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帆號上下來,羅南等人都沒有心情說話,參觀白帆號並非心血來潮,他們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了解這一對兄弟。但是參觀完之後,他們卻發現,他們對這對兄弟更不瞭解了。這對兄弟到底是什麼人啊。
白帆號這艘飛船,唯一完好的就是動力系統,全部操作都必須手動,羅南整天自詡爲遠志港最好的船長和最好的駕師,但是如果讓他去開白帆號,他連駕駛飛船離開這空港都做不到,沒有主控系統的指揮,沒有導航系統的測距,沒有輔助駕駛的助力,他甚至沒有開動飛船的勇氣。
“阿峰,阿帆,我們是朋友了吧。”羅南突然停住了腳步,道。
在他身後的古峰和古帆一起停了下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一直沒有問,你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爲什麼要來遠志港?”站在34和35號停靠點之間的平臺上,面對着遠志星上凜冽的大風,羅南皺着眉頭,低聲問道:“我不認爲普通的情況下,會有人駕駛着白帆號這樣的飛船飛越宇宙。我想知道你們的理由,當然,如果你們覺得不能說,也沒有什麼,就當我沒有問過這個問題。”
他這句話可是打到了兩個人的軟肋,銅族人耿直的性格,讓他們無法對誠摯的詢問避而不答,不過這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
“我們來自格蘭星。”過了片刻,是古帆開口了。
“格蘭星?”這個名字羅南並不陌生,但是他最後一次聽人提起這個名字,已經是幾年前了。曾經這個名字,是老傭兵們無法避開的。當然,老傭兵們經常提起的是另外一個名字,垃圾星。
如果細數起格蘭星的歷史,它的開拓史比遠志星及附近星域要久遠得多,能夠追溯到五千多年前,而且,它的開拓史是黑暗的開拓史,是由人類開拓的另一功臣——星盜們譜寫的。
五千年前,一個已經湮滅在時間的漩渦中的帝國派出了開拓隊伍,開拓出了一條類似現在的遠志星所在區域的前瞻地帶,然後隨之活躍起來的,就是傭兵與星盜。傭兵們沿着前瞻地帶的分佈慢慢向外擴張,而星盜們這種亡命之徒,卻是在更加黑暗未知的區域巡弋,他們所開拓出來的星球大多處在開拓帶的邊界,隱秘而偏僻,格蘭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宇宙就像是海綿,擁有數不清的孔洞,這些孔洞就是跳躍窗,通過一隻跳躍窗,就可以把空間上並不靠近的兩個區域連接到一起。遠志星分佈在五千年前一次開拓線路的邊界上,卻又通過一隻跳躍窗連接到遠志星附近,發現了這個跳躍窗的開拓軍就順便光顧了這顆星球。
那時候的格蘭星是星盜們的大本營,上面建立起了星盜們的城鎮,堆滿了星盜們的戰利品,各種飛船被劫持到格蘭星,然後被拆解了武裝到了星盜的飛船上,或者被通過黑市販賣了出去,剩下的殘骸就堆積在了格蘭星上。當開拓軍剿滅了星盜們時,格蘭星的景象讓人震驚,各種被拆解開的飛船殘骸堆積在一起,堆積成了幾十萬公尺高的巨大金屬山峰。星盜被剿滅之後,格蘭星名義上納入了東郡帝國的版圖,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人真正把這顆星球放在眼裡。
真正在乎這顆星球的是傭兵和星盜們,格蘭星上堆積如山的各種飛船殘骸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現代飛船的外殼都是由力場金屬製作,力場金屬不是熔鍊出來的,而是在量子層面上加工出來的,每一個粒子的排列方式都是唯一的,每一個零件都必須進行深入到每一個粒子的計算,唯有如此,才能夠讓金屬內部流動起維持金屬特性的力場。
量子層面上的加工並不難,任何一個粒子噴塑機都可以做到,難的是如何設計才能夠讓力場在金屬中流動,通過力場的運轉,讓一塊金屬擁有生命。其計算量與複雜性都超過了人工智能的極限,唯有動用人類自己的大腦去計算。
能夠設計力場金屬的,被稱爲金屬師,他們每一個都是帝國裡高高在上的人物,是最寶貴的人才。這種人才,對在遠志星混跡的普通冒險者來說,只能說是夢想中才能觸碰的大人物,每一艘飛船的設計與定型之中,他們定然要抽走最大的利益,而零件的力場排布,被他們當做最大的秘密保存起來。飛船受損之後,要麼直接向原廠訂購零件,要麼直接由他們發來一個加密的單次數據包,由粒子噴塑機自動噴塑,其價值之高昂,都不是普通傭兵能夠承受的。
因爲力場金屬本身設計成本的高昂,廠商們設計飛船時,往往傾向於使用原有的力場金屬進行重新排布,然後少量訂購新的部件,把外殼拼裝起來。一艘全新的飛船,其中絕大部分的外殼裝甲的設計都來自幾百甚至上千年前的設計方案的情形並不罕見。
在這種情況下,擁有大量廢舊飛船的格蘭星就成爲了寶地,每年都有無數的冒險者在格蘭星上起起落落,他們尋找近似或者相同的甲板來修復自己的飛船。也因此,在格蘭星上催生了一批定居者,他們居住在格蘭星上,以分撿飛船的零件爲生。
當然,隨着時間的流逝,格蘭星上的飛船慢慢被分解完畢了,前往格蘭星的人就慢慢少了,最終,格蘭星甚至已經被人所遺忘了。
就像是有一首憂傷的樂曲在心中流淌,提起格蘭星的瞬間,古帆眼中的憂傷似乎要溢出來,而古峰卻是轉過頭去,悄悄抹了抹自己發紅的眼眶,倔強地不讓眼淚流出來。
星盜們再次光臨格蘭星,以掠奪者的面目。他們以古峰和古帆的生命爲威脅,綁架了父親古頓,而爲了牽制父親,他們還綁走了母親古茜。
在離開之前,他們殺掉了小鎮上所有的人,甚至連古峰和古帆都不打算放過,只是他們不曾想過,即便是未成年的銅族人,也不是那麼容易殺死的。
不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是那麼堅韌,似乎永遠不會被打倒。
從廢墟中爬出來時,兩個人就已經擦乾了眼淚,父親在被抓走之前,也給他們留下了一線生機,那就是父親古頓一直在修復,卻進展不大的飛船。
白帆號。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幸總是連着另一個不幸。
格蘭星雖然被稱爲垃圾星,其實卻是一顆非常美麗的星球。整個星球被蔚藍色的海洋所包裹着,只有一塊幾乎爲正圓形的大陸。大陸之上覆蓋着無盡的綠色植物。而在這大陸的正中間,就是那放射狀堆積着的無數飛船殘骸。
從宇宙中正面看過去,格蘭星就像是一顆美麗的綠色眼眸,深邃,純粹。
而在人類最上層的社會中,流行着一種叫做星辰寶石的奇特飾品,使用空間壓縮裝置,把一顆星球壓縮在其中,成爲手中把玩的玩物。
把一顆星球玩弄在股掌之間,是一種讓人無法抵禦的誘惑,所有的達官貴人們,幾乎都會爲其瘋狂。
一名叫做銀星的五星級獵人來到了格蘭星,她告訴兩個少年,她已經在格蘭星上安裝了空間壓縮裝置,這種特殊的壓縮裝置用三年的時間慢慢切斷這顆星球和外界的聯繫,然後製造出星球可以繼續存活的環境,最終把它壓縮成一顆龍眼大的寶石。
如果兄弟兩人不能在三年之內離開這顆星球,就將被永遠壓縮在這顆星球之中,成爲別人股掌之間的玩物。
銀星提出可以帶兩人離開,但是被暴怒的少年們粗暴的拒絕了,少年們指天發誓,總有一天會殺死所有的星盜,奪回他們的父母,也會殺死奪走他們星球的銀星,奪回他們的星球。
羅南半晌無語,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對兩個還沒成年的少年來說,這是多麼巨大的變故,多麼沉重的打擊,而他甚至無法相信,兩個少年是如何在三年的時間裡,修復這樣一艘飛船,逃離格蘭星的。五星級獵人,那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所見過的,能夠升級到二星的獵人,都屈指可數。
羅南沒有說話,他不敢搭話。被星盜掠走的人,想要找回來,其難度之大不言而喻,他們隨時可能湮滅在浩瀚的宇宙之中。
殺死所有的星盜,更是孩子們的氣話,星盜怎麼可能殺得完呢?再說了,其實星盜和傭兵是一體兩面,很多的傭兵不介意在需要的時候客串一把星盜,而星盜們說不定搖身一變,就成了傭兵。
而奪回星球……五星級獵人是多恐怖的存在,羅南只能想象,毫無疑問,整個遠志星所有飛船聯合起來也不見得能夠和五星級獵人正面相抗。而星辰寶石這東西羅南也聽說過,那是最上流社會所追捧的最珍貴的飾品,使用強力種族三眼族獨特的科技製造的空間壓縮裝置,能夠把一顆星球封閉在只有桂圓大小的球形空間中,這顆星球就成了人類掌心中的玩物,甚至星球的環境都不會發生改變,星球上的生物都可以繼續進化,只是永遠被封閉了起來。
這樣一個空間壓縮裝置的價值,可以買到一支全副武裝的主力艦隊,而它卻只是貴婦小姐們的玩物而已。這樣的裝置,五星級的獵人幾乎也不可能得到的,那位五星獵人銀星小姐得到了這顆寶石,自然不可能自己用,定然會賣出去或者送給某位超級大人物,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幾乎已經是人類世界最頂級的力量了。東郡帝國這種偏遠帝國,怕是連一顆也沒有。
這種級別的話題,羅南已經無法插口了,他只能保持沉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他不能深入別人的生活,也不能因此改變自己的軌跡,彼此萍水相逢,即便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們被這兩兄弟救了性命,也不認爲自己就應當以性命去報答。
羅南斟酌着詞句,想着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只能道:“我……先回去修理飛船。”
“哦。”回答他的是古帆,空氣中似乎瀰漫着莫名的味道,羅南敏感地發現,兩兄弟站立的距離,非常微妙地距離自己更遠了一些,白帆號船長的眼神中已經多了一絲警惕與不信任,而他身邊站立的大個子,眉頭也皺了起來,這倆人似乎不用語言就可以交流,而那微妙的表情,也表示他們對別人的思緒有着敏感的感應。
羅茜和另一名船員幾乎同時拉了拉他的衣服,當然兩個人不是同一個想法,羅茜是想要讓他說點什麼修復之間的關係,而另外一個船員,卻是勸告他遠離是非。
又向前走了兩步,發現妹妹的手已經伸到自己肋下,打算捏着自己的軟肉轉上幾圈了,羅南只能無奈舉起雙手,道:“好吧,好吧……”
他轉身走到了古帆兩人面前,道:“阿峰,阿帆,你們聽着,我實話實說,你們想要做的事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都幫不上忙,你們明白嗎?”
古峰和古帆一起點了點頭,靜靜聽着他的下文。
銅族人向來不會依賴別人。
“你們救了我們,我們應該報答你們,我已經給了你們我們這次報酬的三分之一,這當然不能全部報答……但是,這至少能抵消一部分,對不對?我不擅長和別人交涉,我有話直說好了,我們只是普通的傭兵,不打算離開遠志星的範圍,也不打算招惹星盜,更不敢和五星級獵人作對。如果你們打算在遠志星停留一陣子,一起做點傭兵任務什麼的,我們互相幫助,但是其他的,我們無能爲力,好不好?”
古峰和古帆又是一起點了點頭,顯然認可他這種說法,羅南就鬆了一口氣,果然和銅族人就該有話直說。
“我比你們年長几歲,比你們經歷的事情要多一些,我也給你們一個忠告,不要輕易把你們的目的告訴別人,很多人不介意通過出賣你們來獲取利益,明白嗎?不論是星盜還是獵人,都不是好招惹的,明白嗎?”羅南揮舞着雙手,加強自己的語氣,“而且,就憑這艘白帆號,你們能夠在宇宙中活下來都是運氣,你們現在應該做的,不是去找人,也不是去殺星盜,更不是去和五星級獵人作對,你們要做的,是趕快把這艘飛船修好,或者乾脆換一艘,明白嗎?”
“我們不會換飛船的。”古峰道,古帆點頭表示自己也是這樣想的。這艘飛船承載了太多的記憶,也承載了太多的夢想,他們要找到父親,然後把這艘飛船交到他的手上,接受他的誇獎,就像小時候一樣,被父親的大手摩挲着頭頂,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
“換飛船當然不是那麼容易……但是想要把你們的飛船修好,更不容易啊……你們這艘飛船是什麼型號的?要知道每一個型號的飛船各種系統都需要定做,而且還要進行調校,和飛船的動力系統完美結合起來,這都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錢……還有能源,飛船飛行一次所需要的能量是天文數字,你們的飛船能量也不多了吧……”
古帆和古峰還是默默點頭,他們的飛船何止是不多,他們的飛船現在連起飛估計都做不到了。
“我給你們的那些錢,估計也僅僅夠購買一些飛船的燃料,其他的東西,都需要你們努力賺錢才行,明白嗎?”羅南指着自己身後的船員們,“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要養,我們也沒辦法拿出來多餘的錢,需要我們出力的地方,我們會努力幫忙,但是多餘的錢,我們真的拿不出來,明白嗎?”
兩個人還是點頭,看起來好像是一對乖寶寶。
“還有,你們打探的烏闊號,應該就是掠走你們父母的飛船了吧。”羅南道,“雖然傭兵公會不向傭兵們提供涉及到隱私的信息,但並不代表沒有辦法得到這些訊息,傭兵公會裡有許多有這個權限的人……”
羅南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詞,銅族並不是喜歡耍手腕的人,但是很多時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明面上的規則不見得比潛規則更有市場。
“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他們不介意出賣自己的權限來換取,你們明白嗎?簡單來說,如果有足夠的錢,就可以得到這些訊息……”
古峰和古帆都點頭,羅南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懂得自己的意思,畢竟他們都還是未成年人,而且還是銅族人,至少自命爲銅族人。
“對傭兵來說,想要賺錢,就要完成傭兵公會的任務,而想要做任務,就必須有實力,不但要有實力完成任務,更要有實力和其他傭兵競爭。”
從這點上來說,白帆號和車前子號也是競爭對手,如果換了其他的船長,譬如藏紅號船長,自然不會給古帆說這些。
其實羅南也不想說這些,但是有人不同意。
感覺到自己肋下的小手還沒有挪開的意思,顯然羅茜這姑奶奶還不滿意,羅南只能道:“這幾天你們和我們一起行動,我帶你們熟悉一下附近的環境,幫你們介紹一下其他傭兵,大家彼此熟悉一下,找一些適合的任務。”
小手終於離開了,羅南無奈嘆息,其他人也都一臉又無奈又寵溺的笑容,正所謂人以羣分物以類聚,有羅南這樣的船長,船員們也大多並不是什麼壞人,他們對羅茜這個唯一女性,大家的小妹妹,也有一種寵溺的感情,儘量滿足她的要求吧。
而且,古帆暫且不說,古峰這傢伙,畢竟是個貨真價實的銅族人啊,比他們的前途遠大得多,說不定以後還要仰仗這傢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