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
蘇澈張了張嘴,驚訝非常。
便是一旁的玉沁,和冷靜下來的紫虛真君,同樣眼神一縮。
這般的平靜,絲毫不見迷惑,根本不是被人以精神秘法影響的樣子。
不是傀儡,便是真人。
紫虛真君蹙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問出這話時,她握劍的手有些微顫,但仍是斜指朝前,隨時可以出手。
蘇定遠淡淡一笑,“我還是我,就站在這。”
“我是問你,你爲何跟這些傢伙在一起?”紫虛真君問道:“你分明沒有被影響,你不是被抓來的?”
“是被抓來的,但想開了。”蘇定遠平靜道:“我爲天下人灑血斷頭,可天下,又有幾個人記得我?”
紫虛真君一怔。
“那些樑國之人,可還記得殞身城頭的將士?”蘇定遠笑了笑,“他們現在記得和在乎的,只是柴米油鹽,明早要吃什麼,昨日賭輸了幾文錢。”
“他們心裡,會記得父親的功績。”蘇澈說道。
蘇定遠看着他,眼裡有些失望,“看來當年對你還是不夠嚴苛,若知你如今也只想偏安,彼時就不該將你送出京城。”
蘇澈眼神一張。
這時,紫虛真君深吸口氣,肯定道:“他不是蘇定遠!”
蘇定遠搖了搖頭,“柔兒,連你也不懂我。”
聽見這聲稱呼,紫虛真君心神猛地顫了顫,眼前恍惚間出現的,是那個羞怯的少女,而對方,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他…
“小心!”
耳邊傳來急促的呼喊,與之同來的,還有一瞬冰寒的殺意。
回憶如鏡面般破碎,下一刻,紫虛真君沒有後退,而是提劍便刺。
血在半空灑落,這一劍雖是刺中,但她也被一拳擊飛,撞碎了門窗,轟進閣樓之中。
方纔是蘇定遠驟然偷襲出手,而他此時左肩被刺,現在半邊身子亦是染上冰霜,且在逐漸蔓延。
他咧了咧嘴,氣血一震,隱有龍象之聲,身上冰霜便層層崩裂。
而被刺穿的甲衣之後,可見血肉蠕動,原本的劍傷好似縫合一般,也不再出血。
只不過,在那傷口處,仍是蓋着一層如白霜般的氣息。
“斬之不愈的水寒劍和玄冰真氣。”他似有感慨,卻並未理會。
這般傷勢,對他來說不算重。
蘇澈先前提醒不及,此時更是眉頭緊皺,看着對面之人。
對方,與父親一模一樣,可是,現在的這般變化,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澈,你也要與我爲敵麼?”蘇定遠看着自閣樓中走出的紫虛真君,瞥了眼蘇澈。
蘇澈只是咬牙,但手中長劍上的籠上的劍氣,已然說明一切。
紫虛真君的臉色有些蒼白,低咳時,嘴角不住溢血。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眼神已然是冷靜下來。
“他是蘇定遠,但不是從前的人了。”她說,“人都有惡念,當負面壓過主導正面的情緒時,人就會失控,變成另外一個人。”
蘇定遠只是淡淡一笑,“我就是蘇定遠。”
“就你也配?”紫虛真君輕喝一聲,身影於原地驟然消失,再出現時,已然在蘇定遠身前,一劍刺出。
這是極快的劍步,幾乎是方寸之間的瞬移。
但這一劍沒有刺中。
水寒劍被蘇定遠一把握住,他竟絲毫不顧神兵之利和其上鋒銳的劍氣,而是左手成拳,直朝紫虛真君胸前打去。
紫虛真君欲要抽劍,但長劍卻如被禁錮一般,即便蘇定遠此時的右手鮮血淋漓,整條臂膀更是被冰霜覆蓋,但這劍就像是長在了對方的手上。
念頭急轉間,紫虛真君手掌一鬆,屈指一彈,而既是放劍,也以身法躲過了這一拳。
蘇定遠一拳落空,而本是被牢牢抓在手中的長劍上,更是爆發出難以形容的冰冷劍氣。
他的整條胳膊竟如碎冰般炸開,整個人朝後退去,撞在了欄杆上。
“還等什麼!”紫虛真君呵斥一聲。
下一息出手的,是玉沁,她身若扶風,直接拍去了一掌。
在蘇澈一下瞪大的眼神裡,那閃爍着青芒的手掌,與蘇定遠倉促打去的一拳碰撞。
沒有轟然,只是悄無聲息。
玉沁吐了口血。
但蘇定遠的氣息卻一下萎靡下去,他的內力在一瞬間便被青璇手破去。
而玉沁並未停手,掌上青芒不見,轉而是若流雲般的縹緲。
蘇澈自是第一時間有所感知,認出了這是在雲渺觀,對方瞬息殺死憑虛仙子兩人的掌法。
“不!”他下意識喊了聲。
但玉沁往日依他,現在卻深知所處何地,面對的是什麼,當然不會留手。
她心狠,想着就算是讓蘇澈今後恨她,也絕不能留下這般隱患。
先前,蘇定遠被紫虛真君神兵所傷,都能眨眼壓制,實在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以,在現在,或許是唯一的機會。
玉沁低咳一聲,天地遊的掌勁一瞬爆發,真氣的灌輸,手掌頃刻間白皙如玉,更可見其中血絲。
蘇定遠整條手臂,便連全身經脈寸寸崩斷,整個人撞碎欄杆,自閣樓上滾落。
蘇澈腳下一動,就要追上去,卻被紫虛真君一把按住肩膀。
她招手,水寒劍自冰屑中而出,落於手上。
“蘇定遠已經死了。”她冷聲道:“你以爲我不心痛麼,我就願意眼看着他落到這般地步?”
蘇澈牙關緊咬,沒說話。
玉沁臉色有些脫力的蒼白。
而下方甲板上,蘇定遠只是口中冒血,動彈不得。
燕康被第五唯我掐住脖子,姜乘虛的劍被第五唯我兩指夾斷。
在燕康憤怒而無力吼聲中,第五唯我彈指,斷劍便從他的胸膛洞穿而過。
姜乘虛周身響起海潮之聲,並劍指刺來。
第五唯我將燕康一甩,來襲劍氣便將這位上將軍撕碎。
劍氣在離第五唯我一步之外紛紛潰散,風壓倒卷,姜乘虛鬚髮皆張,眼眸低沉。
第五唯我輕笑一聲,道:“你又敗了,去吧。”
姜乘虛眼中漸漸被青白之色籠罩,他仰天一笑,滿腔無奈,最終卻似釋然一般,周身化爲漫天劍氣,轟然消散。
第五唯我雙掌一合,萬千劍氣皆凝聚於身前,最後無聲湮沒。
他低咳一聲,輕呼口氣。
即便姜乘虛是觀潮閣的閣主,也非他的對手。
因爲他們是宗師,而他是絕頂。
當世絕頂。
這時,閣樓上的蘇澈三人亦是落下。
“若非督主,此番我等皆要殞身在此。”紫虛真君說道。
第五唯我微微頷首,並未多言。
那邊,蘇澈已經走到蘇定遠身邊,對方氣息虛弱無比,如風中燭火。
蘇澈嘴脣動了動,他在來時已然想過,是能見到父親,還是聽聞對方死訊,但是,這般見面即永訣,卻最令人煎熬痛苦。
玉沁走過來,輕聲道:“對不起。”
蘇澈搖頭。
紫虛真君說的沒錯,父親已經死了,現在的,只是執念罷了。
他只是一直不願意去相信,事實上,在面對對方的時候,自己劍心示警便未停息,這代表着來自對方的深沉惡意,以及真實的殺意。
更何況,若真是父親,也從不會說讓自己將仇怨延續下去。
復仇,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如今,天道遺族,包括李清歡這等失蹤的宗師,都死了。
而他們來的二十多人,現在也只剩下了他們四個。
蘇澈將揹着的布囊取下,打開,裡面是斷折的蟠龍槍,他將其放到了地上。
這是父親的,而如今,也要與之告別了。
驀地,他忽有所感,一下回頭。
另一邊,只聽紫虛真君一聲輕斥,接着便是長劍清脆的悲鳴。
她離閣樓最近,而一道身影自其中突然出現,悍然出手。
紫虛真君以劍身擋下,與此同時,第五唯我朝那突然出現之人虛握一掌。
骨骼被壓迫的聲響傳來,那身影前衝之勢一頓,而紫虛真君在滑出數步後也是站定,只不過被方纔偷襲牽引先前內傷,吐血之後,氣機一下虛弱下去。
而當看清這突然出現之人是誰後,場間幾人臉色皆是一變。
便是自登上樓船,面對出現諸人皆是平靜的第五唯我,都是眼底一驚。
“應笑看?!”他驚訝出聲。
對面的,閣樓之下,被天地之力束縛之人,赫然便是失蹤的聚義莊莊主,「巨俠」應笑看!
但顯然,他跟姜乘虛或燕康這等被秘法操縱,引動執念的人不同。
他是正常的人,或者說,他就是那個江湖裡的應笑看。
這一點,從第五唯我的神情中,便可看出。
“前輩。”蘇澈和玉沁走到紫虛真君身邊。
“無事。”紫虛真君搖頭,隨即傳音道:“保護好自己,若事不可爲,就走。”
蘇澈一愣。
“十年前我與應笑看交過手,落後他半招,這些年來,他因江湖事而勞煩,我卻能安心修行,自忖再戰,定能勝他。”紫虛真君沉聲道:“但他方纔那一拳,拳勁大不相同,如今修爲,怕是兩個我都非他對手。”
蘇澈心底一驚。
“這一切,都與你有關?”那邊,第五唯我.問道。
“不錯。”應笑看坦然點頭。
第五唯我皺眉,覺得難以置信。
畢竟,聚義莊就在神都一側,可以說,對方完全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聚義莊裡當然有朝廷的探子在,毫不誇張地說,對方跟哪些門派有來往,甚至做出的一些決定,他都知曉。
那麼,對方是如何做到跟天道遺族扯上關係,甚至是經營這一切的?
應笑看微微一笑,雙臂一震,束縛他的天地之力便一下潰散。
第五唯我見此,眼神微凝。
他是天地神橋之境,以他修爲,方圓百丈的天地之力,他皆可隨意調動,方纔看似是隨意一掌,卻是來自天地的壓迫,便是宗師,想要掙脫都極爲不易,更何況自己現在並未鬆懈。
但應笑看,只是振臂間便將天地之力破去。
這份修爲,讓第五唯我有了一絲壓力。
他之前還想,自己此前在神都,當生出要往東海而來的念頭時,那般突然的心悸源自何處,方纔即便是面對老對手姜乘虛,他都可以從容以對,但現在,當應笑看出現之後,他終於感覺到了不同。
先前的心悸,原來是應在這。
他笑了笑,生死之間,這纔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