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蚯蚓傳信
第二天午時剛過,祖爺就召集堂會。
這次是擴大會議,除了壩頭外,還有一些有頭有臉的小腳。
祖爺神色凝重地說:“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祖爺我待手下弟子不薄,爲什麼你還要做內鬼?”
衆人面面相覷,心怦怦直跳。
“三壩頭!”祖爺一聲大喝,“你還不從實招來!”
三壩頭一愣:“祖爺,這是什麼意思?”
祖爺仰天長嘯:“枉我一片苦心栽培你,沒想到你卻吃裡爬外!”
三壩頭大喊:“冤枉啊,祖爺,冤枉啊!”
祖爺冷冷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支細細的葦子杆兒,“手法高超啊,油紙上刻仿宋字,卷好後插入葦稈兒,再將葦稈兒塞入蚯蚓肚子,蚯蚓順流而下,池塘出水口處攔一細網,載有葦稈兒的蚯蚓會被攔下,線人拿到蚯蚓後,消息便可破肚而出,油紙浸水不溼,仿宋字難查筆跡。以釣魚爲名,行內奸之實,天衣無縫,天衣無縫!”
三壩頭大驚:“祖爺,冤枉啊!這些事我都不知道啊!”
祖爺大喝一聲:“拉出去,砍了!”
三壩頭哭着大喊:“祖爺明察!冤枉啊,冤枉!”
衆壩頭滿頭是汗,“祖爺,此事查清了嗎?”
五壩頭樑文丘起身說:“祖爺,三爺跟隨祖爺以來,忠心耿耿,從沒異常之舉,此事務必查實確鑿纔可行刑啊!”
祖爺看了看三壩頭,說:“先打入地牢,待我將梅玄子打回原形後,再殺你祭天!”
幾個小腳把三壩頭五花大綁,推搡而出。
夜裡,三壩頭蜷縮在地牢,不停地嘆氣,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啊?正遲疑間,一個小腳送飯來了。
“三爺,吃飯啦!”
三壩頭大叫:“我他媽不吃!”
小腳將飯菜推了進來,低聲說:“祖爺吩咐,你一定要吃飯!”
三壩頭疑惑地看了看小腳,接過飯菜,是一碗河粉和幾片鹹魚,小腳走後,三壩頭坐在地上抓了幾口河粉,又咬了一口鹹魚,覺得有東西墊牙,原來鹹魚肚子裡有一個油紙包,三壩頭忙將油紙打開,裡面是張紙條,祖爺親筆:“苦肉之計苦中生,苦盡甘來兄弟情。”三壩頭看完,將紙條吃下,而後哈哈大笑。
這一切都是祖爺和曾敬武合力安排的,那日祖爺去找曾敬武,將食祿的來龍去脈一一說明。
祖爺說:“‘食祿’之時,我施‘英耀’之法,察言觀色,覺得有幾個壩頭……”
曾敬武說:“細作傳遞消息都很謹慎,一舉一動都可能是暗號,但所有暗號聯絡最終都是靠人來完成的,祖爺安插在壩頭身邊的眼線之所以不能發現,是因爲他們對壩頭們的行爲都習以爲常了。祖爺勿急,既然已經敲山震虎,那內鬼必然會盡快發出消息,以求脫身之策,我安排幾人暗中盯梢,這幾人都是精心培養的兄弟,深諳細作之法,霍爺(霍元甲)被毒死後,我們暗殺日本人的踩點工作都是這幾個兄弟做的,如果內鬼往外發消息,必能發現!”
於是幾個“精武會”的老手開始在三壩頭、四壩頭、五壩頭經常出沒的地點佈防。結果,監視三壩頭的人在魚塘內扮作撐船的漁夫窺探時,發現了魚食中的奧秘。
那日三壩頭釣了一下午,天快黑時,三壩頭起身回家,負責魚食的那個小腳一番東張西望後,將籮筐裡剩餘的蚯蚓一股腦兒地倒入魚塘,蚯蚓順流而下,在魚塘出水口處被細網攔了下來,“精武會”的人將蚯蚓撈起,仔細觀察,這才發現了蚯蚓肚子裡的秘密!
遵照祖爺和曾敬武的吩咐,“精武會”的人並未將蚯蚓裡的消息截下,而是放回原位,等待對方來取,天黑後對方線人扮作漁夫將消息取走了。第二天下午,對方又以同樣的方式,將梅玄子的回信繫於細網之上,夜裡,三壩頭身邊的那個小腳潛入水下,將葦子杆兒取走。
開始,祖爺真以爲是三壩頭叛變了,心想這次可壞了,新安插進“梅花會”的兩個線人還是三壩頭安排的,如果三壩頭真是內奸,那這兩個兄弟也活不久了。
幸得祖爺老謀深算,沒有急於出手。三壩頭身邊的小腳取回葦稈兒後,並未直接回三壩頭府上,而是來到了四壩頭的居所,在房子周圍張望一番後,將葦子稈兒塞入四壩頭牆角的陰溝裡,然後悄然而退。
祖爺這才弄清事情的真相,內鬼是老四齊春福,這個傢伙真是奸詐至極,借三壩頭之手出消息,一旦被發現,三壩頭就是替死鬼!
最可恨的是三壩頭身邊的那個小腳,他本是祖爺安插在三壩頭身邊的眼線,不但沒給祖爺做眼,反而和四壩頭串通做鬼,祖爺悲憤至極!
憤怒是難免的,悲從何來?因爲祖爺待這個小腳如親生兒子,做夢都想不到他會是內鬼!
這個小腳名叫孫業興,祖爺讓他當眼線,說來還有一段佳話。
孫業興是誰,大家不曉得,但他父親確是個知名人物。當年張丹成手下的幾個壩頭“爬香”時,帶頭的就是孫業興的父親,也就是張丹成手下的老四。孫業興的父親叫孫考,此人心狠手辣,殺死祖爺弟弟妹妹逆水行屍之局就是他牽頭做的。
孫考和其他壩頭聯手“爬香”,張丹成和周振龍幸得祖爺相救,才免於一死,後來祖爺又幫張丹成從王亞樵那裡搬來了救兵,這才平息了叛亂。
叛亂平息後,張丹成要清理隊伍裡的餘孽,孫考一歲的兒子孫業興也受到牽連。就在這個關頭,祖爺出來說情:“張師爺,禍不及妻兒,孫考雖十惡不赦,但其子年幼,不諳人事,請張爺網開一面!”
祖爺之所以求情,還是基於心底的那絲善念,看到孩子,他就想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推己及人,他不想再看到孩子被殺。更甚者,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被自己點天燈燒死的,其父已死,再弒其子,祖爺實在於心不忍。
於是,這個孩子在祖爺的庇護下一天天長大,祖爺傳他四書五經,教他做人之道,慢慢地成了親近之人,後來收編三壩頭後,就安排他在三壩頭的身邊做自己的眼線。
孫業興並不知祖爺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這件事堂口的人都守口如瓶,祖爺下了死命令,誰敢道破此事,格殺勿論!
事情的轉折出現在1932年,那一年,祖爺親自做“相”,安排二壩頭趕屍,幫賈四爺運煙土,離開堂口將近一個月時間。
就是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堂口老四齊春福找來了孫業興將此事盡皆道破。
齊春福爲什麼要道破此事?他和孫業興是什麼關係?
祖爺查出了齊春福和孫業興,卻按兵不動,因爲祖爺不知道齊春福還有沒有同夥,尤其是同爲張丹成一屆遺老的樑文丘是不是同黨還不得而知,於是將計就計,關了三壩頭,一來麻痹齊春福,二來,拖延時間,試探樑文丘。
齊春福那時已經慌了!他不知道祖爺是如何截取的消息,是孫業興發消息時發現的,還是回收消息時發現的?或者兩者都不是,而是梅玄子身邊的線人傳來的消息。祖爺“食祿”之時大放厥詞,齊春福已弄不清真假了。
齊春福緊張地分析,如果是發消息時截取的,那麼祖爺要殺三壩頭是符合邏輯的。然而孫業興也脫不了干係,但孫業興暫時可以自保,就說自己只負責給三壩頭添掛魚食,其他情況一無所知,釣完魚將剩下的蚯蚓倒入魚塘也是人之常情。沒有證據祖爺不能亂殺人,況且孫業興還是祖爺安插在三壩頭身邊的眼線,誠信度較高。
細作之法在於一發一收,發消息和收消息都要安全,如果二者不能兼得,則必須保證50%的安全性,否則就是白送死。《細作親諳》有云:“均二保一事作五,借屍還魂添作六。”
意思是說,如果要當細作,危險性較大,而又非做不可,那麼將事情的危險性一分爲二,如果能保證一條渠道安全,則此事就有50%的可行性;借屍還魂,就是把局外之人拉進來,擾亂視聽,如果能找個替死鬼,則此事就有六成把握了。
如果堂口老大不是祖爺,換個衝動型的大師爸,那麼就很有可能當天就把孫業興發出的消息截下來,然後將孫業興和三壩頭一同提審,這就正中了齊春福的詭計。
可實際情況是,祖爺只說要砍了三壩頭,並未提審孫業興!
齊春福的腦子已經亂了!他猜測祖爺已經全都知道了,但又不敢確定,和梅玄子聯絡的渠道已斷,那邊什麼情況一無所知,他焦慮不安,徹夜難眠!
就在此刻,祖爺又施了一個“無中生有”之計,做了一個假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讓兩個“精武會”的人扮作狍子前去算命,一個去了齊春福的門臉,一個去了樑文丘的門臉,求測過程中,趁人不備,二人都從袖中拿出一個紙條,分別塞給了齊春福和樑文丘。
兩位壩頭得到紙條後,齊春福秘而不發,樑文丘卻緊急來訪,說剛纔在門臉算命時,有個狍子塞了一張紙條,望祖爺明察云云。
紙條上寫着:今夜三更,魚塘左翼江邊有船,三呼暗號,有人接應,速逃!
祖爺心中一塊巨石落地,拍了拍戰戰兢兢的樑文丘,說:“樑爺忠義,受我一拜!”說着,欲鞠躬施禮。
嚇得樑文丘趕緊扶起祖爺:“這是何故?小的受不起!”
祖爺這是由衷的尊敬,樑文丘年長自己十五歲,這些年鞍前馬後、任勞任怨,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刻,依然忠義不改,祖爺施此大禮是發自內心的。
祖爺一聲嘆息:“樑爺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之事勿與他人道也。”
樑文丘疑惑地看了看祖爺,說聲遵命,轉身而去。
三更時分,天降大霧,江面一片混沌。
齊春福收拾了金銀細軟,帶着孫業興探頭探腦來到江邊,四下看了看,又清喊三聲:“劃十子!劃十子!劃十子!”劃十子是黑話,筷子的意思,這裡暗指船槳,跑路的意思。
小船上挑起一張白帆,齊春福和孫業興從草坑裡鑽出來,跳上小船。撩開帷帳,一看,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祖爺!”
隨即,兩人被五花大綁帶回堂口。
堂口燈火通明,齊春福和孫業興跪在地上,祖爺冷冷地看着他們。
“爲什麼要背叛我?”
齊春福仰天縱淚,哭道:“罷了,罷了,老天無眼,讓我一家盡喪你手!”
齊春福這一聲喊,讓祖爺也聽蒙了。
祖爺覺得齊春福話裡有話,就讓所有人都退下了。
屋子中只剩下三人,齊春福含淚道出十五年的恩愛情仇。
當年孫業興的父親孫考造反時,一同被張丹成殺掉的還有孫業興的母親,也就是孫考的妻子。
孫考其人好色多淫、風流不羈,經常尋花問柳,他的妻子多次勸告無望,便寒了心。但作爲一個女阿寶,她有苦難言,這種騙子身份有官不敢報、有理無處講,她只好把苦水嚥到肚子裡。這個狀態被孫考手下的一個小“舉人”發現了,此人就是齊春福。齊春福那時十七八歲,聰明帥氣,看到自己的師孃每日擦眼抹淚,便對這個頗有姿色的師孃起了憐愛之心,他會扎紙手藝,有時趁孫考嫖娼之際,就扎一些紙燈籠、紙鴛鴦,跑到師孃那裡逗師孃開心。
女人是冰做的,天生愛化;女人又是狠毒的,天生愛報復。就這樣一來二往,兩人日久生情。終於一日兩人把持不住,行了周公之禮。
事後那婦人怕孫考懷疑,趕忙接二連三地和孫考行房事。
後來,婦人的肚子見大,孫考非常高興,但婦人心裡明白,這孩子是齊春福的。
孩子生下來後,婦人怕日後長大被孫考發現,就和齊春福暗中商量一起逃跑,就在這節骨眼上,孫考爬香,堂口大亂,張丹成惱羞成怒,本着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的原則,將孫考的妻子也殺了,要不是祖爺苦苦求情,孫業興在襁褓中就死掉了。
祖爺把孫業興保了下來,齊春福也不跑了,因爲他的骨肉在這裡。但他不敢認。他恨張丹成,更恨祖爺,恨這個堂口,要不是祖爺救下張丹成,孫考就不會死,孫考的老婆也不會死,在他眼裡那更是自己的老婆,如今他愛的人被殺,自己的兒子又被祖爺把持,他內心的怒火不禁熊熊燃起,他將這所有的一切都遷怒於祖爺!所以,後來祖爺“杯酒釋兵權”時,他極力要求繼續輔佐祖爺,他知道他絕不能退居二線,他要把控堂口的一切動態。他苦苦隱瞞着這段往事,就等一個時機,幹掉祖爺,父子團圓,摧毀整個“木子蓮”!
1932年祖爺外出南粵那段時間,齊春福找到了孫業興,將此事道出,孫業興開始不信,齊春福就將珍藏了十五年的血書拿給孫業興看,那是孫業興母親的絕筆,隨後,齊春福又指出孫業興的後背上有一個三角烙印,是他母親生前用烙鐵烙下的,爲日後父子相認佐證。孫業興聽後,父子相抱,放聲大哭。從此,父子二人開始密謀造反。
梅玄子造勢後,齊春福感到時機來了。齊春福很聰明,他知道梅玄子這次聲勢這麼大,肯定得到了高人支持,他感覺江淮的歷史要改寫了,就暗通梅玄子,將“江相派”的祖宗之忌告訴了對方,對方這才佈下烏髮棺材局,意圖一舉搞臭祖爺的名聲!
祖爺聽完後,心下一陣淒涼。兩代恩怨,父子情深,孰對孰錯,祖爺滿心迷茫。
祖爺不想殺人,一個是張丹成的遺老,一個是自己從小看大的娃娃,但這兩人非殺不可。
行刑那天,祖爺落淚了。尤其是孫業興躺在刀下,歪着腦袋怒目而視的樣子,攪得祖爺一陣陣心疼。
兩人死後,祖爺發令厚葬,壩頭們都不知道祖爺爲什麼對這兩個內鬼這麼好,祖爺說:“他們也是受梅玄子蠱惑才走了錯路!我與梅玄子之仇不共戴天!”祖爺意在轉移矛盾,讓大家把仇恨轉向梅花會,這樣整個堂口才能擰成一股繩,對戰梅玄子。
“江相派”的宗譜上,祖爺親筆添上了兩人的名字:十五世孫齊春福、十六世孫孫業興。這代表這兩人還是“江相派”的人,死後仍然可以享受江相子孫的香火祭供,寫完,焚香三炷,而後,默默淌淚,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