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這個晚上,剛滿十六歲的陳平安經歷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還沒明白“築元、玄光、化丹、元嬰、象相”的區別,甜九兒就告訴自己,其實她是雲蘿山的狐妖,陳平安正要詢問“雲蘿山”在哪裡的時候,天空中突然發生異變,一團巨大的紫光向地面砸來。
出於本能,陳平安第一反應就是拉上甜九兒躲避,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腦海裡有意識,但是身體不能動,嘴巴不能言,陳平安只能用眼睛轉向甜九兒和朱姬,發現她們也和自己一樣的遭遇,就好像三尊石像被定在了原地。
頭頂的風聲愈來愈近,紫光將竹林映襯的斑駁晦暗。
就在這時,甜九兒腰間的那柄“熦火扇”自動護主,一聲清脆的鳳鳴以後,熦火扇居然化成一隻渾身冒着火苗的鵬雀,展開雙翼向着那團紫光衝去。
“咦?”
紫光中似乎有人驚訝,隨即曬然一笑,一隻巨大的鱗爪從紫光中伸出,準確抓住鵬雀的脖頸。
熦火扇到底只是法寶,無人催動的情況下沒辦法發揮什麼威力,鱗爪稍微一用力,鵬雀只能悲鳴幾聲,化作點點火星散去,熦火扇又回到甜九兒腰間。
至此前方再沒有任何阻礙,那團紫光如流星般墜落,速度越來越快,呼嘯聲也越來越大,陳平安已經感覺到一股熾熱的灼燒感了。
“我要死了嗎?”
陳平安心裡想着。
這一瞬間,陳平安腦海裡浮現過許許多多的身影,最後停留在和甜九兒身上。
“我沒辦法繼承老夫子的衣鉢,在平安鎮當一名教書先生了。”
陳平安有些遺憾,然後又把餘光掃向甜九兒。
甜九兒也正在看着陳平安,兩人目光交匯,甜九兒嘴脣動了動,好像在叫着“平安哥哥”,然後還無聲的笑了一下。
“九兒爲什麼要笑呢······”
還沒等陳平安想明白,下一刻,無窮的紫光籠罩下來,他也瞬間失去了所有意識。
昏迷過去的陳平安並不知道,其實當紫光落地以後,竹林和平安鎮都沒有被夷爲平地,就連朱姬和甜九兒都沒有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她們只聽到“嘭”的一聲悶響,好像有重物摔在地上,激起了數片紛紛揚揚的雪花。
當雪花緩緩散去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名五十多歲的魁梧老者,他穿着一身紫色大氅,身軀凜凜,相貌堂堂,雙眉渾如刷漆,雙眼寒光如炬。
看上去像一名萬夫莫敵的將軍,不過他好像受傷了,氅袍也有幾處地方破碎,下頜的鬍髭也沾着點點血跡。
老者看了兩眼朱姬和甜九兒,只是隨手一揮,加諸在她們的身上的禁制已經被解除了。
“平安哥哥!”
甜九兒驚呼一聲,就要跑過去查看倒地的陳平安,不過朱姬一把拉住甜九兒,低聲說道:“他沒事,只是沒有修爲承受不住威壓,暫時昏過去而已。”
“真的沒事?”
甜九兒還是很擔憂。
“沒事的。”
朱姬很肯定的說道:“如果這一位有殺心,我們又豈能安好無損。”
“你這隻小狐狸,倒是很會說話嘛。”
這些話沒有瞞過老者的耳朵,老者雖然受傷,不過聲音仍然洪亮如鍾:“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爲何要殺你們呢。”
朱姬修行了幾百年,但是被老者叫做“小狐狸”,她沒有一點不適感,反而恭敬的施了一禮:“晚輩雲蘿山朱姬,剛纔不知是傅老前輩的法身,所以纔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手,還請傅真人海涵。”
“嗯?你能夠認出我?”
老者微微詫異。
“龍宮幾位象相境的前輩,我聽宗主談起過。”
朱姬不敢在象相境的真人面前撒謊,不過言談之間也順手拍了個馬屁:“他還特別說過,龍宮傅九殤傅真人修爲深不可測,性格敢作敢當,實乃當代第一豪傑,所以見到真人的第一眼,我就能夠確定身份了。”
其實,當初對傅九殤的評價除了“敢作敢當”以外,還有一句“恣意張揚,率性而爲,行事不計後果”,但是朱姬不敢說出來。
“哈哈哈哈······”
傅九殤聽到有人這樣誇獎自己,頗爲得意的哈哈大笑,然後才意味深長的說道:“你們雲蘿山現在的宗主叫寧伯君吧,最近他攪起的風雲可不小啊。”
朱姬不知道傅九殤的意思,不過這是象相境的真人,而且他還不是一般的象相境,原身可是真龍。
所以朱姬連忙解釋道:“妖族長久以來四分五裂,在玄門和魔宗的擠壓下更顯式微,宗主不忍心妖族連最後的棲息地都沒有了,這才迫不得已站出來謀劃統一,若是龍宮有這方面的心思,想必早就能夠抗衡玄門和魔宗了。”
“我們北海龍宮對這些混事不感興趣。”
傅九殤擺了擺手,嘿嘿一笑自嘲道:“除了我這個閒着沒事的,最愛到處招惹是非,這次還把命都丟了。”
“命都丟了?”
朱姬心裡一凜,傅九殤這種修爲,還有誰能傷害他?
另外,眼前傅九殤的神態舉止,也不像是要殞命的狀態啊。
看到朱姬臉上猶疑的神態,傅九殤也不解釋,只是問道:“你可知‘覆’這個組織?”
“覆?”
朱姬點點頭:“我自然是知道的。”
傅九殤和朱姬在這一問一答,但是甜九兒並不知道什麼是“覆”,她一心只想去扶起陳平安。
朱姬清楚甜九兒的心思,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碰到一個受傷的象相真人,就算他們一般自顧身份不會向小輩出手,不過還是福禍難料。
所以朱姬一直抓着甜九兒的胳膊,不讓她有更多的動作以免刺激到傅九殤。
“九兒,‘覆’是一個數百年前興起的組織,專門收留一些元嬰以上的宗門叛徒。”
朱姬一邊說,一邊手腕上用了點力氣,提醒甜九兒稍安勿躁:“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可是這個組織裡有五位象相境的大能坐鎮,誰也不願意招惹,我們雲蘿山也有叛徒在‘覆’裡面。”
“雲蘿山?”
甜九兒愣了一下,雲蘿山也有叛徒嗎?
“是啊。”
提到了這個叛徒,朱姬眼神迷茫了一下:“其實也不能全怪她······”
“五位象相境是真的,但沒人敢招惹就未必了。”
這時,傅九殤冷哼一聲說道:“我幼年遊歷時結識一朋友,他道行不夠早早去世,這是天數誰也沒有辦法,但前幾年‘覆’爲了搶奪一件器物,竟然血洗了我那老朋友的宗門,閉關結束後我立刻就去討個說法。”
“所以,真人您的傷······”
朱姬已經猜到了下面所發生的事情了。
“沒錯!”
傅九殤興致勃勃的說道:“我和他們五人交手了,在極天之上當場殺了一個,又打傷了一個,後來他們祭出一個我沒見過的法寶,一個大意之下竟被斬了三魂六魄,只剩下這一魄,活着也沒甚意思了。”
傅九殤說話時眉飛色舞,並沒有因爲魂魄被斬而沮喪,反而因爲一次酣暢淋漓的打鬥倍感興奮。
“看來宗主說的沒錯,傅九殤雖然修爲深不可測,但的確行事不計後果,”
朱姬心裡想着,象相真人修行不易,而且動輒就會山崩地裂,所以他們彼此間很少交手,沒想到傅九殤居然找上門去一打五。
“哎~”
傅九殤又有些掃興的說道:“只可惜魂魄被斬我無力再鬥,遁走時法力也逐漸不支,恰好在雲端察覺到你修煉時的靈機,故而降落下來碰碰運氣。”
“原來如此。”
朱姬徹底明白了,原來是自己打坐時靈機引起了傅九殤的關注,可是“碰碰運氣”是什麼意思呢?
“難道?”
朱姬反應也不算慢,她猛地想起一件事,立刻問道:“傅真人,這次打鬥必然引起衆多宗門的關注,您法駕降落在此,豈不是······”
“是!”
傅九殤坦然承認:“雖然我用了幾個假身分散了一部分注意力,但是應該也有人很快找過來了。”
話音剛落,就好像應景似的,天邊突然出現數道顯目的遁光,向竹林這邊快速馳來。
有些遁光劃破長空時帶着獵獵風聲,可見修爲也是不低的。
“傅真人······”
朱姬看向傅九殤,別看傅九殤三魂七魄只剩下一魄,但是朱姬絲毫不敢妄動,她知道傅九殤眨眨眼,仍然可以將自己滅殺在此。
“我是一定要回北海的,因爲有關於‘覆’的情報和宮主彙報。”
傅九殤眼神掃過朱姬和甜九兒,最後落在昏迷的陳平安身上,突然笑了笑對朱姬說道:“小狐狸,既然我們相逢有緣,就由你代勞送我回去吧。”
朱姬臉色陡然變了:“傅真人,我只是元嬰一重境,只怕有心無力。”
修爲分爲五個大境界,分別是築元、玄光、化丹、元嬰、象相,每個境界又有三重,而且越往後越難,元嬰和象相看似只有一步之遙,其實差距猶如天地鴻溝。
“無妨。”
傅九殤毫不在意,指着陳平安說道:“我藏進這少年的身體裡,然後再散去所有法力進入休眠狀態,世上除了上清派那個老傢伙以外,應該沒有人再能察覺了,你把這少年人送回北海就行了,他沒有修爲,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
“不可以!”
甜九兒脫口而出的阻止。
朱姬臉色變了一下,捏住法訣擋在甜九兒身前。
不過傅九殤並未動怒,他只是多打量幾眼甜九兒,讚賞的說道:“好純正的天狐血脈,看來你是寧氏族人了,不過我傅九殤想做的事,哪怕寧伯君過來也是無用。”
說完,傅九殤又化作一團紫光,觸及陳平安便消失不見,好像真就“鑽”進了身體裡,可是他的聲音還在竹林裡迴盪:“小狐狸,我拿你身上一物,等你把這少年送回北海以後,我再還予你!好了,我去也!”
說完“我去也”以後,傅九殤果真不再說話,似乎真的進入休眠狀態。
“拿了什麼?”
朱姬連忙檢查一下自身,雖然沒有器物丟失,但是每當運轉法力的時候,總覺得冥冥之中少了一點東西。
朱姬檢查兩遍發現依然如此,也就放棄了。
象相境修士的神通,她現在根本觸及不了的。
“平安哥哥!”
這時,甜九終於找到機會跑過去扶起陳平安了。
朱姬站在原地,回憶和盤算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到底要不要送陳平安去北海?
如果不去,那傅九殤會影響陳平安的生活嗎,另外他還拿走了自己身上的某樣東西。
如果去的話,其實自己和甜九兒也是在躲避紛爭,爲了避開衆多耳目,很可能要徒步前往北海了。
“不過,眼下的當務之急······”
朱姬嘆了口氣:“先把客人都應付走吧。”
剛纔天邊的那些遁光,已經就在竹屋上方盤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