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這玩意兒,來得快去得也快。
某個雪天,我路過和她常去的餐廳,窗子裡透出的溫暖燈光一晃而過。看着眼前一派人潮洶涌的景象,看?別的情侶代替我們坐在車站的椅子上,我想起了她。然後我不無傷感地發現,自己已經與這個地方緊密相連、無法割捨了。
我孑然一身,覺得有什麼正在遠去,又有什麼正在從漫漫大雪的掩埋下復甦。
“你就是自私。”孫嘉茉對我說。
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吵架。後來我用十六個字總結了一下我們吵架時自己情緒變化的規律,很簡單:莫名其妙──怒不可遏──恍然大悟──負荊請罪。
孫嘉茉,8月2日出生,獅子座,身高大約一米六五,體重不明。她長着一張娃娃臉,但這並不影響她的美麗,據我觀察,她不笑的時候屬於早熟型,那副表情看起來跟正義使者似的,但只要一笑則瞬間變身爲彷彿隨時會學幾聲貓叫的可愛少女。
這個隔壁班的女生原本是我暗戀的對象。
男生暗戀某個陌生女孩的理由多半是出於好奇,當然這種好奇首先需要建立在符合自己審美標準的基礎上。就像手中握着一把鎖面對形形色色的鑰匙,有些看一眼就知道不行,而剩下的一些,你總能迅速從中挑出最合適的,然後想伸手拿起那把鑰匙試一試。但這時才發現,鑰匙在一個密封的透明玻璃箱裡,看得見摸不着。
一段時間內,每當我經過這個透明玻璃箱都會顯得很刻意,至少我的內心是這麼感覺的。有時我故意和身邊的同學打打鬧鬧,有時擺出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有時還會蹲下來調整調整鞋帶兒……好像她已經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樣,但馬上便意識到自己只是個陌生人。
漸漸地,這份好奇變得越來越巨大,不知不覺,我喜歡上了孫嘉茉。
追她的時候,我也想過一些不太實際的計劃,畢竟我不可能真的讓劉小偉去扮演流氓,然後在關鍵時刻來個英雄救美,我也不忍心把籃球砸到她的腦袋上再去趁機呵護。
後來,也不知道是由於執著還是勇敢,我終於打動了公主的心。如果這是一個童話,再加上一句“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就可以結束了,可惜這是活生生的現實。
“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啊?”公主不耐煩了。
“聽到了,因爲你早就回家了,所以我也沒必要和你打招呼啊。”我的態度也很強硬。
“既然這樣,我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有那麼嚴重嗎?不就是打個籃球沒告訴你嗎?”
“往你家打電話找不到你,你媽只說你沒回來
。”
“那又怎麼樣?”
“夠了,我懶得和你說話了,你以後一句話都別跟我說。”
“愛說不說,至於這麼小題大做嗎?”
“不至於,我沒事找事行了吧,再見。”她轉身走開了。
再見就再見,誰怕誰啊?我也大義凜然地扭過頭,朝相反方向走去。
我和孫嘉茉的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你們年紀還小,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張老師側着身子說。
我一邊在張老師對面的桌子上改作業一邊偷偷瞄了劉小偉一眼。在班裡,我和劉小偉是一對人盡皆知的好哥們兒,劉小偉比我高一點兒,籃球打得好,學習一般,跟誰都能迅速打成一片,聰明,但幾乎沒用在正經事上,用老師的話說:“滿腦子壞水兒。”
“人家吳雪欣是女生,責任都在你,回去好好想想,走吧。”
“老師再見!”說完,劉小偉逃難似的跑出了高一年級的辦公室。
“還有你,你那叫作業嗎?給我好好改一改,改不好別吃午飯了!”
話音未落,我趕緊低頭將視線落在密密麻麻的方程式上。
等我好不容?餓着肚子改完作業,食堂早已經沒有飯了。我回到教室,看到桌子上擺着自己的飯盒。我打開飯盒蓋子,一股撲鼻的香味兒涌了出來。
“小偉幫你打好飯了,涼了吧?”吳雪欣站在窗臺前說道。
“總比餓着強。”說完,我端着飯盒走到吳雪欣身旁。
吳雪欣長得不算很漂亮,但也說得過去。她的臉形有點兒像狐狸,皮膚白得嚇人。
春光明媚的操場上有一羣男生在打籃球,劉小偉接到傳球準備轉身跳投。
“聽說你們在樓道里……被張老師看見了。”我嚼着飯菜,嘟嘟囔囔地說。
“別提了,倒黴死了,都怪劉小偉,我?他說別在樓道里別在樓道里,他偏不聽,說什麼大家都放學回家了,不就是抱一下麼……”
我笑了笑。
“唉,男生果然都很色。”吳雪欣當我不存在似的望着窗外感嘆道。
“喂喂,劉小偉惹出來的事,你別把所有人都一網打盡啊。”我抗議道
。
這時,身後一個男生的聲音喊道:“周子赫,你老婆找你。”
吳雪欣扭頭朝站在門口的孫嘉茉揮揮手,孫嘉茉也笑眯眯地做出了相同的迴應,好像兩個人在用她們特有的暗號交換什麼共同的小秘密似的。我朝孫嘉茉走過去,孫嘉茉收起笑容,她不笑的時候表情總是過於嚴肅,彷彿隨時會毫不留情地教育別人一番。
她有時還喜歡抿抿嘴脣,一雙可愛的眼睛稍顯無辜地盯着我,然後不明所以地撅撅嘴,既像個白癡在發呆又像是在傳遞某種訊息。
“你怎麼這麼晚才吃完午飯?”孫嘉茉問,我們並肩在樓道里走着。
“呃……那個……”
“又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了吧?”
“我們班主任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就算作業沒做好也要先讓人吃飯啊。”
“找找自己的原因吧,老師怎麼不把我留在辦公室?”
“你是好學生嘛。”我在垃圾桶前停下,將剩下的飯菜一股腦兒倒了進去。
“不是好學生壞學生的問題,你就是沒有危機感和責任心。”
“嗯……”我懶得和她辯論,大概我在潛意識裡也是這麼評判自己的。
總之憑我對孫嘉茉的瞭解,像這樣的事情想從她這裡得到“是啊!瞧你們班老師長得就是沒人性的樣子”之類的附和是不可能的。
離下午第一節課還有不到十分鐘,一些回家吃午飯的學生已經開始陸續返校了。我和孫嘉茉來到走廊盡頭的洗手池,我馬馬虎虎地刷了飯盒,這當兒打完籃球的劉小偉爬上樓梯,他拍了下我的後背,然後趴在池子邊用涼水洗了洗臉,身上散發出一股汗味兒。
“放學去遊戲廳嗎?”劉小偉關上水龍頭,甩甩手上的水。
“好啊。”我說。
“不行,今天你送我回家吧,我有事跟你說。”孫嘉茉說。
“那改天吧。”劉小偉說,“我先回班了,你們倆親熱別讓老師逮到。”
“神經病!”我和孫嘉茉異口同聲罵道,劉小偉嬉皮笑臉地跑開了。
“什麼事啊?”我問,“自從上次送你回家被你爸爸看到以後,你不是說我已經被他老人家列入黑名單,不能靠近你們小區了嗎?”
“他出差了。”孫嘉茉說。
我很羨慕她這種簡單明瞭的講話方式。和孫嘉茉交往三個月以後,我發現她即使教訓人也不會是唐僧式的長篇大論,她能迅速得出一件事情的因果關係,乾脆利落地給出一個結論。起初這個結論往往讓人難以接受,尤其是我這種反應遲鈍、極其木訥的人(這是孫嘉茉對我的性格做出的結論),但她卻永遠充滿莫名其妙的自信,最終的事實也總是證明,她是對的
。
柔和的春風從耳畔掠過,空氣被日光燻烤得有股溫暖的味道,孫嘉茉揹着書包坐在車子後面,一隻手抓着我的校服上衣,我蹬着自行車拐過熟悉的街?騎上馬路。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事啊?”車子溜下一段陡坡時我問孫嘉茉。
“到家再說。”
不知爲什麼,一旦她故作神秘我就會變得有點兒忐忑不安,甚至感到內疚。
從學校騎車到孫嘉茉的家需要三十多分鐘,由於我騎得比較快,到樓下時身上已經微微滲出了汗珠。我鎖好車,把校服上衣脫下來系在腰間,然後和孫嘉茉一起走進電梯。
孫嘉茉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爸爸也一直沒有再婚,父女倆住在一套兩室一廳裡。她家看上去不像沒有女主人的樣子,處處都收拾得非常乾淨整潔。
“作業多嗎?”?嘉茉一到家便問。
“還行,你能不能別老搶我媽的臺詞?”我把書包扔在沙發上。
沙發扶手旁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個玻璃魚缸,五顏六色的小魚在嫩綠的水草間游來游去。孫嘉茉從冰箱裡拿了兩罐可樂,然後緊挨着我坐了下來。
“你不會是把我騙到你家做作業吧?”我問。
“什麼啊,我準備參加學校的獨唱比賽,想和你商量商量選哪首歌。”她看上去滿懷期待,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
聽罷,我頓時鬆了一口氣,“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事?”
“嗯。”
“現在學習挺緊的,參加這個不會太耗費精力??”我說。
“不會啊,我自己有安排,你覺得……”
“冠軍有什麼獎品?一張獎狀?”
“獎品無所謂。”
“那你是爲了……”
“只是想在學習以外有點兒別的事情做。”
“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也不錯嘛,我就很佩服你能靜下心埋頭學習。”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你想唱哪首歌?”
一陣死氣沉沉的安靜之後,孫嘉茉開口了。
“我決定不參加了
。”說完,她把嘴閉得死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整個人好像突然中了某種邪惡的魔法而瞬間石化了。
“啊?爲?麼?”我對她的善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同時又意識到大事不妙。
“聽你那麼一說,我覺得還是學習更重要,我現在要開始學習了,你先回去吧。”她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嘴角彎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她生氣時的這種表情我最熟悉不過了,對我來說,目睹這種表情就如同看到恐怖片裡的女鬼一樣,頓時會覺得不寒而慄。
“又生氣了?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我也是好意……”
“別解釋啦,我沒生氣。”說着她像趕羊似的將我趕到門口。
“究竟怎麼了?”我煩了,語氣聽起來有些憤怒。
“沒怎麼,拜拜。”雖然她嘴上?沒怎麼,但臉上分明是一派陰雲密佈的景象。
門在我面前和和氣氣地關上了。
“開門!”我站在樓道里一邊喊一邊氣勢洶洶地敲着門,“我沒拿書包!”
話音未落,門又開了一道縫,孫嘉茉幽幽地伸出一隻手把我的書包遞了出來。
我接過書包,頭也沒回地騎車去了遊戲廳。
第二天早上大概七點半左右,孫嘉茉來了,卻裝作沒看到我徑直闖過了這道防線。
“決定唱哪首了嗎?”我跟着她走進校門,先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敵情。
“你有病吧,我不是告訴你我不參加了嗎?”不出所料,她第一下就出手這麼狠。
“是我不好,說話不冷不熱的,不夠支持你,別生氣了。”我也不甘示弱。
“沒生氣。”她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
“這還叫沒生氣?其實我只是好意,是我不會說話,既然你知道我的性格,還跟我一般見識幹嗎?我當然支持你參加比賽了……”
事實上,我覺得孫嘉茉的唱功和五音不全的人比起來簡直是天籟之音,但跟專業的比就成了破鑼嗓子。不過我當然不會把實話講出來。從前我幼稚地以爲真心喜歡對方就要實事求是、毫?隱瞞,然而很多事證明,正因爲如此才引發了不必要的矛盾。
“我一直覺得你唱得特別好,不比那幫歌星差,參加比賽肯定能得冠軍。”我說。
“少來了,你就是怕我在全校師生面前丟人,到時你也一塊兒成爲大家的笑柄。”
“誰那麼想誰全家死光!”我確實不是那麼想的,孫嘉茉參不參加比賽和我本人並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這麼一來,昨天的槍口撞得更顯得愚蠢透頂了。
“總之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只想着自己,你知道爲什麼嗎?”孫嘉茉停住了腳步
。
巧了,這正是我對孫嘉茉敢想不敢言的臺詞,她反倒搶先霸佔了。
“爲什麼?”我真傻,明知她會怎麼回答還要問。
“因爲你根本不喜歡我。”果然。
“我怎麼不喜歡你了?”
“因爲你根本不在乎我。”我替她答道,覺得自己的問題全是多餘的。
“算啦,我不想跟你多說了,我只希望你以後少和我糾纏,別耽誤我學習。”
“別這樣行不行?我知道學習很枯燥,你也是想找點兒樂趣,是我太遲鈍了,好心辦錯事,讓你覺得我不夠支持你,是我不好,行了嗎?”我見招拆招,一路斬殺。
“你就是遲鈍,木訥,不會關心人,自私……”
“對對,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我懷着好男不跟女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心情強忍着繼續反駁的衝動,這時如果不順着她說,勢必又要展開新一輪持久戰。
“我只是不希望被人當成書呆子,你喜歡書呆子嗎?”
“誰說你是書呆子!我跟他拼了!你怎麼可能是書呆子!”
“嗯……”
“大白癡!我是說我……你參加這個比賽也是爲了我吧……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但我真的覺得自己蠢得要死,我爲什麼這麼笨啊?明明是支持你的,可竟然讓你誤會成了我不在乎你!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對不起!”我一邊用車軲轆話道着歉,一邊還在不動聲色地爲自己解釋,“不在乎”和“自私”這種結論我是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接受的。
“畢竟沒有人喜歡書呆子。”孫嘉茉說,看來我又猜對了她的心思,只是這份善解人意每次都來得晚了一些,通常是在一陣兵荒馬亂、脣槍舌劍之後才驀地靈光一閃。
我趁勢接着說道:“你也不是書呆子啊,呆的是我,要麼你罵我兩句?回去我要問問我媽,我小時候是不是被豬咬過, 不然怎麼這麼笨……”
孫嘉茉終於在我的猛烈攻勢中敗下陣來,她撲哧一笑,隨即又馬上收斂了笑容。
“好吧,原諒你了。”她的語氣像是要竭力把這句話的潛臺詞塑造成“不過要看你的表現”,好讓我覺得她並不是這麼好妥協的。
不管怎樣,聽到她原諒我的話,我像往常一樣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彷彿剛剛交上去一份期末考試的卷子。我沾沾自喜地認爲自己取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後來我才發現,這永遠是一場說不清道不明,並且沒有輸贏的戰爭。你越是急於獲勝,就證明你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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