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你到底怎麼了啊,你看奶今天精神頭多好,你不高興啊。”
“你懂個屁!!”
我坐在地上,眼前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滿腦子都是很不好的預感,我寧願看着姥姥躺在炕上,寧願看着她揹着我打度冷丁,可我不想看見精神頭旺盛的她,不想!
許是我喊得聲音太大,二舅跟舅媽也從屋裡出來,直奔我來,“葆四,你聽舅媽跟你說……”
“誰也不用勸她!!”
姥姥的態度猛地就變了,原地就是一嗓子,“讓她哭,讓她鬧!不是啥都能想到嗎,那就讓她這麼作!我看看她最後想鬧出個什麼!”
“媽,葆四也是心裡難受……”
“難受個啥!她不是一年前就跟我說她啥都知道啥都明白嗎!你們都給我進屋,就讓她在那哭喪,哭夠了我也就走了!!快點啊,都給我進來!!”
我跪坐在地上仍舊擡着胳膊,咧着嘴,控制不住的全身顫抖着,我也想懂事啊,可是姥姥說話不算數啊,不是說等我成年嗎,不是說等我麼……
‘砰’!的一聲關門聲響起,院子裡除了我在哭就剩下小六和金剛在悄無聲息的看着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六感覺我情緒能恢復點了,才蔫蔫的開口,“四姐啊,今天應該高興啊,你看,你媽都回來了,她……“
“姥姥要走了。”
“啊?”
我頂着紅腫的眼泡像傻子一般的看向他,“姥姥要走了。”
小六手裡的半個蘋果‘咕嚕’一聲落地,嘴角兀自抽搐,“你逗我呢啊,奶奶這樣像是要走嗎,從她去年到市裡檢查出有病後精神頭最足的就是今天了。”
我用力的做了個深呼吸平復心緒,看着他繼續張口,“你還記着太姥嗎,她病了好久,後來,就忽然精神很好了,然後……”
小六搖頭,腳下一個踉蹌也坐到我對面的地上,“你別嚇我,不能的,奶奶以前說過,會等你到十八歲的,你還沒到十八呢,奶奶又不是不會數數,你……不行,我去問奶奶,我去問她比較清楚!”
說完,他搖搖晃晃的爬起來向裡屋跑去,進門後也不知道是誰跟他說了什麼,只聽他在屋裡扯着那倒倉嘶啞的嗓子大喊了一聲,“我不答應!你們就會騙人!奶奶很好!奶奶不會有事的!!”
屋門又開,小六跑出來拉着我的胳膊,“四姐!你進屋找奶奶說,你說奶奶應該等你到十八的啊,還有一年呢!一年呢!”
一年……
我望着小六六神無主焦急倉促的臉,突然明白,其實我們都是在自己騙自己,就算是我現在十八了,我就能若無其事的送姥姥走了?
不會的,永遠都不會的,哪怕到了明年,我也有新的藉口,只是目前能做的,好像就只有拖延,至少,多拖延一天,我就每天都能在多看她一眼,活的,還能說話的,而不是等着睡覺,偶爾,偶爾去夢到,摸不着的。
從胳膊上擼下小六拉扯我的手,我慢慢的起身,“你騎我車,去趟鎮裡。”
小六似乎沒反應過來,“幹啥啊,你進屋啊,進屋找奶奶……”
“買槽子糕……”
我打斷小六的話只表達自己想說的,“姥爺和姥姥要吃的,你快去買……”
小六愣在那裡,“四姐,這時候還買什麼槽子糕啊,你趕緊……”
“快去!!”
我瞪向他,“你不是聽我的嗎,那就快去,別說廢話!!!”
小六惡狠狠地擦了一下眼底的淚,咬牙點頭,“行,我去!我去!!!”
說着,他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就向大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四姐,我想告訴你,我是比你小一歲,可我是男人了,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能跟你一起承擔!!”
我沒應聲,站在那裡,渾身輕飄的回頭看着小六的臉,這種感覺,大概就是當初我看見朝陽姐時的樣子吧,“我也不想面對,可是,逃避,一定會後悔終身的,你快去吧,那是姥姥姥爺想吃的,我等你回來……“
小六不在說話,滿臉隱忍着跨上我的自行車飛速的騎走了。
擡起眼,五月的春風吹着柳絮在院子裡到處飄蕩,我真是討厭死了這種白色的絨毛狀物體,一團團像是隨着風直接飄進了我的嗓子眼,堵在心口,根本沒法讓我喘息。
不遠不近的看着我家的屋門,我清楚,我進去後姥姥要跟我聊什麼,可是我不想聽,裝着自己內心強大的感覺實在是太累太壓抑了,我不想去承擔一些東西,如果可以,我寧願變成八歲前的我,像個傻子一樣,最起碼我每天都是無憂無慮的。
二舅滿眼複雜的推開屋門,聲音混沌啞沉,“四寶,你姥還在屋裡等你……”
我真的還想喊,想瘋,可是卻沒有剛剛那一剎的力氣了,恍惚的走到門口,擡腳剛要進去時二舅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四寶,你是你姥最大的指望,別讓你姥擔心你,知道嗎。“
沒說話,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了。
媽媽和二舅媽都站在外屋,兩個人互相攙扶着掩嘴小聲的啜泣,心口在次抽搐,這種氛圍,我想,誰面對起來,都會瘋掉的……
“都別哭了,媽不是還好好的麼,你們哭什麼。”
二舅壓着聲音呵斥,“別忘了,媽最膈應別人當着她的面哭哭啼啼,晦氣。”
我用力的咬牙,腮幫子一片緊繃,拉開我睡覺那屋的房門,略一擡眼,就見姥姥在正在炕沿邊上坐的筆直,看着我,整張臉嚴肅的絲毫看不出悲慼的情緒,“把門關嚴。”
沒用我動,門外的二舅就聽到聲音用力的拽緊了房門,好像他們都清楚,這個時間,是姥姥要求的,要單獨給我的。
“還哭麼。”
我低着頭站在姥姥的對面,不點頭,不搖頭,也不想說話。
姥姥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只是帶着那麼一絲的淡薄張口,“你去年,幫我去跟李建國訂做壽方時是咋說的。”
“我長大了,都交給我,我沒那麼脆弱……”
聲音有些發啞,可能是剛纔喊得。
姥姥點頭,“那你現在呢,就你現在這樣我敢把一切都交給你嗎,我走了,薛家這輩兒就靠你了,要知道,你是最像姥姥的,知道爲啥麼,因爲你姥我,也不想被人欺負,咱要做好人,但是不能被人忽悠,別看你年紀小,可你有些事,比你二舅拎得清,所以姥姥放心,放心把一切都交給你,可你剛剛是在做啥,怎麼,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
“是你忘了……”
我脖子好像被繩套子給勒上了,只能用力纔可以喘氣,“你說的,要等我成人,不然你不放心,那爲什麼……”
“我也想等你十八歲,可是我身體不等人啊!”
姥姥一聲長嘆打斷了我的話,“你來,你過來!”
我的嘴脣不停的顫抖,走到姥姥的身前,只見她抓住我的手直接放到了自己梳的蓬鬆油亮的頭上,略一用力,把我的手整個都壓上她的頭皮,“四寶,你說姥還咋等……咋等……”
掌心無需使勁兒就會觸碰到大大小小的凸起物,一個個,像是珠子一樣的隱藏在頭髮下,更有甚者,還有的珠子是落在一起長得——
再次崩潰,我看着姥姥不停的搖頭,“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姥姥的眼睛也紅了,只是表情依舊堅毅,“姥都長角了啊,四寶啊,姥是癌啊,在這麼下去,姥就是走,這副身體都沒法見人了啊,姥這輩子,去哪都不想矮誰一頭,就是走,姥也想體體面面的啊!”
我用力的壓抑着哭聲,“去醫院,去醫院化療,會殺死的,會殺死的……”
姥姥輕輕的搖頭,“你想讓姥姥繼續受折磨嗎,那太遭罪了,五年前,姥在濱城手術的時候,那些罪遭的比我批鬥時都多啊,可姥那時候能忍,姥想活,想看着四寶長大,至少去下面了,看見你太姥了,她問我你的事兒,我也有話聊啊,可是現在姥頂不住了,真的頂不住了……”
說着,姥姥放低聲音,很認真的看着我,“昨晚,你太姥來看我了,她站在我的炕邊,對我說,鳳年啊,別再折騰啦,早點下去,你就不用受這些苦了——
姥真的想你太姥了,我昨晚,想跟她一起走來着,可是你太姥說,不行啊,你的事兒還沒辦完那,得把一切都辦妥當了,不能讓四寶抓瞎啊,俺們都商量好了,等姥都給你辦明白了,姥就去找她,跟她團聚了,姥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她聊呢,要是你太姥知道她走你哭了,肯定得跟我炫耀,說你還是跟她關係好的,對不?”
我搖頭,說不出話,淚水流到嘴裡,鹹澀的要命,“不……不好……”
姥姥吐出一口氣伸手抱住我,“姥這輩子做了好些事兒,有些事兒,是對的,有些事兒,是錯的,可還有些事兒,不知道是對是錯,但不管咋說,姥做錯的那些事兒,該還的也都還完了,你別看姥是得這病死的,這其實很好,你想啊,姥這是現世報,這輩子,把該還的都還完了,下去,就不遭罪了……”
“姥……我求求你,別扔下我,你知道我就會小聰明的,我還沒成先生呢,你得看着我,看着我別在做壞事了……”
姥姥輕輕的拍着我的背,聲音壓抑着透着一絲不捨,“姥真的想,可是不行了,別在說孩子氣的話了,姥知道,四寶能把姥的後事辦的很好很漂亮的,姥這一輩子,走到現在這步才發現,我大哥說的真是都對的,順其自然就好,爲啥要執妄些東西呢。
唉,你記着,要多聽你舅老爺的話,我覺得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把你送到你舅老爺那兒了,不過也是你自己爭氣,我現在想起你舅老爺說讓你數那個樹葉的事兒還想笑呢,俺家四寶,咋就這麼聰明呢。”
我拼命地搖頭,“我不聰明,我傻的,我是傻的,你要是走了,全村人都會欺負我的,都會欺負我的……”
“再說這話我生氣了!”
姥姥鬆開手,佯裝不悅的看向鼻涕眼淚一臉的我,“村裡人哪裡還會說你,你要記着,你骨子裡是流淌的我薛家的血,而你,是最像我薛鳳年的,既然像我,那就不能服輸,不能別人還沒說什麼自己就看不起自己了,不然,你不是越活越回陷了嗎!“
我接過姥姥遞過來的紙用力的擦乾自己的臉,“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我肯定能做到堅強勇敢……”
“嘶!你這孩子!話我都白跟你說了是不!”
姥姥急了,“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是啥樣的!”
我搖頭,“不記得……”
“你小時候,是不管發生多大的事兒,那餓了就知道吃飯,困了就知道睡覺的主兒,咋了,我死了就天塌了嗎,沒有,再大的官,在厲害的人都有這一天,老祖宗一代代就是這麼傳承的!我告訴你啊,你要是敢這麼給我一蹶不振的我死了我都不能瞑目!!”
姥姥氣的胸口直喘,“我也想等等,最起碼等你中考完事兒,可是我這破身體等不了啦,姥現在就一個想法,你不管能不能接受,你都得給我接受,該吃吃,該喝喝,該學習學習,要是敢在姥姥走後尋死覓活的姥姥在你夢裡都打你嘴巴子!聽見沒!”
我癟着嘴,用力的抿脣,可還是不想點頭。
“啞巴啦!沒啞巴就把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給我念叨一遍!快點!!”
吸了吸鼻子,我囔着聲張口,“我是薛葆四,是薛家下一任的領堂大神,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照顧好自己,不能讓家人擔心,同時,我還要照顧好弟弟,將來,如果他願意,那就讓他跟在我的身邊,謀正道,爲蒼生,我還要好好的跟着舅老爺學道,不管能不能成爲大先生,都絕不欺人,也不自欺,再大的事,都要吃飯,都要睡覺,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去解決問題,不然,就會被人看不起……”
說到最後,我實在是說不下去,姥姥冷着臉還在催促,“還有呢!”
“時刻……時刻小心那個碑仙兒,遇事不可莽撞……”
姥姥點頭,“我怕的就是你這個,你這孩子虎,腦瓜子清醒時我絕對放心,就怕你頭腦一熱心狠手辣起來給自己搭進去,一定要記着,不管做什麼事兒,都要想着後路,沒後路,不能幹,曉得嗎!”
我用力的吸着鼻子,聲音也幾乎是從鼻腔裡擠出,“曉得……要一念向善,心存慈悲,可是,可是,我怕我做不到啊!!!”
“做不到你也得給我做!!”
姥姥是橫眉利眼,“知道姥姥這輩子爲啥只能當個領堂大神不,那就是太多事兒都參不透了!性子太急,我年輕的時候,也學過佛,不過也趕上年頭不好,後來也沒悟透什麼,但你不同,你趕上好年月了,成大器的,不能像姥姥這樣,心急可不行,知道不,姥姥不是大先生,也不知道咋成大先生,但你不一樣,你現在不光是你舅老爺的徒弟,還能接姥姥的黑媽媽,雙管齊下,姥就不信……”
我搖頭,“姥,我還沒成年呢,我怕那些大仙兒不來,不服我……”
姥姥的聲音不自覺的沒了許多底氣,“我也怕這個,可沒辦法啊,到時候了不走不行啊,沒事兒,姥就拼着一口氣等,等他們啥時候來,姥啥時候走,不然,姥死也不會閉眼的,你這塊,姥一定給你整明白了。”
我覺得太難了,當年那個徐婆子的話還在耳邊晃盪呢,我纔多大啊,接的還不是自己家的保家仙兒,接的是領堂大神,上來就要領堂子,我根本就沒給大仙兒安排過啊,誰能服我?
可看着姥姥現在的樣子我又不敢說,怕她跟着我上火,整個人就像是被扯得七零八落但又得自我拼命縫合,想逃避,卻又沒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
下午,我們一家人都坐在桌子上吃飯,姥姥三令五申,誰也不許當着她的面哭,用她的話講就是她只要把黑媽媽安排完就算是功德圓滿了,她薛鳳年的後人,誰也不許當着她面擠貓尿膈應她。
飯桌上很安靜,本來小六買回槽子糕後還想像我之前鬧一陣,但是被那明月扯出去批了一頓也沒動靜了,大家就悶悶的吃着飯,對着大魚大肉,一個個卻都是心事重重,強嚥硬塞的樣子。
姥姥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眼神掃了一圈淡淡的開口,“今晚我就讓四寶接堂子了,要是她接的順利,我也算是能舒舒服服的走,你們記着,不許哭,不許號喪,不許把眼淚弄到我身上……”
“嗯嗯~~~”
那明月端着碗,臉藏在後面哼哼着就發出了隱忍的哭聲。
姥姥不悅,“沒完了是吧,我沒死呢!憋回去!!”
那明月嘴咧咧着,用力的憋住一口氣,帶着整個脖子都深深的凹陷下去了。
姥姥嘆出一口氣,“都聽我說,如果一切順利,那忙完我的事,四寶就繼續上學考試,考完之後,就跟着若君進城讀高中,至於考不考大學,那我不管,但是她不能繼續在咱這農村窩着,得去城裡跟她媽在一起了。”
媽媽愣住了,“媽,你說,讓葆四去我那兒?我那……不太方便啊。”
二舅更是驚訝,“媽,這能行嗎,四寶從小在咱們這長大,去城裡她人生地不熟的……”
“哪裡不是都有個從不熟到熟悉的過程!”
姥姥冷眼打斷二舅的話,“既然我現在有氣兒,那我就是一家之主,你們就聽我安排就好了,讓四寶在這窩着幹嘛,她上高中不也是去縣城嗎,那還不如去大城市,若君是四寶的媽,她不去她親媽那要去哪!”
“我不同意!”
二舅看了媽媽一眼直接開口,“若君那都說了不方便了,四寶還是在縣裡上高中吧,我還能隔三差五的去看她,從縣裡回村也方便,濱城太遠了!!”
我一直沒吭聲,對於我的安排姥姥也早在一年前她精神尚佳的時候就跟我說的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姥姥都陸陸續續的跟我交代過,畢竟很多事,不是說她一天就都能想起來的,所以姥姥想起來什麼,就跟我交代點什麼,這個準備,我也算是一直都在做的,只是真到了這一天,才知道會有多崩潰而已。
雖然我當時聽完姥姥這個話說的也是不想去我媽那,因爲我不想離二舅太遠,可是後來想想,姥姥這個安排是對的,對於二舅來說,他對這個外甥女付出太多了。
如果姥姥不在了,那他的壓力會很大,這些年的家底本來就空了,姥姥一走,那這個家,姥爺還有我和小六,這些擔子就都壓到他肩膀上了,所以,我要是去城裡讀高中,怎麼說,也會給二舅減輕點負擔的,呵,雖然殘酷,卻是現實。
“媽,我現在那裡真的不太適合接葆四過去,我……”
我擡眼看着媽媽,說實話,我想理解她,我覺得她當初了房子,日子應該不太好過,只是,心裡還會不舒服,姥姥還沒走呢,我怎麼就有了一種將要變成所有人累贅的感覺了呢。
“若君!”
姥姥也不給她什麼闡述的機會,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她,“我知道你有困難,當年我看病你花了很多的錢,可是四寶大了,她是你的福星,不可能在農村一直待着的,最重要的是,現在她還未滿十八歲,只要她叫你一聲媽,你就得承擔起照顧她的義務,明白嗎!”
媽媽的嘴張了張,看了我一眼後還是一臉難看的點頭,:“我明白,我只是怕葆四跟我吃苦而已。”
“我不怕吃苦。”
我淡淡的接茬,“就算是去城裡,也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葆四,你……”
“四寶……”
媽媽和二舅同時開口還想說些什麼,結果姥姥一記眼神殺去,雙雙閉嘴,“一個個怎麼都這麼多廢話,我如何安排,你們如何照辦,現在我沒空跟你們掰扯什麼事理,至於小六這邊……”
“奶,我想跟四姐在一起。”
姥姥看着他點頭,“當然,但是現在不行,你四姐和你都沒有真正的長大成人,不可能上學也是在一塊的,但你要記着,你是先天破相的,雖然你四姐命硬,但是克不到你,不但克不到,相反的,有她在,還會旺你命中不足,讓你多許平順。
如果你四姐將來走上了先生這條路,你要做的就是多幫她,你們雖然不是親姐弟,但從小一起長大,情深義厚,無論何時,你們都要絕對的相信對方,你將是你四姐最親近的人,所以,你的任務,就是要保護照顧好她,無論何時,都絕不允許別人傷害到她,你能做到嗎。“
小六想都沒想的就點頭,“能,我能做到,奶,我是家裡的男人,不光我四姐,我誰都能照顧保護。”
那明月感動的不行,一直不停的摸着眼淚:“想不到熊蛋包子也長大了……”
姥姥則安慰的笑了笑,“六兒是我看着長大的,雖然調皮,但絕對不是熊膽包,他很小就有正義感,也知道要向着葆四,只不過長得小,打不過村裡這幫孩子罷了,但是性格沒毛病的,單純,不記仇,有朝氣,我薛鳳年是積了德才得到兩個好孫子的!”
話一說完,姥姥有些感慨的搖頭,“只可惜啊,家樹啊,我怕是看不到了……五年了,你說這孩子也沒個信兒,我現在還記着他矇矇亮的時候攆着咱們,給我送點錢去城裡看病,好孩子啊,我唯一的遺憾就是閉眼前看不到他了。”
我不敢哭,垂着臉用力的捏着筷子,只聽着大家的呼吸聲都有些發重,一個個也都是拼命的隱忍,就算是一直準備着這一刻又能怎樣,有些遺憾,大概是永遠也彌補不了的了!
“算了,人哪能十全十美呢,以後咱家裡人誰要是看見家樹了,記得跟他講,奶奶永遠記得他的好,如果要是看他過的不好,一定要多多幫襯,知道嗎。”
二舅點頭,“媽,你放心吧,家樹那沒說的,我也喜歡這個侄子。”
姥姥應了一聲繼續開口,“今兒若君能回來,我也算是有兒有女給我送終啦,以後,你們一定要照顧好你爸,他那個腿啊,逢初一十五的,就得用草藥熏熏,不然就會腫的,好了,剩下的也沒什麼事兒了,讓你們買的油燈都給我買了吧,紅紙啥的把東西都給我準備好,今晚我要給四寶傳堂子啦!!”
……
我想也許別的家庭或許會爲即將走的老人做好後事的準備,但絕對不會像我姥姥這樣還自己有說有笑的在屋裡換着裝老衣。
沒錯,裝老衣,學名,就是壽衣。
她是自己穿的,一層一層,闆闆整整的穿在身上,用她的話講,如果我接的順利,那她就可以舒心的走了。
下午的時候二舅一直在院子裡忙,擺桌,擺油燈,準備給我接堂子的事宜,我沒動,也沒跟着媽媽還有二舅媽小六她們湊在一起小聲的哭,而是蹲在姥姥的那屋的窗前,想離着她近點,哪怕是聽聽她的笑聲,心裡也安。
我其實挺怕姥爺情緒激動的,因爲現在家裡就像是充斥着火藥的炸點,誰一激動,一定會瞬間炸的屋子裡哭聲一片,我腦門子都麻了,真的不想在哭,也不想再鬧了,說不清什麼感覺,恍恍惚惚,感覺發生的一切,既真實,又很像做夢。
“老頭子,你看我這身好看不,我沒讓他們給我做那種老樣式的,穿着像個斗篷似得,嚇人不拉的,我就喜歡新樣式,淺藍色的,哎,就跟四寶那個書桌一個色兒,是不。”
“是,好看,你穿啥都好看。”
我用力的咬脣,聽着姥爺聲音裡的笑意心口異常堵塞。
“行了,晚上我就在外面了,等四寶接完我就放心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你記住了,別老合計我,不然我在下面不好過,你這輩子對我這麼好,我下輩子肯定還找你,咱再過一輩子,在生對兒女啊!”
姥爺輕輕的笑着,“好,你這暴脾氣也就只有我能忍得了你,你可得等我啊。”
“好咧!除了你任學武,我誰都不找!!”
我皺了皺眉,任學武是誰啊!
“鳳年,你……”
姥姥的聲音沉澱下來,“老頭子,你真想瞞我一輩子啊,我當姑娘前兒是要找個姓薛的,可你不姓薛啊,我都知道,你爲了我回你們村改的姓,可你傻啊,你以爲我幾年不去趟你們村就能瞞我一輩子啦,你爹不說,你媽不說,你哥不說我就不知道了?你們村裡人呢,咋的全村人都能給你撒謊啊,任老二唉~你對我這一個好就夠我記一輩子啦!”
姥爺子啊屋裡訕笑着,“我就知道瞞不住你,可沒招啊,當年就在你們村一走一過就相中你了,知道你心氣兒高,你家以前還是大戶,那我要是橫衝直撞的你肯定不能幹,所以,我,我也沒做啥啊,我有大哥和弟弟,改個姓不算啥,就是我這腿讓你伺候了快二十年,我過意不去,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是聽你的,你想咋整咱咋整,我沒事兒,能跟你過的樂呵就行……”
我聽不下去了,起身去跟着二舅一起擺油燈,二舅看着我的樣子還愣了一下,“四寶,怎麼又哭了呢。”
擦了下眼淚,我看着二舅笑笑,:“沒哭,就是我想,我這輩子要是也能找個像姥爺那麼對姥姥好的男人,那我就不白活了。”
二舅搖頭,“說啥話呢,你這才哪到哪……”
我想二舅肯定不知道這個事兒,連我都沒想到,原來姥爺這個外來戶爲了跟姥姥在一起還改了姓,而且姥姥知道了,只記在心底,盡心盡力的照顧炕上的姥爺快二十年,只是在要離開時才輕鬆點破,這種道別方式,真的溫暖而又讓人窩心。
就像是我在學校看的小說書上寫的,你多愛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雖然不說,但我會用實際行動去回報你,讓你知道,其實我比你愛我更加愛你。
……
入夜。
即便我再不想面對,這一刻,也還是來了。
以前姥姥起案臺只需要在桌上擺放酒肉祭祀品直接點香就行了,今天則不同,不但酒肉都有,黑媽媽的塑像也是在桌上供奉着的,壇案桌擺在院子的正中,旁邊還放了一張太師椅,當然,那張椅子我知道是姥姥要坐着的,在壇案桌的兩邊,則各呈一條直線擺放着十五盞油燈,每盞油燈下面都放置着一張四方的小紅紙,一溜排開,差不多都要排到大門口了,站到中間,特別像是左右各站了一羣小侍衛。
我知道這是啥意思,就是每盞油燈都寓意代表着一個山頭的大仙兒,姥姥說不用來那麼多,現在有大本事的本來就少,只要她信兒一放出去,她安排過的大仙兒就知道她要傳堂子了,只要派出三十個代表,那就算成了。
當然,主要得看油燈,大仙兒一到,油燈自亮,聽的是很神奇的,但我也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亮,心裡一點譜都沒有。
等到晚上十點鐘左右,姥姥就讓二舅他們都進了裡屋,院子裡,除了一些需要我接堂子的東西就剩下姥姥小六我們三人。
我不明白姥姥爲啥不讓小六進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小六自己說以後要跟我混的關係,不過姥姥倒也沒說要留下他做什麼,就讓他站在大門內側的位置,跟個門神似得待着,說什麼都不用管,就幹待着就行了。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姥姥穿着那身新的扎眼的裝老衣就開始給黑媽媽上香,我靜靜的站在一旁看着,說實話,院子裡安靜的都有些詭異,就聽姥姥的聲音在不疾不徐的說着——
“鳳年自領堂那日,便悉聽黑媽媽教誨,一心一意,爲仙家立堂澤惠不敢懈怠,今功德圓滿,鳳年自知即將西去,接堂之人便由我孫女一手接承,雖她年歲未滿,時機尚未良好,可鳳年身體有恙,恐難以支撐,望黑媽媽憐惜,鳳年不敢講說葆四有多聰多惠,可她體有我薛家血脈,是我一手養育成人,鳳年相信,我孫兒定有大神之相,日後明震八方,爲黑媽媽積福揚善!!”
說完,姥姥一身正氣的拿出那把黃色的小旗子插到桌上一個盛滿五色米的碗裡,嘴裡繼續唸叨了一下年月日,之後拿出一張紅紙,“筆來。“
我趕緊把一支黑色的水筆遞過去,看見姥姥擡手就在紅紙下寫上我的名字,大名薛認,諢名葆四,還有我的出生年月日,寫完後姥姥擡手一燒,直接揚到令旗之上,嘴裡高聲唸叨:“白山村薛家葆四聽命!“
“啊?在。”
我嚇了一跳,匆忙的應着,“我在呢。”
“有些底氣!白山村薛家葆四聽命!”
“在!!!”
這一嗓子給門口的小六都嚇了一跳,抱着里門柱子一臉疑惑的看向我。
“若將黑媽媽交由與你是否能保證一身正氣,不發歪財,造福衆山仙神,以保我仙家名諱,救苦救難!!”
“恩,能……”
姥姥的眼睛一瞪,我標杆溜直,“能!!”
“你憑什麼!!”
我嚥了口唾沫,想起之前姥姥讓我背的東西,張嘴就大聲的背了起來,“三分自信座心間,三分霸氣座堂前,三分善念做根源,拋出本我救苦難,三人必有我師焉,人外有人天外天,功高傲慢行不圓,舉頭三尺神明鑑,身心正端護仙緣!!!”
姥姥點頭,啪啪拍了拍手,二舅趕緊端着個正燒着炭的火盆出來放到油燈頭的正中間位置,擺好後就低眉順眼的一路小跑又回了屋。
這個過程姥姥都給我念叨過,所以一看見火盆我就明白啥意思趕緊從油燈後面繞過去,然後站在中間的位置等着姥姥發號指令。
“四姐,你說的那什麼玩意兒,一套一套的,霸氣啊。”
小六還抱着裡側門柱見我到他附近就位了忙不迭的分享心得。
我是沒啥心情理他,只聽着姥姥喊了一聲,“接新任大神就位,跨!!”
提了一口氣,我擡腳就向火盆走去,跨過去後就聽着姥姥繼續高喊,“一腳踏過陰陽,從此兩路行走,鬼祟崇邪見你需避讓三分,永生正氣,以身爲則,踏兩路太平!!”
我一路直接走到姥姥的身前,只見她又從壇案桌底端出個洗臉盆,裡面只有半盆水,讓我跪下後就用柳條沾水在我身後輕輕的拍打,“掃你一身晦氣只留正名,保你領堂事事順遂邪魅不敢靠近!!”
當時我心裡一點都沒多合計啥,我覺得這都是程序,就像是新人結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司儀也會喊着恩愛百年,不離不棄,但是離婚的不有的是嗎,我領堂子,需要走這些程序,但說白了,還需要本事,沒本事,小鬼都得欺負你,跨一百遍火盆都沒用,誰會服你啊!
等去晦氣的儀式做完,就是最最重要的了,我需要以新一代領堂大神的身份上香,得黑媽媽認可我,我纔能有資格去當領堂大神,而如果他不認可我,那也不用燈油燈亮了,所有的事兒都可以到此爲止了。
爲啥,領堂大神跟普通的大神最大的區別就是請的都是外面的仙兒臨身,但不是幹請,就是得借氣,借這個黑媽媽的氣,因爲黑媽媽是肯定不會臨身的,人這麼大的領導是吧,等於是她要給我做靠山,我才能藉着這個靠山請來給我辦事兒的人,就這麼簡單。
但是如果她不想給我做靠山,那就沒戲了,誰來給你辦事兒啊,每個有堂口的大仙兒名下也都有自己的出馬弟子,人家憑啥臨你的身去幫你,吃飽了閒的啊。
深吸了一口氣,我擡着手裡的香越過頭頂,對着黑媽媽就張嘴說了起來,這個姥姥沒有教過我,她說就說你心裡話,你想說的,是白話還是怎麼樣的都行,重要的,是真誠。
“黑姥姥,我打小就經常看見您對着我笑,我知道,我小時候很淘氣,什麼道理也都聽不進去,但是我開竅後知道了很多道理,我知道領堂就是給一些大仙安家,讓他們能好好的有個地方修煉,大仙也是跟人一樣的,有的脾氣好,有的脾氣暴,我的任務,就是能讓他們都安安心心,不做壞事,被弟子領回家後立堂安家,造福於人,我雖然還小,也知道自己資格不夠,但我會努力的,我不會讓姥姥和您失望的。”
說完,我把香插到香爐裡直接跪倒地上,不起身,就這麼跪着,等,等這香燒完,如果香燒完了,那黑媽媽沒有指示,就是沒戲,所以,這個節骨眼,算是最緊張的時候。
姥姥挪動着腳步坐到太師椅上,她一直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到這氛圍裡的緊張,心也是提着的,我想我說的很真誠了,先不說我將來能給多少大仙立堂口,或者我能不能有本事去立,但我真的會盡力的,因爲我真的不想姥姥失望,只要我可以,我就會盡量做好。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的膝蓋也開始發麻,想着那香應該是要燒到底部了,正抓心的時候,忽然感覺頭頂被什麼東西輕輕一碰,隨後‘啪嗒’一記輕響,略一擡眼,那把令旗掉到了我的眼前……
還沒等我起反應,姥姥率先起身,“新任領堂大神薛葆四,還不領旗跪謝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