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山河故人

蘇澈雖在走,卻不快,如同在等誰。

他想,如果在出內宮門前,玉書不來的話,他便直接去尋對方。

不是互相寒暄,說什麼好久不見,而是把話說明,他不想失去對方這個朋友。

哪怕世事難料,可自來心意從未變過。

而眼前,宮門便在百米外,蘇澈在廊橋上頓步,手邊是安靜流淌的池水,那人卻不在這。

他抿了抿嘴,看了眼宮門,沒有猶豫,調頭便往來路返回。

山不來就他,他可以朝山走去。

假山草植,蘇澈在小徑上止步,不遠的屋檐下,有人負手執扇,長身而立,眺望遠方。

時近午時,天上烏雲飛走。

蘇澈走過去。

欄杆旁,他看着眼前背影,欲言又止,彷彿千般話堵在喉嚨,偏偏半句難言。

“你在等我?”玉書開口,雌雄莫辯,只是淡漠。

蘇澈欲要走近,卻沒有擡腳,而是道:“那日在燕來樓,我沒有認出你來。”

他在今日方纔明瞭,原來彼時自家父親所說的貴人便是萬貴妃,而非玉書身份。

可現在,當他得知那日所見的年輕公子身份後,那種久別重逢卻相見不識的懊惱與愧疚太過清晰,讓他忍不住自責。

怪不得當初會有那般熟悉的感覺,彷彿是舊時相識當面。

“六年已過,認不出來也正常。”玉書平靜道。

蘇澈不知道該怎麼答話,印象中明朗樂觀的顏玉書不見了,有的只是事不關己的冷漠,以及那種什麼也不在乎的平淡。

他覺得這與自己有關。

“你是在自責麼?”眼前的人轉過身來,眉眼如遠山,彷彿看的是陌生人,“那你大可不必,路是自己選的,而結果,也要自己來承受。”

蘇澈抿脣,“可那件事,本就與你沒有關係。”

“大梁的律法,你該不會不清楚吧?”玉書淡笑,“況且我也沒有什麼怨恨。”

蘇澈搖頭,他不信,因爲若無怨恨,爲何現在與自己如此生分。而一個好端端的人,平白落得如此,誰又能做到心中無有怨恨呢?

“你,在這宮裡過得還好嗎?”蘇澈猶豫着,難免問出來。

即便像是無關緊要的廢話,在相遇前便無數次設想不要問出來,可在某個時刻,這句話便脫口而出,情不自禁。

玉書看他一眼,點頭,“這還要多謝你的那本《觀潮劍氣》,讓我在深宮之中也有依仗。”

蘇澈聞言,想到在燕來樓時,那寺人口稱眼前人爲‘祖宗’,以及對方在萬貴妃身前的不卑不亢,他心底稍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宮廷深深,便是一口井。

孤身是沒辦法活下去的,要麼仰人鼻息,要麼狼狽落魄,誰會沒有依仗?

蘇澈聽着,明明此前想過該是有許多話要說,可到了現在,竟是一句話都想不起來了。

而即便是要開口,也組織不出該說的言語。

“沒話說,你便離宮吧。”玉書憑欄,看着遠處宮閣,淡淡道。

“你還恨我嗎?”蘇澈問道。

玉書沒有開口,而他方纔明明剛說過已經沒有怨恨,但現在,他沒有如此答覆。

蘇澈眼神一黯,輕聲道:“我倆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心意相通,你知道我沒什麼朋友,所以分外珍惜。我其實,想請你原諒......”

他的話未說完,便被打斷,“你做錯什麼了嗎?”

蘇澈一愣。

眼前之人開口,“如果你覺得是自己做錯了,我會說一聲原諒。”

蘇澈握劍的手緊了緊。

“你沒有做錯,所以無需跟我道歉,也沒必要讓我原諒。”玉書說道:“至於我的態度如何,你不需要在意。”

“可我會在意。”蘇澈說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咱們是兄弟。”

“兄弟?”玉書忽然一笑,眼神有些嘲諷,“咱們現在還能叫兄弟嗎?我看是姐弟吧。”

蘇澈微微咬牙,心中有些難受。

“你明明知道我會在離宮前找你,你大可不必現身。”他說道:“但你還是選擇跟我說這麼多。”

“少自作多情了。”玉書淡淡道:“只是相識一場,你如今奪得狀元,該是要恭喜一聲。更何況我現在是萬貴妃的人,拉攏年輕俊彥,也是分內之事。”

蘇澈在經過開始的無措後,現在終於能平靜與之相視。

此時,他聽得對方的話,當即道:“你不覺得後半句是畫蛇添足麼?我與萬花樓不合,現在又傷了他,萬貴妃想殺我還來不及。”

“隨你怎麼想。”玉書看他一眼,轉身欲走。

“你等等。”蘇澈上前一步。

玉書目光一閃,信手摺扇點出。

蘇澈擡左手,以劍鞘相抵。

一聲輕響,一觸即分。

“你果然是適合練武的。”蘇澈眼含笑意。

少年時的眼前人便渴望習武,從此快馬江湖、仗劍天涯,可一直無法如願。

現在,蘇澈從對方剛纔那信手一擊之中,感受到了不亞於自己的修爲,他心裡爲對方而感到高興。

“呵。”玉書一笑,摺扇緩緩展開,露出一幅水墨山水,“便是能習武又能怎樣?”

蘇澈會錯了意,還當他是覺得囿於宮牆內而不得見外面廣闊天地,當即道:“當年之事已有懲罰,我可以去求父親,讓他稟明聖上,想來陛下也會體諒恩赦於你,還你自由。”

“自由?”玉書看着他,莫名一笑,“方景然剛愎自用,疑心甚重,朝堂之上派系分別,只顧眼前。當世大局,官員貪腐,欺壓百姓,你只見京城聲色繁華,卻不見天下百姓困苦,民不聊生。”

蘇澈心中一跳,驚訝難掩。

玉書道:“方景然被萬貴妃迷得昏頭轉向,有大志而見識短淺,一身手段只在朝堂宮內,已呈昏庸之相。蘇定遠又獨木難支,遭受排擠。這些事不是沒有人能看清,可又能作何?”

蘇澈皺眉,他雖然不覺得時局有對方說的這般壞,可沒來由的,他也因此而心底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