
這實在和他對東方朔的認知有些出入,或許是受了後世某些以他爲主角的電視劇影響,又或是司馬遷對他的記載還頗爲正面,讓他先入爲主以爲東方朔滑稽的同時至少還是個有原則的人。
不過不得不承認。
東方朔的才思的確十分敏捷,話鋒轉起來真是毫無障礙,義理精闢,言辭才辯,堪稱一絕,最主要他的臉皮是真厚,連劉據都自愧不如……
“殿下,你看要不……”
爲了防止東方朔繼續在劉據面前丟人現眼,東方裕總算被迫站出來爲這個不成器的父親說了句話。
……
最終,東方朔還是參與到了與辰國使者的交涉之中。
然後他與兒子,還有幾個大行令的官員就一同見證了劉據的交涉能力,一個個光忙着記錄他口中時不時冒出來的金句:
“開始之前我先插一句。”
“幾位使者,從現在開始請你們始終記得,我大漢是從實力的角度出發與伱們講話。”
“西八,我再插一句。”
“你們可要想清楚,戰場上得不到的,你們派出再多使者與衛滿朝鮮交涉也得不到,只有我大漢,能夠使你們獲得向衛滿朝鮮提要求的資格。”
“西八,我再強調一件事。”
“沒人能影響我大漢和辰國的友誼,衛滿朝鮮不行,就連辰國也不行。”
“西八,不知你們辰國仁有沒有聽過這句話。”
“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但想喝奶除了會哭還得主動伸手要抱抱,否則就是哭喪了。”
“西八,我最後再插一句。”
“大漢不需要你們爲大漢而戰,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們撐住了是入我大漢,沒撐住也是入我大漢,這是未來的大勢。”
“區別只在於最終你們是以辰國的身份入漢,還是以衛滿朝鮮的身份入漢,前者還能封侯,後者恐怕已經被衛滿朝鮮餵了魚。”
“……”
這種情況下,談判進度推進的極快。
反正劉據自己是爽了。
身在一個自己的國家可以被稱作“列強”、或者確切一點應該說是“超級大國”的時代真好。
什麼是外交,就是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對方都得乖乖聽着,還得仔細斟酌小心應答的時候,纔有外交。
他其實總共也沒說幾句話,就是偶爾見大漢官員過於注重禮節的時候插上一句。
但他這偶爾插的一句卻總能給在場雙方都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
大漢官員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過和善了,辰國使者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要求的太多了,引起了這位太子的不滿。
同時還有一個疑問,從頭到尾都縈繞在他們腦海:
“西八,是什麼意思?”
就連辰國使者都一頭霧水,這時候他們國內還沒這個說法,都以爲是劉據特有的口頭禪,卻又沒人敢追問含義。
在這個過程中,東方朔看向劉據的眼神也又悄然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太子這些既俏皮又霸氣的話究竟是如何想出來的,是不是有什麼技巧,好聽,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