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咣咣聲驚飛了天台的鴿子,呼啦啦一羣飛起,旋了一圈,熟了那咣聲,倏地落迴天臺。
全場所有人的目光或溼或枯或熾或冷,旋轉交錯,歪着一側,最後一下,脫了力,全扎到章本碩身上,扎久了,院子裡這幾十和外面幾百號人合一起,好像連呼吸、心跳都與章本碩同步。
一心一身全系在他身上。
壓力砸章本碩身上,章本碩接着,也不晃,頂了幾回合,壓力先退了,再扭着身子旋起來,繞着章本碩磨起來。
全場的人和章本碩拼起耐心。
這不是數據作假,也不是殺貓,而是殺人。
心理諮詢師本是救助靈魂的職業,爲什麼要殺人?
有苦衷?有冤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說啊!你說出來啊!
黃中發細着眼看,看章本碩假裝鎮靜,看他死扛,看他硬撐,心中暢快,連剛纔白鴿飛出,好似大樓打了個噴嚏的那股噁心勁也不見了。
他往邊上挪挪,給外面的記者騰點空間,大象也跟着挪。
黃中發看了大象一眼,默契,他很滿意。
他不急着逼章本碩,就像長頸鹿吃到好吃的一樣,脖子長,慢慢品,就算早過了舌尖味蕾品嚐的階段,但那塊壘沿着食道慢慢下滑的感覺還是美妙的,美妙到他都捨不得用力加速吞嚥。
他看了張一帆的手稿,那上面寫滿了張一帆對章本碩的崇拜與敬畏,還有對章本碩局中局手法的驚歎。
那麼,現在,你又覺得我這手法如何?
黃中發看向舞臺下的張一帆。
張一帆整個人縮着,臉上罩了層灰,根本沒注意到黃中發的視線,眼球稍轉一下,就澀得如生鏽一般。
他這個章本碩的小迷弟也認命了。章本碩你還能撐多久?
黃中發花了大半年時間在病牀上躺着,每天的活動內容只有三項,吃蜘蛛、看蜘蛛俠,想復仇。
他怎會用普普通通的陷害手法陷害章本碩?
越恨一個人,越像一個人。
黃中發叫小周收集章本碩的資料,採訪章本碩的來訪者,他自己則在醫院裡研究小周發回來的資料。
他熟悉章本碩的一切,他那效率高到反常的諮詢速度,好到爆的諮詢效果,以及從不說假話的固執。
等看到張一帆和章本碩的資料時,黃中發終於有了階段性的成果,他看透了章本碩的虛僞。
這個人標榜着不說假話,一以貫之的真誠態度,卻是個用部分真話誤導聽衆的慣犯。
要是以爲他說的就是真話,下意識地順着他的思路去想,只會中了他的圈套。
最好的復仇,莫過於看着仇人喝下自己親手釀的酒,酒裡摻了毒。
就用章本碩的手法釀出那壇毒酒。
只是釀酒的材料還沒找到。
直到有一天,小周發回了陳秋的採訪材料,黃中發看了一遍,就放到一邊,繼續吃着油炸蜘蛛,看蜘蛛俠。
看到一半,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晃,那眼神非常熟悉。
他又看了一遍陳秋的視頻。
小周問她:“我們想做一個關於心理諮詢師的紀錄片,請問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陳秋說:“心理諮詢?我沒做過,對不起,不能幫你。”
小周說:“章本碩,章老師,你在他那裡做過諮詢吧?”
陳秋吃驚:“你怎麼知道?”
小周說:“你朋友小冉說的。”
陳秋沒說話。
小周說:“對不起,雖然是個人隱私,但是我想這個紀錄片會對章老師有幫助。能讓更多有需要的人知道去向心理諮詢師求助。”
陳秋擡頭,眼睛突出來,怪怪地笑,那笑很淺,吹口氣就會飛走一樣,“幫助?對他有幫助?”
小周說是。
陳秋又低頭,搓手指,要搓出火似的,手指紅紅白白,終於擡頭,兩隻瞳仁像風中燭火跳,“好。”
黃中發按了暫停,隔着屏幕,對上陳秋的眼,眼珠盯到發澀。
盯得太久了,屏幕一黑,黃中發看到屏幕中自己的臉,自己的眼。
那眼神和幾秒前陳秋的眼重合在一起,沒有半點衝突,裡面藏的一點東西尖出來,直入腦髓,黃中發腰顫了一下,醒悟過來。
他碰上同類了。
他叫來陳秋,只問她一句話:“你想不想看章本碩倒黴?”
陳秋問:“多倒黴?”
黃中發說:“倒黴到死。”
陳秋不再問,笑了,這回她的笑要深得多,深到皺紋刻在臉皮上似的。
她給黃中發傳了一個視頻文件,說:“他教過我的,說我懶,只敢想,不敢做。我現在好多了,除了想之外,也敢做了。這個視頻是我蹦極時的視頻,有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懂怎麼去利用它。”
視頻傳完了,黃中發點開看,看到章本碩鬆手、陳秋掉下去,尖叫聲透過屏幕,和麪前坐着,散出溫和笑意的陳秋重疊在一起,鬧出一身邪氣。
章本碩,我照你的手法炮製這個視頻,從頭到尾沒有改動任何東西,只是刪掉了一些多餘的話。
部分真實,誤導,我也會,比你還會。
所以,現在,你怎麼接招?
黃中發拿起話筒,咳了一聲,說:“大家安靜一下。我相信章老師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請聽聽他怎麼說。”
大家安靜下來,記者們也往後退了幾步,給章本碩騰出空間,章本碩像是退潮後的岩石,孤單地站着。
章本碩環視一圈,看看黃中發、張一帆、黃宇、六六,最後落在大白幕的浪花上。
真是給人驚喜啊。
即便是黃中發的本章說中也沒有這個視頻的信息,他只在黃中發身上發現了陳秋的本章說,只以爲是當初採訪陳秋時,黃中發也在場,陳秋留下的。
沒想到當時蹦極錄下了視頻。
長10米的繩子是用來給專家表演用的,攝像頭自然早早就準備好了,陳秋蹦完極後,回了家,再回去把視頻拿出來也很自然。
章本碩當然知道視頻被剪輯過了,從陳秋說“我錯了”開始,到他說“去死吧”這一段中,還有幾句話沒放進去。
不知情的人乍一看,章本碩真像殺人兇手一樣,推人下水,陳秋還苦苦求饒、認錯、流淚。
這視頻爆出去,對他的職業生涯纔是致命打擊。比起什麼論文造假、殺貓之類的不知強到哪裡去。
黃中發這招夠絕,章本碩很滿意。
如果這樣我都爽快承認了,就連張一帆都不會認爲自己是故意的了吧?
太好了。就讓那個秘密永遠埋葬吧。
章本碩張嘴,記者們也跟着張嘴,心提到嗓子眼。
他要說了,他要說了,他要說什麼呢?
這時一個穿着白色志願服的志願者端着盤子走上舞臺,他走到黃中發身邊,把盤子遞給黃中發,黃中發下意識地接過,志願者拿過黃中發的話筒,面向全場觀衆站好。
他一頭白髮,五六十歲的樣子,裡面穿了件高領毛衣,領子翻起來,遮住下巴。
黃中發端着一盤餅乾,看着那人。
陳秀梅走了幾步,靠近舞臺,又停下來,仰頭看那人。
章本碩看那人,目光一觸,就被燙到似的縮回去,盯着地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牙咬着嘴脣,滲出血。
張一帆看到那人,跳起來,大叫:“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