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寒風呼嘯,滿城的戰火漸漸地陷入到了平靜之中,整整一天的巷戰,雙方都是耗盡了力氣,半座城市被楚軍佔領,但慘重的傷亡,也讓楚軍有些吃不消了。突然下起的暴雪讓整座城市的能見度降到了極低,相隔數步便已經無法清晰地看到對方的身影,溫度也突地降低了好些,頗有些滴水成冰的意思了,這樣的天氣之下,雙方都打不動了。
梅華靠在一堵牆壁之上,他的一條手臂已經沒有了,戰鬥之中,他的左臂被一名楚軍將領一刀砍了下來,突然陡降的溫度,將他的傷口凍住,這讓他並沒有因爲失血過多而死去,此刻,手忙腳亂地替他包紮着。在他的身邊,躺着同樣動彈不得的龍斌,龍斌被捅了幾槍,受傷也是極重。此刻,看着梅華沒有了左臂的肩膀,他止不住的流下淚來。
“哭什麼?”靠在牆上的梅華的精神看起來倒還健旺,瞥見龍斌在流淚,不由笑了起來:“你小子比我傷得還重呢。”
“師長,咱們守不住了。”龍斌嗚咽地道。
“是啊,守不住了。”梅華的神色也黯淡了下來,但也只是那麼一瞬間,“不過我並不懊惱,現在戰鬥還在繼續,是嗎?只要第三師還有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的戰鬥就會繼續。我們守不住穎水了,但我們在這裡多殺一個敵人,他們突破穎水防線之後,造成的危害就會小一分。你說對不對?”
龍斌用力地點點頭。
“龍斌,還記得吉祥嗎?”梅華靠在牆上,問着龍斌,“那是我是連長,你們兩個是排長,那一仗,咱們也是打得極慘,吉祥,就是那一戰沒有了的。要不然。他現在肯定也是團長,和你就能湊齊我的哼哈二將了,哈。”
“吉祥比我聰明,要是他能活到現在。肯定比我強。”龍斌道。
“現在我們可要去見那小子了,也不知道那小子會不會埋怨我們怎麼過了這麼久纔去與他會面,他在下面,一定過得很寂寞,很難耐。這下子。我們可又要熱熱鬧鬧的湊在一起了。”
“不會的,不會的,師長,你會長命百歲的,吉祥一定不願意看到你。他絕不願意。”龍斌大哭起來。“師長你不要這麼說。太不吉利了。”
“嘿嘿,生死由命,咱們當兵的,還怕說死嗎?其實啊,很多年前我就以爲我會死,好多次了。這一輩子啊。我活得夠精彩了。龍斌,你知道我最自豪的事情是什麼嗎?”
“肯定是您跟着大王在冰河之上與東胡人那一戰吧?”
“錯了,是我騎着馬衝進那個富豪的家中,將他一刀砍羅,那個王八蛋,居然敢欺辱我戰友,我老哥的媳婦,我藉着休假的機會,單人獨騎衝了進去,一把刀便殺散了他的護院。將他砍死羅,後來爲這個,捱了幾十軍棍。”梅華大笑起來。“那是我最威風的一回。”
“我知道,後來您收了那個戰友的兒子當義子。”
“那小子。現在已經十六歲了,和他老爹一個樣,也是一個好勇鬥狠極陰損的主兒,我把他送到軍校去了。子承父業,將來替他死鬼老爹好好的掙一口氣。”
“師長,您別說話了。好好歇一歇吧!”龍斌帶着哭音道。
“歇個屁啊,很快,我便可以一直歇着了,這一回可就睡不醒羅。”梅華瞟了一眼龍斌:“你小子幹不動了,呆在這兒是個累贅,滾到將軍府衙去歇着吧。”
“我不去,師長,應當是你去將軍府衙,這前頭由我頂着!”龍斌大吼道,雙手撐地,想要站起來,但掙扎了半晌,卻是徒勞無功。
“瞧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說讓你頂着,現在你,還拿得動刀嗎?”梅華譏笑着,一挺腰身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看了一眼遠處,“這場風雪一停,對方就會再一次發動進攻了,這樣的大暴雪持續不了多久的。我們想拖時間,敵人想爭取時間呢!也不知道荊州打得怎麼樣了,現在應當已經差不多了,可惜,我看不到最後的勝利了。”
他轉過身來,打了一個響指:“你們兩個,將這個累贅給我拖到將軍府衙去。”
“是!”兩名士兵上前,將龍斌從地上架了起來,擡着便走。
“我不走,我不走,師長,就算死,我也要與你死在一起。”
聽着龍斌的咆哮,梅華悽然一笑:“傻瓜,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囊,小心的從裡面拿出一張紙來,輕輕地打開,那是一副肖像畫,上頭,一個清秀的女人坐在錦凳之上,懷裡抱着一個兩手箕張的小娃娃,那是他的妻子與兒子。梅華眼睛溼潤地將畫放到嘴邊,輕輕地親了一口,又小心地折了起來,放回到自己的胸前。“兒子,你雖然沒了爸爸,但你有一個好孃親,還有一個好舅舅,嗯,你的爺爺,大伯二伯也都是了不起的人,你會過得很幸福的,爸爸可要對不起你羅!”
擦乾淨臉上的淚水,梅華輕輕地唱起了伴隨他十幾年的軍歌。
長刀所向,直指那北方的疆土;
殘陽如血,流淌在南下的征途;
旌旗獵獵,召喚着東進的戰鼓;
黃沙漫漫,擋不住西征的腳步。
隨着梅華的哼唱,身後傳來了輕輕的應和之聲,歌聲飄出了他們守衛的這間房屋,被大風吹着,暴雪載着,在城市之中緩緩飄蕩,歌聲愈來愈響亮,終於匯成了一股洪流,壓倒了呼嘯的冰雪,在這片已幾乎變成廢土的城市上空迴盪。
黃仲站在一幢倖存的沒有被炸燬的二層小樓之上,聽着遠處漢軍戰領的區域之內傳來的震耳欲聾的聲音,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更遠處,城樓之上,白錫中扶刀而立,渡河作戰,攻上沙灘,破掉堤防,都是他親自指揮甚至親自上陣,以至於此刻身負重傷,本以爲勝利在望了,但現在卻被生生地拖在了穎水,漢軍的巷戰讓他們損失慘重,此刻,仗着十倍於敵的軍力,漢軍終於守不住了,楚軍擊垮了漢軍的抵抗,卻沒有擊垮他們的鬥志,聽着這歌聲,白錫中喃喃地道:“我們真可以打贏這場戰爭嗎?”
穎川郡城之中,屈完站在城樓之上,聽着對岸隱隱傳來的歌聲,雙手死死地摳在城牆之上,臉色一片雪白,如同那飄落的雪花。
“大將軍,現在我們怎麼辦?”身邊,副將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一般傳來,就在剛剛,斥候傳來了十萬火急的情報。漢軍三個騎兵師已經逼近了泰安,而最近的從武關出發的漢國青年近衛軍第一軍第三師已經距離穎川郡城不到五十里了。跟在他們身後的秦軍已經被漢國的騎兵師隔斷,現在退到了武隆郡,而楊大傻的軍主力也已經隨後趕到。
漢軍騎兵部隊以及武關防守部隊的傾巢出擊,只能說明一件事情,荊州戰區戰局已定,楚國,敗了。
穎水一戰,前前後後,他已經丟掉了五萬大軍,五萬士兵的鮮血,將穎水河染成了赤紅,再打下去,即便佔領了穎水河又如何?即便全殲了對面那支頑強的軍隊又如何?十萬楚軍,終究要全軍覆滅在這片土地上,與前些年的齊軍一個下場。
他伸手摘下了頭上的頭盔,狠狠地向着城樓之下砸去。
“大將軍!”
屈完沒有回答他,轉身大步走下了城樓。
風雪漸漸停下,天色也放亮了,梅華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天邊露出的曙光,很是欣喜地道:“真是想不到,我還能見到今天的太陽啊?”
“師長,哪裡有太陽?”一名親兵從地上爬起來,看着依究陰沉沉的天空,奇怪地問道。
“心裡有太陽!”梅華呵呵地笑了起來,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這裡有,你便能看到,烏雲便也擋不住你的眼睛。”
看着士兵懵懵懂懂的模樣,梅華大笑起來,“真是奇了怪了,昨天還一副不要命的樣子,今天怎麼就老實了呢?不會被凍僵了吧?”
被楚軍佔領的半邊城市現在比他們這邊還要安靜,梅華奇怪地看着對面,他們的軍旗還在,站在他這裡,也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士兵,但是,想象中的進攻並沒有來。
楚軍想幹什麼?梅華伸手撫了撫左肩,一絲痛楚浮上了面孔。
“師長,有人過來了!”一名親兵突然大叫起來。
梅華自然也看到了,一個人披頭散髮,穿着一身白衣,赤手空拳,正向着他們所在的方向行來。
那人停下了腳步,擡起頭來,梅華險些失聲叫了出來,那人是屈完,楚國的大將軍,這支楚國軍隊的統帥。
“我是屈完,梅師長可還活着?如果還活着,我要見你,如果他已經死了,請讓你們軍銜最高的人出來說話。”屈完大聲道。
梅華看着屈完,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
“想要我死可沒那麼容易!”他推開了房門,大步向着屈完走了出去。
屈完轉頭,看着這個沒有了左臂的漢軍將領,眼中露出極其複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