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練雲看完資料後,立即驅車趕到神經科學實驗室,跟陳以清進行治療方案的探討。
“典型的漸凍症(ALS)患者,顯微鏡下觀察可見脊髓前角細胞減少並萎縮,伴隨膠質細胞增生。”
“病理改變很明顯,有廣泛的脊髓結構損害,脊髓前角,錐體束,脊髓小腦後束,均有神經元細胞脫失,以及膠質細胞增生。”
“大部分漸凍症患者,一開始的臨牀表現,都是類似於脊髓性肌萎縮,比如四肢無力。”
“這時候,延髓功能不受影響,只是影響脊髓和四肢的運動神經。”
“病情發展下去,最後入腦,發生延髓麻痹,從而失去對內臟器官的肌肉控制,比如吞嚥困難,無法呼吸等,最終窒息而亡。”
“可以說,脊髓的神經損傷是治療ALS的關鍵。”
“就算不能徹底治療,也能極大地延緩漸凍症的進展,讓患者的生命得以延長。”
“如果能夠治療脊髓損傷,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遏制住患者的病情,使其一直停留在初期階段,這就是幹細胞療法的意義所在。”
陳以清興奮的聲音迴響在實驗室中,講述着自己的重大發現。
簡練雲認真聽着,時不時眉頭緊皺,彷彿在思索難題,旋即又舒展開來,似乎心中的疑問得到了解答。
聽到這裡,她眼中有光芒閃現,臉上浮現出濃重的喜悅。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醫學界面對漸凍症這一絕症,一直都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至今依然病因不明,靶點不清,沒有任何藥物和方法可以阻止病情發展。”
“只能眼睜睜看着患者在3-5年內,從初期,慢慢發展到末期,最終死亡。”
“漸凍症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會慢慢剝奪肢體的行動能力,就像是被冰凍住一般,而患者只能眼睜睜地承受着這一切的發生,這種近乎殘酷的變化往往會令患者內心痛苦不堪。”
“關於病因,有好幾種假說,但也只是假說,無法證實。”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主要是運動神經元的損害導致,至於到底什麼東西使得運動神經元受損,我們仍然不清楚。”
“初期的四肢無力,乃至癱瘓,主要是脊髓的運動神經元受損,到了後期,病情入侵腦幹,感染到延髓。”
“延髓主要控制內臟以及身體機能的運轉,這一塊的運動神經元受損,身體各器官的肌肉就無法正常操控,導致患者的死亡。”
“只要把患者的病情控制在脊髓,不上行入腦,感染到延髓,患者也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幹細胞基因聯合療法,能夠潛在地保護患者脊髓中的患病運動神經元。即便無法徹底治癒,也可以讓患者多活幾年,甚至一直保持在初期的狀況。”
“這樣一來,也就控制住了病情,病人起碼能活下來了。”
陳以清微笑道:“我正是這麼想的。延髓在腦幹部位,治療非常困難,我們的研究還不夠深入。”
“要想徹底治癒漸凍症,找到真正的病因是必然,這一點,我們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這不影響我們現在的治療。”
“雖然幹細胞移植治療脊髓受損,只能說治標不治本,病人還有很大可能會復發,但起碼我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至少,人類不再束手無策。”
“想想醫療發展史,面對任何疾病,我們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一開始都是沒有任何辦法,後來慢慢緩解病情,到最後才取得最終突破,徹底治癒。”
簡練雲瞬間動容,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
“其他機構也有用幹細胞療法治療漸凍症,但都是採用間充質幹細胞,一直沒有獲得確切的療效,效果遠沒有你的這麼好。”
“我很看好你的治療方案,倫理委員會那邊也通過了,資料提交上去,估計很快就會通過審覈,開展臨牀研究。”
“對了,你的幹細胞移植,應該也能治療一些急性脊髓損傷吧?”
“有沒有考慮這方面的臨牀實驗方案?”
陳以清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但略一沉吟後,又立即搖頭。
“幹細胞療法對急性脊髓損傷的治療肯定有效果,至少在大鼠和一些動物身上療效顯著。”
“對於陳舊性脊髓損傷的治療效果,還沒有正式開展,目前不是特別樂觀。”
“這方面我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希望能獲得更好的治療方案,我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
“另一個原因是脊髓損傷的恢復期比較長,而且病人之間的差異較大,不利於儘快上市。”
“因此,我只打算爲漸凍症申報這一治療方案,當然上市之後,在做臨牀四期補充實驗的時候,我肯定會進行這方面的治療。”
簡練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沒錯,你們是企業,當然要第一時間考慮效率和產出比。”
“急性脊髓損傷的治療時間長,而且有其他治療辦法,要做雙盲對比實驗,會拖得太久。”
“不像漸凍症,沒有什麼特別有效的治療辦法,只要證明能夠緩解病情,就可以通過審覈,走快速通道早日上市,造福廣大患者。”
雙方一起商量,很快敲定了如何挑選患者,以及後續的治療,制定了精準的臨牀實驗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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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省,成市。
一輛被擦拭得鋥亮的橘色山地自行車倚靠在牆角,車頭掛着打包袋和帽子,車輪不見一點污跡。
這個30平的單間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靠枕和坐墊,能夠緩和房間主人坐下或躺臥時的身體麻痹。
馬軍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發呆,他的後背和雙腿都被墊高,身體呈一個U字形,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沉思。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個空空的瓷杯,旁邊擺放着厚厚的筆記本和一隻水性筆。
沙發背後的書架上,放着大熊貓明信片,和堆疊在一起的藥物。
過了一會,馬軍雙目的瞳孔恢復了焦距,這短短的幾分鐘,對他來說格外漫長。
因爲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去過很多城市,拉灑,烏魯,濱市,海市,京城,杭城,金陵……曾經最大的夢想是騎行去藏省。”
馬軍口中發出陣陣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一行清淚從眼角緩緩滑落。
但他似乎毫無察覺,目光轉向倚靠在牆角的山地車,眼神中流露出強烈的依戀。
這是他最寶貝的物品,曾幾何時,他騎着它走遍成市的大街小巷,以及文川阿爾村的坎坷山路。
但是,患病以後,由於越來越難以控制住剎車,山地車也就此閒置了。
“老夥計,你陪了我20年,想不到竟然能提前退休吧。”
馬軍擠出一個笑容,眼角的淚水如泉水般,止不住地涌出。
一個個刻骨銘心的畫面,穿越歲月的層層迷霧,在腦海中浮現,清晰無比。
二十年前,那場地震發生的時候,他才30歲,當時在蘇市有着一份穩定的工作。
消息傳來的一刻,他立即啓程,隻身入川,買下了這輛山地車,奔赴阿爾村前線。
日復一日地穿行在蜿蜒小道中,教重建村的孩子們識字閱讀,做起了支教老師的工作。
他甚至還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孩,支教結束後,帶回了老家撫養。
直到3年前,他發現右手逐漸變得麻木,跑去附近的骨科醫院,診斷爲腕骨綜合徵。
醫生說他手腕里長了個東西,壓迫到神經,需要做手術切除,否則手就廢了。
手術拆線後,他的右手依然沒有好轉,左手反而也出現了相同的症狀。
去年開始,他由雙手麻木,演化爲四肢僵硬,經常摔倒在地。
走路時兩隻腳會產生烙鐵一樣的疼痛,膝蓋就像生鏽了一樣,再也蹲不下去,即便蹲下去也站不起來。
他在家人的陪同下,前往昆市第一人民醫院看病,終於確診了漸凍症,以及二級殘疾。
吃了藥以後,雙手的麻木有所緩解,起碼手指還能動彈,但換來的代價是,全身無法遏制的疼痛。
這種疼痛讓他倍感熟悉,想起了小時候經歷的凍瘡。
從小學到高中,他都在北方度過,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冬天手腳上長的凍瘡,每年都會復發,痛癢難忍。
疼痛從童年蔓延到青年,如今又在知天命之年席捲而來,讓他更加煎熬。
每天的止疼藥,讓他緩解了不少,但身體的日漸麻木,讓他明白,生命似乎正從身體裡不斷流失,所剩無幾。
於是,心中一個念頭無法遏制地冒了出來。
他帶着那個災難中倖存的孩子,重返成市,想要舊地重遊,見一見當年的故人。
就連當年的山地車,他都沒有落下,直接帶了過來。
第一站就是去文川紀念館,但紀念館建在半山坡上,他無法擡動僵硬的雙腿,爬不上去,只能由孩子揹着上山。
回到阿爾村,當年崎嶇不平,堆滿碎石的山路,早已被平整的公路所取代,滿目瘡痍的山體也長出了茂密的叢林。
看完這一切,馬軍發現,大家都過得很好,當年支教的村落,也發展出了旅遊業,到處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
至此,他終於放心了。
回到成市租住的房中,他喝了一杯咖啡,精神變得好了許多。
躺在沙發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花了短短几分鐘,想通了一件事。
這幾分鐘,只是他人生中短短一瞬,卻決定了他生命的歸宿。
馬軍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艱難地拿起筆記本和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攤開筆記本第一頁,黑色的字跡很快在上面浮現。
每個字都歪歪扭扭,但一筆一劃都力透紙背,異常堅定。
“本人遺體捐獻到科研醫院,眼角膜有用的話也捐給有需要的人……”
“因爲生病,很多朋友,親戚,同事,老師,長輩都幫助了我不少,實在感謝不過來,也無法回報,唯有祝福大家越來越好……”
短短兩行字,不到100個字,卻斷斷續續地,寫了將近1個小時。
當畫下最後一個句號,並寫下自己的名字時,馬軍全身的力氣都彷彿被抽乾,整個人癱在了沙發上。
他漸凍的身體裡,住着一個赤誠而有力的靈魂,支撐着他走到現在。
但這個靈魂,如今也在漸漸消散,變得無力。
馬軍臉上的淚水已經幹掉,留下淡淡的痕跡,他深吸了口氣,感覺空氣就像石頭一樣,要凝固在自己的肺裡,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吐出來。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如果說入川之前,還能走動一下,到了現在,幾乎已經很難動彈。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都能一一預見得到。
自己雖然活不了多久,但身體的零件都還算健康,能夠捐贈出去,讓更多的人活下來,也算死而無憾。
就在這時,大門突然被狠狠推開,撞到牆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馬軍的兒子一臉狂喜地衝了進來,大聲喊道。
“爸,你的病有救了。”
馬軍發出一聲無意識的呻吟,想要看過去,卻無法調轉腦袋。
兒子帶起一陣風,衝到了他身邊,緊緊握住雙手。
“爸,我接到簡主任的電話,她是你的主治醫生,還記得她嗎?”
馬軍吸了吸鼻子,想起來一個美麗的身影。
那是一個心靈比外表更美麗的醫生,可惜救不了我,他心裡嘀咕道。
“三清研發了一種能治療漸凍症的藥物,叫什麼幹細胞療法,馬上要開展臨牀實驗,我給你報名了。”
“簡主任說你還沒癱瘓,延髓也還沒出問題,控制住病情的希望很大。”
“爸,我買了票,咱們下午就回去!”
“明天,明天你就能開始治療了!”
兒子正激動着,突然發現馬軍膝蓋上的筆記本,他拿起一看,頓時悲怒交加。
“爸,你怎麼這樣!現在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你聽我說,你一定能活下去!”
聽着兒子的怒吼,馬軍微微點了點頭,感覺胸口長久以來的壓迫感似乎消失了一些。
“很抱歉,我要繼續活下去,不能捐獻器官了。”
他心裡想着,隱隱有些遺憾,感覺對不住那些苦苦等待器官移植的病友。
手指沒有猶豫,再度抓起那隻黑色水性筆。
筆尖在紙上輕輕滑動,粗黑的墨水緩緩劃掉了一行行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