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片刻,沒有人動手。
呂晉申有所戒備,雖然離得最近,但他腳下的這一步,始終沒有邁出去。握劍的手心裡,也隱隱見汗。
他有些不自在地鬆握了幾下,目光緊盯着眼前之人。
顧叔朝笑了笑,看向對面兩人,“怎麼,不是要殺我麼,現在是怕了?”
呂晉申嘴角動了動,卻沒說話。
另一邊,薛立桓慢慢朝這邊走來。
他手中同樣拿劍,隨着走動,劍身上如同鍍上了一層金芒流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是劍氣,已然是要全力出手的打算。
顧叔朝靜靜看着,然後,閉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引頸就戮,不反抗地等死。
薛立桓已經走近,這個距離之下,他相信自己全力一擊,足以將其殺死,即便對方有詐也無濟於事。
所以,他一聲輕喝,這一劍便朝其心臟刺去。
很快的一劍,沒有絲毫留手,劍過處,彷彿一線金色的流光。
顧叔朝果然沒有躲,劍未臨身,他身上所穿衣袍已然因劍氣而有撕裂。
但這一劍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劍氣刺穿了他的衣衫,劃破了他的皮膚,滲出了血珠,劇痛讓他發出一聲悶哼,臉色也是一白。
可是,這劍並未刺進他的體內。
長劍在離他身前三寸處停下,如遇無形屏障,再難推進。
薛立桓臉色陰沉變化,手腕顫動,長劍也在顫動,但無論是他想抽劍還是灌以真氣去刺,都無法再有動作。
他就像是被施展了點穴法,周身動彈不得。
一旁,呂晉申臉色一變,他雖不是半步,卻也能看出此時情況不對,第一反應不是挺劍去刺顧叔朝,而是手纏真氣,去抓薛立桓。
他想的明白,方纔顧叔朝身上並無真氣波動,那薛立桓此時情況顯然不是對方所爲。而就算是自己感知錯了,事實恰好相反,那自己也絕非顧叔朝對手,還不如先將薛立桓解救出來,再想對策。
所以說,呂晉申這一番應對毫不猶豫,下一刻便扣住了薛立桓的肩膀,就欲朝後拽去。
但強烈的刺痛自落下的掌心上傳來,他不由得一聲慘呼,連忙擡手,再去看時,手上真氣潰散,更如被刀割般血淋淋一片。
顧叔朝也是有些愣神,他當然不會認爲,這是面前兩人在故意做戲。
掌刑千戶薛立桓,對方身上的殺氣是如此真實。
可是,也的確不是自己出手啊。
場間三人或疑惑不解,或窮盡掙扎,或心驚彷徨,正在這時,有聲音傳來。
“你們當真是兄弟情深,小皇帝要殺你,你就不反抗?”
顧叔朝連忙看去,那是在馬車車廂上出現的兩人,一男一女,女的蒙着面紗,說話的是那臉上帶着微微笑意,還有些好奇的男子。
很年輕,氣質從容,最關鍵的,是自己認識對方。
“蘇澈?”顧叔朝有些驚訝。
對面,薛立桓聽後,眼神微變。
他強提起一口真氣,將身上這股詭異纏繞的氣息掙脫,口中一聲尖嘯,竟是看也不看四下,身若幽影般施了輕功就跑。
身影從顧叔朝身旁掠過,帶起他的髮梢。
顧叔朝愣了愣。
呂晉申也是愣住了。
蘇澈歪了歪頭,劍柄頂了頂臉,有些不明白這人是怎麼回事。
一旁,玉沁冷眼看着,擡手,朝那已然掠出數丈的薛立桓背影虛握,然後朝回一扯。
本是以輕功秘法強行破除束縛,眼看就要鑽入林中,徹底遁走的薛立桓猛地一頓,身上好似一瞬揹負千斤巨石,腳下一沉間,丹田氣海更有剎那的顫動,而此帶來的反應,便是渾身真氣一滯,如被禁錮。
接着是整個人腳下一空,如被扯動間騰空而起,狠狠朝後摔去。
薛立桓喉間一甜,吐出口血,他看着天上浮雲悠悠,恍惚間有種錯覺。
他想起了兒時抓住的魚,與現在的自己何其相像,任憑如何掙扎,都無法從那雙手中掙脫開來。
他方纔之所以一聞蘇澈之名便跑,只因爲他知道,在對方出現的時候,身邊一定還跟着另外一人。
顏玉書。
那個心狠手辣,如魔鬼般的人。
哪怕對方只在東廠待了很短的一段時日,但對東廠衆人留下的,卻是無盡的夢魘。
薛立桓深知對方的手段,所以第一反應便是跑。
但很可惜,事與願違,自己沒有跑掉。
這隻能說明,對方已然是大修行了。
薛立桓閉上眼睛,掩住絕望,躺在地上,一聲不吭。
一旁,呂晉申看着摔在自己腳邊的身影,臉皮跳了跳,再看向那車廂上的兩人時,喉間不免嚥了咽,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身爲後周六扇門對江湖諸般事宜的主事之人,兼任刑部侍郎的呂晉申,當然見過蘇澈的畫像,更是知悉對方身份和生平,雖不詳細,卻也是公門之中掌握最全的情報。
但是,羅網那邊不是說,對方在城中福來客棧裡麼,怎麼會出現在這?
而且,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是誰?
這兩人來此,是爲了救人,還是另有目的?
一時間,呂晉申竟忘了害怕,腦海中紛亂如麻。
蘇澈不會注意這個留着山羊鬍的中年人在想什麼,他看了眼地上那放棄掙扎的人,有些好奇。
“你這是什麼武功?”他問道。
玉沁看他一眼,“想學?”
蘇澈一下明悟,這該是《無生玉錄》裡的魔功,包括先前那好似無息禁錮之法。
是以,他搖了搖頭。
玉沁哼了聲。
顧叔朝低咳一聲,朝馬車這邊走來,然後靠在車轅上,揭開胸前衣衫,血洇透着,看起來血肉模糊。
這是他方纔沒有阻擋,也沒有護體真氣,直接被薛立桓劍氣所傷,哪怕還未傷及五腑,現在那般求死心態消失以後,才覺得真疼。
他在身上摸了摸,有些頹然地放下手,他身上沒帶傷藥。
那邊,呂晉申身子一顫,把長劍一收,連忙過來。
“殿下,太醫院的金瘡藥。”他從懷裡遞過一個瓷瓶去,臉上大義凜然,眼中卻有討好之意。
顧叔朝並不在意,接過後,直接撒在身上。
“你怎麼會來?”他一邊上藥,一邊隨口問道。
顯然是在問蘇澈。
……
蘇澈在車廂上坐下,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同時,他的確是好奇,莫不是這顧叔朝是個自來熟,這話裡話外的語氣,倒像是很瞭解自己,也很是熟稔一般。
顧叔朝當然能聽出他話中疑惑,當下也沒立即答話,而是在撕了布料將傷口包紮一番後,擦了擦額上冷汗,在車轅上靠穩當了,這纔開口。
“官府通緝你,我見過你的畫像。”他說,“早前,也聽季子裳提起過。”
蘇澈眼神驚訝,“他還能提起我?”
如他所想,彼時在梁州城裡,雖然跟季子裳也算是共歷生死,但對方心裡可是一直想剷除東廠禍害顏玉書,雖然最後不至於鬧得不愉快,但起碼,跟自己可算不得是朋友。
這般與顧叔朝提起,還能有什麼好態度嗎?
顧叔朝仰頭,看他一眼,道:“他說你是個不錯的人。”
蘇澈一愣,然後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算他還有良心。”
顧叔朝微怔,也是搖頭失笑。
一旁,呂晉申當然是插不上話,將手簡單包紮之後,只是有些尷尬地站着。不時會擡手捋一捋馬鬃,惹得這雙駕的馬打個響鼻。
“你該不會是專程跟着,來救我的吧?”顧叔朝問道。
蘇澈腿支着,腳在車廂上晃了晃。
“順路去聚義莊,剛好看見有人追殺你們,但看了會兒,發現也不是追殺。”他說。
顧叔朝有些好奇,“怎麼說?”
“打了半天,除了你那幾個護衛,其餘官兵還有追殺來的馬匪,也都沒人死啊。”蘇澈說道:“等你這馬車走遠了,他們也就停下了,估摸着現在也是吃上飯了。”
他話裡帶着調侃,不過說的也是事實,在他跟玉沁趕路的時候,確實是撞見了。但也不能說是碰巧,因爲在顧叔朝這一行出神都之後,他們就一路隨行了。
但去聚義莊是真的。
起初還不知道是顧叔朝,只想看看朝廷打算怎麼和談,態度是什麼。
可沒想到,路上看見了這麼一出。
而顧叔朝哪怕心裡有過猜測,方纔也的確證實了,現在再聽,也不免有些失神。
過了半晌,他才笑了下,似是苦笑,帶着說不出的傷感。
“方纔你是真不打算反抗?”蘇澈問道。
顧叔朝一愣,然後想了想,點點頭,“確實。”
“那現在呢?”蘇澈問道。
顧叔朝聞言默然,摸了摸胸前所傷,道:“活着,也挺好。”
蘇澈不由一樂。
“你們真是要去聚義莊?”顧叔朝問道。
蘇澈看了眼一旁的玉沁,像是要看她拿主意。
玉沁瞪了他一眼。
蘇澈訕訕一笑,然後點頭,“是,也想看看江湖各派,觀潮閣跟真武教,是怎麼想墨家之事的。”
顧叔朝搖搖頭,“恐怕不會很樂觀。”
“不過,如果你們真打算插手,咱們可以同行。”他說,“我也想跟師傅說說,朝廷的想法。”
“小皇帝都殺你了,你還這麼賣命?”蘇澈問道。
“是朝廷的想法。”顧叔朝糾正道。
蘇澈挑挑眉。
“殿下,那…那我呢?”呂晉申小心道。
他知道,這時候自己必須說句話了,不然的話,恐怕下一刻就要身首異處,永遠交代在這裡了。
畢竟,那可是傳聞中一言不合就拔劍的蘇澈啊。
蘇澈注意到了這人的眼神,那是害怕和畏懼的眼神。
卻讓他很是不理解,自己有這麼可怕嗎?
見到蘇澈看過來,呂晉申勉強笑了笑。
“呂大人素來兢兢業業。”顧叔朝搖頭道:“你回去吧。”
“什麼?”呂晉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但顧叔朝沒繼續說什麼,而是爬上了馬車。
呂晉申看了眼那邊不知何時已經沒了氣息的薛立桓,沒敢往車廂上那兩人身上去瞧,連忙一撩袍擺,坐到了車轅上,然後一把撈起了繮繩。
“殿下,下官來趕車。”他拍了拍胸脯。
蘇澈搖搖頭。
玉沁輕踢了他一腳,“走。”
話落下,她便先一步施輕功掠出。
蘇澈拍了拍屁股起來,腳下一點,也是跟了上去。
馬車緩緩掉頭,在呂晉申賣力的一鞭下,撒蹄子奔馳而去。
至於那地上的薛立桓,早就在束縛中,被無形劍氣截斷心脈,死掉了。
……
安靜地趕路,穿過林間山野,一條小溪曲折流過,再往前便可見一座莊園,附近有騎馬吆喝的漢子,也有在小溪邊磨刀拭劍的好手。
這就是聚義莊了。
馬車緩緩停下,揚起的沙塵裡,呂晉申喉間滾了滾,看見四下望來的目光。
這是宮裡的馬車,或許尋常百姓不認得,但常年在外的江湖人,對各大商號、官府甚至宮裡的馬車自然識得。
顧叔朝掀開車簾,走了下去。
此時在莊子前邊的大路上,他走到小溪邊,掬了捧水。
呂晉申手中按劍,緊跟着。
在聚義莊另一側,林邊的小路上,同樣走過了兩道身影。
“宮裡的人?”有人已經圍了過來,神情不善。
“殿下?”當然,還是有人馬上認出顧叔朝身份的。
一聽這個稱呼,衆人登時便知道了這人是誰。
顧叔朝衝幾人點點頭,“師傅可在莊裡?”
“在的。”門口的人雖然不清楚他爲何來此,但對近來風聲也有所耳聞,是以不等多說,便直接迎幾人進去。
蘇澈倒也有幾分好奇,因爲他們竟也不需通報,直接就能隨着進去。
這是從來如此好客,還是非常時候才這樣?
一行人進去,未進莊子的便不免暗暗猜測,這顧叔朝爲何會在此時來這兒。
……
聚義莊不算太大,早有人去通傳了。
等蘇澈他們過了大院,還未走到聚義廳,便看見不少人在往外走。
倒不是來迎接他們的,而是告辭分別。
都是江湖中人,其中相送的不是別人,正是有段日子沒見的季子裳。
他雖是帶着笑意送別衆人,還不忘寒暄,但也僅限於此了,起碼,蘇澈沒從他眼裡看到什麼熱情。
而當他看到季子裳的時候,對方當然也注意到了他。
蘇澈朝他露出個微笑,算是打招呼。
季子裳卻一下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