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子爲什麼是彎的?
鬍子當然可以是彎的,它還可以是直的,長的,短的,細的,粗的。
但王壘下巴上的鬍子彎的不一樣。
只有一片區域是彎的,又長又彎,像是長久呆在壓抑環境下的彎曲,像是小草頂開大石的倔強,像是久不見天日被衣領緊緊包裹住的本能釋放,像極了——
衆人用眼角瞄了下章本碩的褲襠,立馬縮回來,不敢再往下想。
他們本以爲割掉那裡的皮,用在王壘下巴上,已是這世上最尷尬、最殘酷的真相。
沒想到這真相上面還長毛了?
王壘被衆人目光一敲,那白臉的瓷終於碎了,碎縫中充滿淚水。
“我怎麼會不知道那個皮經過處理了?它們不一樣。當我知道真相後,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不一樣,不一樣,可是等我看到鬍子的那一刻——”
王壘說不下去了,仰頭看天。
黃宇眼角泛淚,也跟着看天。
太不容易了。包頭就算了,還長毛,擱誰身上都受不了哇!
張一帆鼻子一酸,看哪裡都不對勁,渾身發癢,也看天。
他現在才明白爲什麼王壘自從火災之後,都要把鬍子剃得乾乾淨淨。
高樹是因爲工作需要,不能扎腿。
王壘是因爲見到傷心,聞到落淚。
張一帆想:我是個罪人,罪該萬死。
他錯了,錯得一塌糊塗。王壘和章本碩不是不專業,不是耍任性、鬧彆扭,一點小尷尬就搞得跟殺父仇人一樣。
剛好相反,就是因爲他們的專業、寬容,才能各自帶着那份創傷生活、工作下去。
換成是張一帆,恐怕直接心理崩潰了。
六六和丁鈴也想跟着看天,可看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去瞄王壘的下巴,又開始小聲討論起來。
小周唏噓不已,他可能是屋裡和章本碩、王壘二人最疏遠的人。
他倆的慘事足以讓任何一個正常男人同情、落淚,卻無法感動小周。
小周唏噓的是六六,這麼變態的事,她聽了,也只有興奮的表情。
難道自己真沒機會了嗎?
小周不由想到半隱退的成餘,他是碰上一個深不可測的高手,不得已自折一臂,僥倖逃走。
小周則是碰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女變態,怎麼嚇,都嚇不倒。
人生啊!
嘔!
陳秀梅終於回過神來,捂嘴往外衝。
黃中發剛扶牆進來,眼神陰惻惻地戳章本碩,沒戳幾下,就聽到鬍子彎的消息,臉色白了一下,又扶着牆出去,走廊裡傳來他的乾嘔聲。
黃中發強忍着噁心,一步步走到天台,在這裡,他終於可以完全放開,盡情嘔吐。
然而,除了吐出些口水外,再沒東西吐出來。
腸胃在前一輪的噁心中早已搜刮乾淨。
黃中發雙手撐在地上,雙眼滿是淚水,胃酸如野火開荒,一路燒上來,嘴裡鹹鹹的,帶着鐵鏽味。
咕咕、咕咕……
一羣鴿子在天台上走來走去,上次的鴿屎一直沒有清理,晾乾了,白白綠綠的一片。
黃中發想起了那天倒吊在曬衣架上,一羣鴿子飛過來,降下天屎的畫面,又幹嘔了一聲。
一股異樣的感覺隨着嘴裡那股鐵鏽酸味泡開,黃中發眨了下眼,頭暈了下。
這感覺他很熟悉,很久以前,他還怕蜘蛛的時候,就是這樣。
聽到蜘蛛,看到蜘蛛、想到蜘蛛,他都會有這種感覺,嚴重時會暈倒。
當然,他現在不再怕蜘蛛了。
他本以爲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再怕,沒想到這種感覺又來了。
黃中發看着眼前的一隻鴿子,淡定地在鴿屎裡踱來踱去,咕咕叫着。
他慢慢伸出手去,猛地一抓,鴿子撲扇着翅膀要飛開,翅膀張到一半,驚飛邊上一羣鴿子,自己卻跑不掉了。
它急促地叫着,鴿爪沾着屎,用力蹬。
黃中發一隻手攥着,盯着鴿子看,看了很久。
他在青山安定醫院呆了這麼久,治療蜘蛛恐懼症,醫生給他開這樣那樣的藥,讓他做這樣那樣的測試,找他聊這樣那樣的天,他也一天天的好。
醫生說他恢復得很好,叫他不用那麼急。
他急,怎麼不急?
momo走了,他的生活失去光彩。
他一個人躺在醫院裡,除了看蜘蛛俠,再沒其他任何消遣。
然後一個個消息傳過來,最小公倍數女團加入新成員呂佳,最小公倍數女團又火了,兒子要結婚了,白旗集團也擺脫債務問題,一路向上……
每一個都是好消息,每一個人都過得好,甚至自己的主治醫生都和自己的護士好上了,說要結婚。
黃中發本不覺得自己慘,但看看邊上的人,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慘,非常慘。
有一天護士端着透明盒子進來,透明盒子裡都是蜘蛛,猙獰可怖,鋪滿盒底,腳錯着腳,頭交着頭,密密麻麻。
盒子邊上是個蛋糕,還插了三根蠟燭。
這是例行的恐懼物曝露治療,從最開始的一分鐘,到現在的十五分鐘,慢慢延長曝露時間,直到可以完全忍受爲止。
黃中發看着蛋糕,在想一個問題。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怕蛋糕了?
護士懂他,笑着說:“這是我請你吃的,家裡有喜事。”
黃中發哦了一聲,又覺得自己慘了,問:“要跟王醫生結婚了?”
他只是隨口一問,護士結不結婚,跟誰結婚,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想自己早點好起來,想momo能回來。
護士說:“還沒呢。是我家的狗狗小春,今天凌晨生了三條小狗,兩條白,一條黑。我守了一夜,累死了。”
護士的臉上滿是笑容。
黃中發看着蛋糕發呆。
護士打開蜘蛛盒的蓋子,現在黃中發已經到了中階治療階段,可以打開蓋子,增加曝露量。
然後護士就站在一旁打哈欠,想着今天中午要不要去找老王吃飯。
黃中發看看蜘蛛,又看看蛋糕,在想一個問題:連照顧我的護士的一條狗都有喜事。
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黃中發怔了一會兒,手探進盒子裡,蜘蛛爬上來,很快黑了一手。
然後他縮回手,舔着手指,把一隻只蜘蛛吞下去。
護士擦掉哈欠嗆出的眼淚,看黃中發舔手,正想說有叉子,不要弄髒手,呆了一下,這纔看清黃中發手上黑的灰的,全是蜘蛛,黃中發在吃蜘蛛!
護士尖叫着跑出病房。
就是從那天起,黃中發明白了一個道理。
怕什麼,吃掉它就好。
胃能消化食物,也能消化恐懼。
黃中發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怕,不能暈。
黃中發攢住鴿子的爪,往嘴裡送。
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