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樂找到劇本感覺極爲興奮,如獲珍寶地捧着劇本冊就坐到了一個板凳前,可還沒坐下,聽到旁邊有渾厚的聲音道:
“怎麼才找過來?”一隻大手就伸手過來搶過劇本,旁邊隔間正坐着五,六名導演。
只見那人重新坐到座位上一看劇本大皺眉頭,轉頭正想罵呢:“你這拿的什麼……”突然看到這纔看清李小樂模樣,愣了下,李小樂也愣住了,眼前這人滿臉鬍渣,身板厚實,望人時一雙眼直視着你,讓你幾乎馬上就感覺到一股壓力鋪面而來。
咦,這不是那天在醫院見過的姜聞嗎?還真是巧,他也在這裡琢磨劇本呢?李小樂又是驚喜,又是詫異,再一看旁邊那幾個花白頭髮的老導演,立刻也認出幾個來了,黃健忠,胡安,齊星……這都是老北影廠響噹噹的老牌導演嗎,看着這幫人都是一臉嚴肅擠在姜聞的小隔間沙發上,李小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候遠處纔有個李小樂年齡差不多的平頭小夥子,拿着兩本劇本冊慌張地過來:“來了,姜老師~這是您要的劇本。”
“衛笑~你怎麼能這樣啊?”姜聞一副大哥派頭指着李小樂道:“你讓我把人家當成你了,還不跟這位小同學道歉?”
“抱歉~兄弟~不好意思了~”那小夥子連忙對李小樂抱歉道。
李小樂定神一看那小夥子高高瘦瘦,戴着眼鏡的長臉上冒着呆呆的五官極富書卷氣,立刻就認出來了,這不是《讓子彈飛》裡那個“馬匪老七”嗎?
認出這小夥子來,李小樂當時心裡就樂了,這衛笑以前就是在姜聞劇組專門負責領着他們替身演員走位,那時候大家都叫他“微笑哥”,人非常不錯,不過有些狐假虎威的小毛病,經常跟着姜聞屁股後頭擺出一副劇組老二的架勢,原來他這時候起就是姜聞的學生小跟班啊。
“衛笑,你好。”李小樂笑呵呵地跟這位未來的《讓子彈飛》的編劇兼副導演打了個招呼。
“你是……”愣頭青衛笑這時候有意地瞄了下李小樂胸前的號牌,立刻就微微張大了嘴巴驚歎:
“你就是新來咱們廠的小李主任,你好你好~幸會幸會~”熱情地跟李小樂握手,眼神裡卻止不住訝異,心想這小李主任比傳說的還要年輕得多啊,幾個老導演都笑呵呵跟李小樂打了個招呼。
“恩,你好,李小樂是吧,我是老薑。”姜聞只是拿着眼睛瞟了一下李小樂,就把注意力回到手中的劇本冊上了,一翻之下就眉頭大皺:“怎麼這劇本冊前面製作名單這頁沒了?這怎麼知道誰是對的。”
“年代太久遠翻爛了,那頁看來是掉了吧,小姜~你就別跟我爭了,我說記得就是記得《桂河大橋》主演就是大衛尼文。”頭髮掉了一半的黃健忠心笑呵呵地看着望着姜聞道:“你肯定是記錯了。”
“你們在談什麼呢?”李小樂看兩人似乎在爭論什麼,好奇地道衛笑道。
“沒什麼,剛纔這幾位大導演看部老電影《桂河大橋》,那碟子花了,黃導他們說主演是大衛尼文的,要我去找大衛尼文的資料冊,裡面搞不好姜老師想要的片段……”
衛笑還沒說完,姜聞就打斷他,望着他接口道:“我說了,《桂河大橋》裡沒有大衛尼文,這部電影的導演叫做大衛裡恩,得過奧斯卡獎,我都說了這電影我看了七遍了。”
“誒,小姜你發什麼脾氣啊~我讓衛笑去查資料,凡事要用事實說話嘛,你這人可不能這麼扭,我和胡安,齊星可都記得的是大衛尼文,難道我們都記錯了?”黃建星笑呵呵地拍了拍姜聞的肩膀,兩人是忘年之交,關係極好,很愛互相開開玩笑。
聽衛笑說完,李小樂這才發現旁邊那幾個老導演都是期待地看着這邊,似乎都很希望這位天下無敵的小輩姜聞,能當着他們面說一聲“我錯了。”
李小樂心裡不由一陣啞然失笑,這幫北影廠的老導演們還真有點意思,在這種事情上能鬥氣,唉~怪就怪這年頭也沒有百度百科,查個資料確實也很費勁,想了想還是不由笑着說了聲公道話:
“其實姜老師說的是對的。”
聽着幾個老導演都是一愣。
“唉~小李主任,你怎麼知道的?《桂河大橋》可是二戰結束之後不久的片子,請問,那時候你爹生了沒有~”旁邊一位大鬍子的導演胡安反應過來,嚷了一句,引得衆人一陣鬨笑。
在衆位導演的訕笑中,李小樂不以爲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
“《桂河大橋》拍攝的日期準確的說不是二戰結束不久,而是1957年的英國電影,導演確實是大衛裡恩,而演員是亞利克·基尼斯,他得到那一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而大衛·尼文那年正在拍《分離的桌子》,他是1958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兩人名字確實很容易混淆……各位如果還不信,可以去查奧斯卡獎的歷史資料……”
李小樂說完,所有人都露出狐疑的表情,包括姜聞在內,他們可當中沒一個人能把50年代的那些歐美老電影記得這麼清楚,這麼個小孩怎麼可能記得。
“衛笑,去找奧斯卡的資料,快去。”姜聞用厚重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吩咐道。
衛笑聽完馬上又跑了一趟,不一會就拿着奧斯卡獎的資料冊,滿臉興奮地嚷道:“小李主任說對了~小李主任是對了~”
衆人全部都愣住了,黃建星幾個人都招手道:“衛笑,拿過來給我看看。”幾個老導演接過那本厚重資料冊一看,一個個都露出失望地表情,搖着頭嘆了口氣,都對於今天看不到姜聞認栽極爲失望。
可現場真正最失落的卻是姜聞本人,他深沉地望着黃建星半天,才壓低嗓音緩緩地道:
“黃老,我可不是爲了賭你那頓飯,我就是想告訴你,心裡沒數的事,別跟人打賭,尤其是別給我在電影上擡槓。”
“對對~你小子又贏了,我請客還不行嗎,我請客還不行嗎?”今年已經六十歲的老導演黃建星被姜聞嗆了句,卻極爲豁達,不以爲意地哈哈笑了起來。
可教訓完自己的導演前輩,姜聞自個卻一點都沒有滿足,原因是剛纔李小樂說資料的時候,他也不太相信,而且李小樂能說出這番話,顯得比他更高明,他這人別的不在乎,在一談到電影,如果輸給別人了,就覺得面上無光,何況是輸給一個毛頭小子。
“好了小姜,別擺臉色了,我輸了,我等下請你吃飯。”黃建星看姜聞有些悶悶不樂,於是主動笑着打圓場提議道:
“小李主任,您看你加入咱集團,我們也該有個表示,不如你也賞臉一起來吃個飯吧。”黃建星說完這纔想起李小樂來,順道也把他帶上。
“恩,不打擾的話。”李小樂聽着正中下懷笑道,眼睛卻望向姜聞。
姜聞馬上用”張麻子”的眼神地奇怪望着他:“你怎麼認爲會打擾呢?太不打擾了~”轉頭對衛笑道:
“愣着做什麼,現在已經是吃飯的點了,去訂菜~最好的,回宮裡去吃,老黃你也別裝了,還是我來請客吧,一起走。”
“好,好~”黃建星哈哈大笑,姜聞的脾氣他早就摸透了,只要這小姜賭贏,肯定會請客,哪裡需要自己掏腰包,所以他就愛和姜聞故意找彆扭賭氣,贏了可以看他的窘樣,輸了還可以混頓飯,何樂而不爲呢。
就這樣,李小樂被兩位大前輩帶到了勞動人民文化宮的一個院子裡,這就是姜聞所以說的“宮裡”,也是他真正的“太廟工作室”所在地,李小樂一直沒在北影碰到他,就是因爲他平時一直在“宮裡”工作。
姜聞親自把辦公室的摺疊桌辦到了院子外面的樹下,讓衛笑去外面買了幾個菜打包帶回來,三個人就圍着小桌子,喝啤酒聊天。
姜聞喝了二兩白酒之後,把袖子拉開,虎虎生風地從房間裡拿出一套音響,打開播放鍵放着“東方紅”,邊拍着音箱道:“喝酒聽這個才帶勁。”
一把拽住李小樂就開始談他的劇本:“小李啊~我跟你說,我這次要拍的故事是本叫《天鵝絨》的小說,這故事特有意思…講的是一個從國外回來女大夫……”
李小樂這是第一次“聽”劇本,閉上眼睛他似乎就想回憶起姜聞的那部《太陽照常升起》的劇情,他很明顯的感覺到姜聞講故事的時候體溫超過了38度,而他聽着聽着,情緒也跟着發起高燒來了,似乎光是聽姜聞講,就比他看得那部電影更加有意思。
當姜聞講到一半精彩處,興致高漲,舉着酒杯悵聲吟道:“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很多人都說姜聞是個有氣象的人,李小樂卻從他的微醺的眼神中感到他的憂,那不僅僅小情小悲,而是對藝術的憂,對人生的愁……那憂裡透着股莊嚴,心裡暗歎對於電影的態度,自己與他比還差得太遠。
“小姜,您能不能別談劇本了,每次來個人都談這劇本,我都聽到快三十遍了……”黃建星很不樂意地抗議道。
姜聞聽着轉頭奇怪地看着他:“你聽膩了?那你肯定是已經讀懂了我的劇本了~?”
“不敢,不敢~”黃建星一看姜聞這較真表情,就知道壞事了,連連擺手。
“劇本里有個對子,我一直沒寫出下半邊來,黃導你來幫幫忙給我對一對。”姜聞藉着酒勁,指着院子裡的樹豪邁道:“就是用樹作題的。”
“啊……”黃建星聽着要對對子,也傻眼了,他當然知道姜聞是故意刁難他,可他也不記得劇本是不是正有這個對子,剛纔還吹牛自己聽了二,三十遍,也不能反口了,黃建星沒注意到旁邊李小樂卻眼睛發亮,似乎很有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