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清晨公雞報曉,黃澄澄地太陽從地平線一躍而起,村口大樟樹下的聊天聲戛然而止。
一壺燒酒、一碟花生米,四個人坐了近三個時辰,從最開始的互問互答,相互解惑,再而閒談閒扯。
“總算是天亮了,”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從村裡走出,看眼睛明顯是熬了一宿。
夜裡攔住張式的四個男人有他一個,也是他貢獻的燒酒和花生米,然後就被差遣去巡夜,誰讓他生的最晚,年紀不大。
坐在張式對面的漢子約莫四十多歲,是裡面年紀最大的,吩咐道:“等會你去趟村長家。”
“好嘞,”小夥應聲往回走。
“沒叫你現在去,”漢子叫住他。
小夥疲倦的說:“老子巡了一夜,不能先去吃點啊。”
漢子笑罵道:“小兔崽子,別忘了送點過來。”
一陣安靜後,張式提議在村外轉轉,另外三人欣然帶路。
報曉的雞鳴聲中,張式問他們願不願意出去?去陰陽界,去人間。
從張式口中對陰陽界和人間有粗略瞭解,三人不知作何想,都未回答。
四人即興而去,走在鄉野小道,穿行肥土沃田,路過花果樹地。
當年上千人不知出於何種理由選擇留下,繁衍生息數千年,到如今百餘戶人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過着自給自足地農耕生活。
偶有紛爭,大多是鄰里勸和,實在不行請村長出面,住的再遠、再僵硬的關係過了三天準好。
敢不好?各打五十大板,不夠再加。
畢竟是身在異鄉,相互扶持纔可以長治久安。
現如今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會陰陽術,也無人知曉還有凝魂聚魂,也只有這些人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有人、陰陽師、鬼怪。
小夥隨便吃了點填肚子,去村長家的路上被一個小男孩攔住。
夜裡在小溪捉魚的男孩帶着哭腔說:“叔,水缸裡的那條十幾斤重的胖黑魚不見了。”
小夥一臉吃驚,沒有發現偷魚賊呀,昨晚雖說只有他一人巡夜,可他一直認真幹活,沒有偷懶。
猛然想起張式凝魂化作的鯤魚,他總不能叫張式變回去吧,變回去讓他們煮了吃?
小夥現編了個理由,“可能被野貓吃了吧,我夜裡還聽見貓叫聲。”
“胡說,那條魚那麼大,野貓怎麼可能吃得下,還有野貓怎麼不吃別的魚?”男孩頓時鼓着腮幫子。
小夥解釋,“可能是看魚很大,夠它吃好幾頓,就把魚叼走了。”
“那隻野貓是叔你吧,”有個小女孩不知冒出來。
小夥鬱悶的說:“沒有的事,我怎麼可能吃你們的魚。”
“就有就有,我要告訴村長去,讓你去給我們再抓十條回來,”小男孩說着就要去告狀。
小夥嘆了口氣,“怕了你們,吃完晚飯我帶你們打獵去,”
小男孩談起條件,“現在。”
小夥立馬道:“現在不行,我還有正事。”
難怪能碰見叔,平日這個點他準在牀上補覺了,小女孩納悶,問出口,“啥事這麼重要?”
小夥咳嗽一聲,正色道:“小孩子家家,哪那麼多話,快去準備箭矢。”
等小夥到村長家,把事情經過一說,村長臉色無比凝重,“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小夥答:“我們巡夜四個知道。”
村長深思熟慮後說:“這樣,你帶五份吃的去,想辦法帶人遠離村子,別讓村裡人看見。記住,這件事暫時別張揚出去,我要好好想想。”
小夥領命,拎上裝五人份饅頭的食盒,飛快直奔村口,氣喘吁吁跑到,傻眼了。
樟樹下冷冷清清,石桌上還擺着個空碟子、空酒壺、四個空杯子。
小夥急得乾瞪眼,往村外到處張望,越發覺得心急如焚,扭頭回村之際瞥見果樹下走出人來,認出後,抄田間小路直去。
漢子見小夥上氣不接下氣來到,急問:“出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小夥又喘了兩口氣憨笑,“就是怕饅頭涼了不好吃,趁熱給你們送來。”
“這裡沒地方坐,我們回樟樹下吃吧,”漢子對張式道。
客人還沒說,小夥搶話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了一夜了,山腳那邊涼快,要不去那邊。”
小夥的後腦勺對着張式,連着眨眼示意漢子,要按自己說的做。
“可以,”張式又問,“村長怎麼說?”
“村長說……”小夥轉過腦袋,“我還沒見着村長,這不是怕你們餓了,想着先送吃的來。”
有人已經打開食盒,光見到饅頭,抱怨道:“你倒不怕我們渴了,一點水都不帶。”
小夥摸着後腦勺,嘿嘿一笑,“忘了忘了,樹上不是有果子嘛,要是渴摘幾個吃。”
“那就吃你家的。”
“隨便吃隨便吃,不打緊。”
真不打緊?
未必吧。
農耕生活,靠天吃飯,豐年不打緊,遇上荒年上哪賒欠?
有些事陰陽術也不管用。
生活在張式口中的世外桃源裡的人,沒有吃過桃子,不知桃樹,更未見過桃花,多年矣。
飯後四人最終來到山頂,山下風光一覽無餘。
村裡最早的一批人走出,牽牛,扛鋤具,在肥土沃田上中年一輩帶着年輕小夥,手把手教學,無聲的說着他們種了幾十年田地的經驗。
不一會,正是無憂無慮年紀的五六個孩子打鬧出來,在他們後面的雞鴨優哉遊哉地漫步覓食,在他們前面的小雞小鴨就慘了,張開稚嫩的翅膀連跑帶飛,生怕被某個小傢伙抓住。
大樟樹下的椅子上靠坐着上了年紀的老人,聊近幾天的雞毛蒜皮,說田地上的莊稼,同時看管孩子,瞧見上樹的、池塘玩水的,覺着危險免不了大聲嘮叨幾句。
更多的目光在田地上,看着他們的孩子打理他們還是孩子時勞作的土地。
縱使再美,一成不變的風景也經不住長時間駐足觀望。
三個陪同的人只能報以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張式倒是沒有發覺,他的目光不止在山的這邊,更在山的那邊。
午時太陽直射,暖風微拂,站在樹蔭下的四人返程,行到山腳張式見到姍姍來遲的小夥,還有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瞧着還挺硬朗。
老人突然道:“年紀大了,走幾步路就喘得不行,可別讓客人久等了。”
小夥不明所以,聽到有人開口,這才明白上了歲數的老人不是在胡言亂語,是遇上需要他胡言亂語的年輕人。
“村長,你總算來了,”漢子忙爲村長介紹。
張式笑着問候,“村長好,我叫張式。”
一個時辰前,他在山頂便看見小夥帶着老人來到山腳,一直站在樹底下,不曾上山罷了。
不管是沒有思慮好,還是故意拿捏架子,我等足一個時辰下山見你,想來是給足了時間和尊敬。
村長和藹的說:“你也好,遠道而來,辛苦了。”
寒暄幾句,村長對漢子他們四人說:“你們昨晚累了一天,晚上還要巡夜,先回去休息。”
支走四人後,村長從兩袖中拿出五個果子放在地上,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到這後纔想起午飯,山野小地沒什麼好的,路上隨手摘了幾個山果,也別嫌棄。”
說着,他坐在地上,拿起一個果子簡單擦了擦,張口就咬。
“能充飢就行,”張式也學他,坐其對面,往嘴裡塞了口像蘋果的果子,嘖,香脆可口,“這叫什麼?”
老人嚥下一口,訓道:“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
兩個人吃得飛快,沒一會只剩下最後一個,都伸手拿住,看架勢誰也不讓誰。
“年輕人,要尊老。”
“我是客人。”
“我是老人。”
“我遠道而來,很辛苦。”
“我從村裡走到這,也很辛苦。”
“給你給你,我自己去摘。”
一聽這話,村長推讓起來,“你吃你吃。”
張式剛把果子掰開,就見村長又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啃上,不由豎起大拇指,“佩服佩服。”
吃完,兩人面對面坐了一會。
村長開門見山地問:“你什麼時候走?”
張式反問:“晚飯不招待了?”
村長戳穿道:“一壺酒、一碟花生米還不夠?”
“所以村長的意思是一直留在這裡?”
張式和漢子他們三人說的話,剛走出村子的小夥同樣是聽進去了。
村長淡淡的說:“要不嫌熱,再坐會。”
張式思索了一下,“嗯。”
村長挪了挪屁股,換個方向,背靠大山,面朝村子,這樣坐纔對嘛。
田野、果園、池塘、小橋、大樟樹,風景依舊……如畫,百看不厭。
張式看着旁邊的老人,隨手招來一股清風,解熱消汗。
老人一手在空中打着拍子,輕輕哼起一首童謠。
是他的童謠,夜裡五個小孩的童謠,也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人的童謠。
童謠取名:回家。
張式剛要說上一句好聽,耳邊傳來響亮的呼嚕,老人側躺睡下了。
桃花源裡有無桃花不重要,身在異鄉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居樂業,衣食無憂。
這是老人,也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人的心願,更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