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華說完,賈則軒久久不語,也跟着曹大華的視線,看那個50L的大廢液桶,視線都快被染成黑色,最後才問。
“一行還在我們公司上過班?”
曹大華點頭,補充:“其實現在還在上班,只不過在家裡。”
賈則軒又問:“誤會解除了,不挺好的嗎?”
曹大華抱住腿,搖頭,問:“你有夢想嗎?”
賈則軒差點要給導師唱首歌,還好很快意識到這裡不是唱歌的地方。
他看曹大華,很深沉地審視。
曹大華是活得很表面的那種人,這不是說他膚淺。相反,是說他活得通透。
他沒錢就掙,有錢就花,房子、車子、新開的飯店、人少的旅遊小島……
曹大華規避了人生中一切深刻的話題,權力、人際關係、目標、家庭……
他只浮在水面上,明知那巨大的海水是浮力的來源,卻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只看海上的鳥,天上的雲,享受人生。
黑暗是有的,悲傷不快樂也是有的,但那又關他什麼事呢?
曹大華活成童話故事裡的王子,沒有白馬,也有王子的氣質。
也許這就是一行看上他的原因,也許這就是他軟飯硬吃的底氣。
可是,從來不談這些話題的曹大華居然會問他夢想的事?
夢想?
賈則軒當然有,而且有很多,不過都包在幻境中,在幻境中實現過、破滅過、重燃過。
從外人的角度來看,賈則軒沒有夢想。
“你知道我什麼感受嗎?聽完一行解釋。”曹大華問。
“不信?”
“不,我信。任何一個正常男人跟一行接觸過,都不會喜歡她的。更何況是兩個。可是我更難受了。我寧可她出軌,這樣、這樣——”
曹大華說不下去了。
賈則軒拍拍曹大華的肩,表示理解,其實他一點都不理解。
不過沒關係,以前就是這樣,兩人吵架了,一行打電話罵他出氣,曹大華找他聊天排解鬱悶,他只負責聽就好。
如果聊完了,曹大華心情還沒好,那就隨便聊點新話題。
比如說旅遊。
“聽說你們要出國旅遊?”賈則軒問。
曹大華點頭。說起旅遊的事,他的心情總算好一些。
至少看着一行弄髒酒店的牀單,比弄髒家裡的沙發要舒服。
是去一個小島,呆半個月左右。
以前去旅遊,跟趕集似的,上車睡覺,下車尿尿,購物逛街,再上車下車,一點樂趣都沒有。
一行跟他抱怨,說以後再也不去旅遊了,好累啊,還是躺在家裡舒服。
曹大華問她,你入職簡歷上不是寫着喜歡旅遊嗎?
她說那是除了旅遊就沒什麼好寫的,難道寫喜歡看書嗎?
曹大華就訂了這家小島,既然喜歡躺,躺哪裡都一樣,我們去躺小島吧。
曹大華說完旅遊的事,心情好多了。
避開了深刻的話題,曹大華又浮到了人生的表面,花錢、旅遊、繼續花老婆的錢,好爽啊。
曹大華心滿意足地離開,臨走前,還說家裡地板髒了,拿了瓶乙醚回去擦擦看能不能擦掉,留下半個刨光的西瓜和脹了一肚子水的賈則軒。
賈則軒本想說你化學白學啦,拿乙醚洗地板,自己先暈倒吧。
不過馬上就想到曹大華是讀播音主持專業的,是跟化學沒關係。
西瓜吃多了,尿也多,賈則軒想上廁所。
他還從來沒踩着高跟鞋上過男廁所,好緊張啊。
這時車間主任打電話過來。
“小賈,在實驗室吧?”車間主任問。
“在。”賈則軒噔噔噔往男廁所走。
“誰陪你加班?”車間主任耳朵很尖。
“沒人。”
“那是誰穿高跟鞋?實驗室安全條例怎麼規定的?不準穿高跟鞋,不準化妝,不管是誰,你叫她把鞋子脫了!”
“好。她脫了。”賈則軒踮起腳慢慢走。
他早早把車間主任拉進幻境裡,拿着鞭子抽車間主任,逼他穿沒鞋跟的高跟鞋跳舞,還要跳踢踏舞,就是腳尖腳跟碰來碰去的那種舞。
車間主任的口氣緩和下來,說剛好有件緊急任務拜託你。
賈則軒發誓,車間主任從來沒對他說過拜託,連個請字都沒有。這是第一次。
賈則軒不是傻子,答應了加班,又多件緊急任務,他說:“我正在加班呢。”
車間主任:“都說是緊急任務了,當然任務優先。”
賈則軒:“那廢液桶分類標籤不用做了?”
車間主任:“當然要在保證日常任務的前提下,完成緊急任務。”
賈則軒:“所以,我兩個都要做?”
車間主任:“能者多勞,這是公司對你能力的信任。”
賈則軒:“能申請加班費嗎?”
車間主任:“你只管申請,我會盡一切努力爲你爭取。”
賈則軒:“那就是沒有了?”
車間主任語重心長:“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將來沒有,不代表永遠沒有。小賈,你還年輕,要有希望,要有年輕人的蓬勃朝氣和幹勁!”
賈則軒沉入幻境,站在高山上,攏住嘴,大喊:我甘禮良!
甘禮良、甘禮良的回聲在幻境中震盪。
賈則軒突然知道第二個要從幻境中帶出來的東西是什麼了。
甘禮良!
賈則軒退出幻境,問:“什麼任務?”
車間主任:“一個供應商來公司拜訪,你接待一下。現在應該已經到了。”
切,還以爲多大的事。泡杯茶,聊迴天,收下供應商的目錄廣告資料,拿張名片就完的事說得那麼緊急,白甘禮良了。
賈則軒:“好。”
車間主任:“還有下週安全體系審查,要拍段實驗室安全教育短片,以前的太老,老總看不上,要拍新的,你拍吧。”
賈則軒後悔話說早了,甘禮良又默唸了幾十遍,才說:“我就一個人,怎麼拍?”
車間主任:“不是還有那誰嗎?穿高跟鞋那個。交給你了——”
“老徐?好了沒?還打不打?”
手機裡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車間主任掛掉手機,賈則軒歎口氣。
比起迴旋踢,這甘禮良帶出幻境可難多了。
賈則軒噔噔噔走進男廁所,點兵點將挑一個小便池,站好,尿。
他有尿出半個西瓜的錯覺,之前和車間主任通話時的鬱悶和不爽都隨之排出,體內放空,他盯着牆上的瓷磚發呆。
爲了迎接下週的安全審查,老總和各級主任高度重視,積極行動,第一時間清空了中介服務所的所有在職空閒阿姨,派了三輛卡車去接,把整個廠區打掃得乾乾淨淨,其中的重中之重不是原料室,不是實驗室,而是廁所。
專家不一定去原料室看,但一定會上廁所。
廁所就是公司的臉。
秉着這樣的原則,阿姨們跟瓷磚有仇似的,只差直接潑新配好的王水洗牆。
瓷磚刮掉一層皮,獲得新生,亮得跟鏡子一樣。
賈則軒看着瓷磚中模糊的倒影發呆。
然後,在瓷磚倒影中,他看到身後的隔間門板下,慢慢伸出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