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在說些啥呢?和咱們嘮嘮唄。”
“對,講講,別藏着掖着的,咱好奇着呢,絕對不往外瞎傳。。。”
一位廚藝不錯,被尹家請來上竈的嬸子,就這麼被院子門口的鄉親們圍住了。
嬸子告知大夥道:
“咱族長對尹大娘的外孫說,老九家一直是尹氏家族裡的比較有分量的人家。大事小情,凡是姓尹的後輩都很看重老九家的意見。”
尹氏族裡的村裡人聽了這話,有那心明鏡的笑笑,心想,真會溜鬚,可哪裡是那麼回事。
尹老九死後,只老九家的老大在家族裡算是還行,那還得是看在他岳父在鄰村是大姓的面子上。
有那種和族長不太對付的人家,乾脆直接面露出不屑了。
她們撇撇嘴嘀咕,族長咋那麼會扒瞎呢,這是知道老尹家往後要不一樣了,開始睜眼說瞎話了。
就之前徵人,尹老九家已經分家想要再重新合在一起,那被族長難爲壞了。
聽說,尹老太太趁天黑去族長家送過禮。
臨院養大黃狗,大半夜狗叫喚出來人親眼見到的這事兒。
還有那段日子,送禮還被嫌棄,尹老太太可是沒輕了在族長媳婦面前點頭哈腰的。
上歲數的人更關心裡正:“那裡正呢,他都說啥啦?”
“里正說讓大河大海他們進村裡巡邏隊。”
尹家村的巡邏隊是個香餑餑差事,因爲普通村民在農歇時要進山伐樹或是修水渠啥的,巡邏隊裡的成員卻不用幹活,只負責看着誰偷懶沒偷懶。
一般能進巡邏隊的後生,都得是村裡比較有名望人家的青壯。
嬸子忽然用稀奇地語氣又道:“然後你們猜怎麼着,你們絕對猜不到里正說完這話,尹大娘的外孫說了啥。”
“說了啥?”
“人家謝過好意,直接幫大河拒絕了,說大河過了年,要隨他進京做事。”
“啥?進京!你沒聽錯吧,是去京城?”
嬸子壓低嗓門道:“愛信不信,我聽還不止大河呢,尹老三好像也要跟着外甥走啦。去幫外甥的岳家做事。”
村民們立即發出驚歎:“這要是真的,我的天爺呀,這叫啥?這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這回尹老九家算是徹底的要翻身了。”
“你說我家咋沒有這樣的親屬呢。就那種忽然上門,然後啥也不圖就拉拔親戚。”
“噯?見着沒,”婦人們唏噓的同時,還很關注朱興德的媳婦啥模樣:“聽說穿的可帶勁了。”
做飯的嬸子立即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道:“那當然了,從尹大娘和尹老二回來不就傳?大娘那幾位兒媳婦早就說過,那姑娘的孃家屬實是大戶。有大買賣,有老鼻子田地,磚瓦房一片片,人更是長的俊得沒法的。我見到了,還和我說過話呢,一說一笑的,聲還不高,不像咱們似的,扯老婆高聲說話。”
“那看來尹婆子的外孫,能有今日的能耐,我猜備不住借過他岳父家光。”
“借不借光的,人家眼下很能耐就是了,往後更是咱夠不上的。”
就有人又小小聲問了,咱西山鎮那位頭子呢,你還沒講大官亭長呢。
先別打岔說那麼沒用的。
“亭長啊”,做飯的嬸子和幾位平日裡關係好的婦人湊頭道:“看起來和以往很不一樣。他來了,屋裡很熱鬧,我聽不着他說啥,但我瞄過兩眼,看他脫了鞋,不嫌棄咱村裡這破房子,正盤腿坐在尹大娘外孫身邊喝酒呢。”
“咳咳!”亭長的趕車小廝不得不出聲提醒。
這個村裡人的禮貌呢。
可真是膽子大。
他車停的並不遠,就在朱興德的車馬旁邊。
居然當着他面兒,就這麼直咧咧地講究人。還敢講究到他家老爺身上。
村民們被這聲咳嗽提醒完,一個個面色有些尷尬。
然後自發的開始督促:“都散了吧,散了吧,不嫌冷嘛。快過年了,看熱鬧別凍壞,犯不上和咱一文錢關係沒有挨凍。”
奈何一個個嘴上這麼說,腳卻不太愛動地方。家裡又沒啥事兒,讓瞅瞅唄,畢竟十年都遇不上這麼一回大熱鬧。
就在這時,老尹家屋門開,朱興德的幾位舅母出來了。
她們要給朱興德的馬匹餵食,謙讓亭長小廝去西屋吃飯,也給好些村民們端來了肉湯。
肉湯一出,大夥更不想走了。
有大娘嬸子熱情的回去取碗,不麻煩老尹家出碗筷。
不好意思的是說:“不用肉湯,俺們喝口熱水在這坐一會兒嘮嘮呱就成。”
而開朗的村民,有幾家婦人會拽住朱興德的舅母們問東問西。
“是真的不?大河要進京了。”
朱興德的舅母們太稀罕這個問題了。
說句實在的,她們爲啥會豁出來給大夥白喝肉湯,無非就是在等着大夥快問這事兒。
所以立即樂的見牙不見眼道“嗯那,是真的,俺們外甥親口說的。”
得了肯定回答,外面唏噓聲更大了。舅母們情不自禁地挺直腰板,磨蹭着不進屋,想再多聽幾句誇讚。
與此同時。
和左小稻同輩的尹家小媳婦們,也在暗暗羨慕着。
因爲同樣是端菜進屋,德子媳婦剛一亮相,德子就站起身介紹了句:“諸位,這位是我內人。”
那幾位族長、里正、亭長,立馬也紛紛站起身打招呼,還提出讓坐下一起吃飯。
虧着德子媳婦拒絕了,要不然被比對着她們成了啥?成了伺候局的丫鬟。
甚至連她們的男人都被比下去了。
畢竟她們男人輩分小,身份又和這位朱表弟不同,並沒有得到資格上桌。
然後你以爲這就完了嗎?
不,讓她們更羨慕的事情發生了。
德子在德子媳婦放下菜要出去前,竟然小聲問了句:“你和閨女吃過了嗎?”
那個表情、語氣,哎呦,小媳婦們紛紛覺得:這壓根兒就不是男人有沒有本事的事兒。
這是有本事的男人,還比那沒本事的更看重媳婦的事兒。
這就讓同樣是年輕小媳婦的她們,倍加的感覺到心酸。
此時,左小稻並沒有注意到表嫂們在偷偷瞧她,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屋裡聊的內容上。
族長在對她男人說:“你可別再說謝字,咱這都是一家人,互相幫扶應該的。你要是再客氣,那就是瞧不起叔爺爺了,和叔爺爺外道。”
里正表態說:“過了年,你放心帶走你三舅和大河,村裡後生這麼多,往後你外婆這裡有個什麼大事小情,我會看顧的。說句不好聽的,真出什麼大事兒,我會派人給你送信兒。我說了這話,你總會放心吧。”
亭長酒過三巡就更直白了,直接和她家朱興德在稱兄道弟上了,弄的飯桌上的幾人的輩分亂了套。
亭長正在和她家朱興德聊天說,其實這並不是第一次和朱老弟見面。
第一次見面是在縣衙,那時朱老弟是捕頭,第一印象啊,高大威猛,氣度不凡。
後來聽說不幹了,卻真心的並沒有覺得可惜。
你猜怎的?
亭長忽悠道,因爲他那時就看出來了,以朱老弟的品貌和德行,往後只會更好。果然應了猜測,朱老弟又再上幾步。都不是一步了,是連着攀越幾步。
可以說,西山鎮爲有朱老弟這樣的人物,與有榮焉。
所以他碗中酒乾了,爲自己的眼光老辣,當年就能瞧出來朱老弟非池中之物,也爲有幸能提前祝賀朱老弟高升,藉此酒一口悶掉。
之後,那位亭長還在攀談間,提了好幾次李知縣,連左小稻都能聽得出來,這是希望她家朱興德,往後能幫着在李知縣面前美言。
左小稻搖了搖頭,笑了笑。
“娘,你在笑什麼。”甜水嚥下嘴裡的酸菜餡餃子問道。
左小稻蹲下身,回望甜水:“娘在笑啊,你爹終於不用爲陪客人拼命的喝酒了。”
小稻知道,曾經的朱興德爲賣酒,被人逼迫到幹出一氣兒要喝下一罈子酒的事兒。
她能想象出來,多少個日夜,爲將左家酒推出去,爲掙錢,她男人喝到要扶着牆才能站住,回到住處要摳嗓子哇哇吐。
不止賣酒,身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傷。
只有她才知曉,她男人脫了衣裳,至今肩膀胳膊還有沒長好的傷,後背要命的位置更是有很深的傷疤。
日出日落,頂風冒雪,殫精竭慮,出生入死。
用以上這些付出才得來,今日她男人坐在那裡,別人幹了,他隨意,不用再陪人喝酒。
這不嘛,左小稻還在感慨這些時,屋裡忽然不吃了,要撤桌了。大夥通通朝外走。
朱興德出來時,手中還拿着小稻的棉帽子和手套等物什。
小稻有些意外,用眼神問他,幹什麼去?
朱興德一邊將衣帽遞給媳婦,讓捂嚴實些,一邊回答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去爹孃當年沒了的地方走走看看。”
尹家門大開。
巧合的狠。
尹大姨帶着兒子兒媳正好趕了回來。
朱興德當着衆人面前,率先出聲道:“大姨,你們吃了沒有,屋裡有飯。快進屋吃飯。”
尹大姨很意外,外甥態度咋這麼好呢。不過,這是要幹啥去啊?她們纔到,這怎麼就要走了。
無奈朱興德再沒空搭理她們一家人。不,準確的說,是她孃家人全都沒空理她。
此時,朱興德的幾位舅舅,正指着院裡院外的鄉親們給外甥介紹道:“那面蹲牆根兒下的,你應該叫二舅,和咱家正經的沒出五服親屬。”
“這位是你三奶奶,你娘還在時,最稀罕你三奶奶家後院種的野莓。有那麼幾年,你三奶奶家的野莓,全進了你孃的肚。”
尹老太太扯過一位沒牙的老太太,給朱興德介紹道。
朱興德也笑着說:“三奶奶,我瞧您身體很硬朗啊。嗯,我回來了,這是我媳婦,三奶奶瞧瞧。”
三奶奶眼睛都看不清了,卻不停點頭道:“好,好哇。”
三奶奶的兒女在旁邊很着急,心想:娘可真是糊塗了,咋不知道多說幾句客套話,就知道不停說好。
然後尹大姨就眼看着她大外甥,一邊和各種鄉親們打招呼,一邊帶着族長、里正,甚至、那是亭長?
艾瑪,他們鎮上的亭長咋也來了呢,她和兒子急忙對視一眼。
亭長還在她外甥一左一右跟着,正邀請朱興德要同車坐。
尹大姨問:“誰能告訴我,這是要做什麼去?”
幾位孃家嫂子可沒空搭理這位大姑姐,她們在着急換衣裳。
還要四處去借,待會兒上香燒紙要用的白蠟燭等物什。
家裡雖然準備了些過年要燒給祖先的紙錢,但是大外甥眼下是什麼身份,又有這麼多人陪同要看着,那點兒哪能夠用。可不能在這種節骨眼兒被人講究,不用她們男人囑咐,她們自個就清楚,這種時候不能摳搜,這是臉面的問題。所以得出去多借些。
里正指揮道:“快,村裡有車的,將車全拉出來用來載人。”
族長是呼出濃重的酒氣,掐腰喊道:“尹氏族人的後生們,都跟車走,都跟我走。”
就這麼的,尹大姨及其一家老小還沒搞清楚是咋回事兒呢,從車上下來,又重新爬上了車。
遠處一看,烏泱泱的一衆車隊,直奔朱興德父母當年去世的地方。
……
撲簌簌的雪花還在下着,只是沒有朱興德他們來時那麼大了。
此時,朱興德獨自站在衆人前,正望着他父母出事的斷橋。
目下,那斷橋還沒有接上。
十幾年時光過去,殘橋斷壁看起來更顯冷清。
當白燭早已燃起,火盆已經擺好,朱興德高大的背影才動了動。
他轉身朝後走了幾步,向人羣伸出了手。
亭長很是動容的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另一邊,尹老太太也含淚上前,將手遞給朱興德。
不該破壞氣氛的,可表哥尹大河實在看不過眼了,將尹老太太的手,一邊尬笑着給拽了回來,一邊貼近小小聲嘀咕道:“姥姥,表弟不是要扶你。”
啊?
亭長比尹老太太更尷尬。
亭長縮回手,眼睜睜地看到朱興德從他面前走過,走到親戚間,然後握着人家媳婦手走了出來。
朱興德和左小稻並肩跪下燒紙錢。
朱興德望着斷橋方向心想:
爹、娘,兒子早些年就想過,要來看看你們當初沒的地方。
今日,兒子帶你們兒媳婦回來了。
爹、娘,兒子還算沒給你們丟臉。
這些年,在沒什麼能耐的時候,兒子有認認真真做事,爲的是讓自己的妻女能吃飽飯。
在兒子稍稍能掙些錢時,兒子變了目標。
兒子在讓妻女吃飽飯之外,有儘量去護住那些對我好的人。
我爺,我岳父岳母,我的兄弟,我媳婦的妹子們、妹夫們,這回是外婆。我有卯足力氣去護住他們。
這都是自家人,熟識的。
而接下來,可能是因上過死傷上萬的戰場,給了我太多的震撼,我竟然變了。
但我覺得,我是在變好。
爹、娘,我就想着,如若我能擁有更多的能耐,我還會盡量去做到對更多陌生人好。
即使我朱興德,往後只能幫幾個人呢。
一點點的,幫村裡人。
幫助爲西山鎮出行方便,將眼前這個斷橋修上。
我想,你們會更稀罕那樣的我,那樣的我,也纔是真正的好兒子。爲此,接下來我會努力的。
朱興德和左小稻在火光的照耀下,齊齊向斷橋方向磕下了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