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幾息時間,周淵便似蒼老了十年,從人生的巔峰摔落到最低谷,他所用的時間,只不過是從那山頭到大營的距離。
大帳之內死一般的寂靜,三人誰也不想說話。
“那幾個盤山來的士兵,現在在哪裡?”終於,還是周淵先開了口,作爲一個歷經滄海,長時間站在山頂看風景的人,短暫的失神之後,便已經開始盤算接下來應當怎麼做了。
“我將他們秘密關押了起來,看守的士卒都是我的心腹,絕不會有半點消息漏出去。”周玉答道,“如果此時這個消息泄漏出去,必然軍心大亂。”
“殺了,都殺了!”周淵揮了揮手。
周玉點點頭,走到帳門口,叫了周康進來,附耳咐咐了幾句,周康立即如飛而去。
“軍中還有多少糧草,可以支撐多少天?”遼寧衛既然已經被圍,便不會再有後續的糧草會運上來,軍中存糧多少,便成了生死悠關的大事。
“太尉,不足半月之糧!”陶啓功身音顫抖。
周淵看了他一眼,擺擺手,“現在我們只有兩條路,第一條,馬上後撤,力圖打破對手的包圍圈,突圍而出。第二條,傾盡全力,半月之內,拿下和林城。置之死地而後生。”
“太尉,我認爲,馬上後撤方是正理。現在熊本將軍正在對和林城發動猛攻,爲我們吸引了大批敵人,我們只要行動迅速,應當能突破對手的堵截。”陶啓功急忙道。
周玉卻搖了搖頭,“太尉,如果是這樣的話,東胡人立即便能察覺到我們想幹什麼,此時,所有一切都已浮出水面,東胡人沒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他們的主力。也就是他們的王庭宮衛軍,一直都沒有動,便是在等待着這個時刻,後撤,便意味着我們要在行進着,遭受對方無窮無盡的追擊,只怕還走不到遼寧衛。便已經全軍皆潰了。我同意第二條方案,拼盡全力。置之死地而後生,就算不能拿下和林城,也可大傷對手元氣,以我大功國力,數年之後,便可捲土重來,而東胡人,卻沒有這樣的底氣。”
周淵微微點頭,“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如果能拿下和林城。便可絕處逢生,鹹魚翻身,如果不能,咳,如果不能,自然是塵歸塵,土歸土。”
“太尉!”陶啓功踏上一步。還想再說什麼,周淵去擺了擺手,“啓功,你去後勤大營看一看,清點一下我們最後的資本吧。”
“是!”陶啓功不甘心的向周淵行了一禮,轉身走了出去。
周淵閉目沉默。周玉耐心地等待在一邊。
“周玉,明天,我會帶着主力向和林城出發,傾力進攻,你留守,明天晚上,帶着二萬中軍主力。先向邏些方向運動,然後折向遼寧衛,爭取能夠突圍而出,與胡彥超會合後,啥也不要想,立刻退回燕國。”半晌的沉默之後,周淵突然道。
周玉先是一怔,而後大驚,“太尉,這怎麼行,如果我帶走兩萬中軍主力,如何還能打得下和林城?再說此時此刻,我怎麼能棄太尉而去?”
“多這兩萬人,和林照樣打不下來。”周淵嘆了一口氣,“打了一輩子雁,老了老了,卻被雁啄了眼睛。一世英名,皆喪於此。”
“太尉,不若您帶兩萬中軍突圍,我留下來指揮對和林的作戰。”周玉目光炯炯。
“那是不行的,我如果一走,軍心立散!便不能起到替你牽制敵軍主力的作用了。”周淵呵呵一笑,“想來現在,我已經成了東胡人的主要目標了。”
“那不如讓陶將軍率隊突圍,我留下來陪伴太尉。”
“更不可取。”周淵冷笑一聲,“別說陶啓功才具遠遜於你,便是他剛剛的表現,亦讓我失望得很,他的心亂了,將兩萬中軍主力交給他,只怕連一個人也帶不回去。周玉,不用多說了,這兩萬人,便是我大燕日後捲土重來的資本,能帶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吧。”
“太尉!”周玉怔忡半晌,此刻他的心中,卻是又愧又悔。
“你怎麼啦?”看着周玉難看的臉色,周淵淡淡地道:“爲大將者,便當捨得,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這一仗雖然輸了,但是以我大燕的國力,終於再回來的一天。何必如此小兒態?”
“太尉,我……”周玉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又改了口,“太尉,胡彥超此人,膽小謹慎,他守得住遼寧衛嗎?”
“膽小謹慎?”周淵哈哈大笑,“你看錯他了,他的心,狠着呢!你放心吧,遼寧衛雖然被圍,但他一定能守住遼寧衛。你只要能抵達那裡,便能與他會合,城外的無數後勤大營肯定已經保不住了,但城內卻還有數座,足以讓你補給完整,然後突圍而出。至於最後能回去多少,那就只有看天命了。不過我對你有信心。”
“遼西張守約知道了這裡發生的事情,一定會傾盡全力前來救援的,所以,你不必有太多擔心。”
周玉心中苦澀,此時,只怕張守約早已一命歸西,剩下張君寶那個空心蘿蔔,聽聞此事,必然慌了手腳,哪裡還會有援兵來。
但這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是,太尉,末將必不負太尉所託,將這兩萬人馬,帶回燕國去。”周玉鄭重地在周淵面前跪了下來,咚咚的叩了三個響頭。
“你如果能回去,燕國以後的太尉非你莫屬。”周淵沉吟道:“你要記着,燕國若想有爭霸天下的實力,有如秦趙楚等大國瓣手腕的能力,遼東必須要拿下,東胡必須要毀滅。在此基礎上,對趙齊等周邊國家,可以忍讓,委曲求全,直到我們滅掉東胡,才掉轉頭來對付他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國仇,便是五十年,一百年又有何妨?”
“末將明白了。”
“我中軍主力如此,左右兩翼,只怕也完蛋了!”周淵沉吟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就在前兩天,我還在琢磨着如何利用這一次的大勝做掉高遠,永絕後患,想不到東胡人倒是替我做了,不過此子狡詐,興許能逃得性命,周玉,你要記得,此人狼子野心,斷不可留。”
“太尉!”周玉擡起了頭,有些詫異。
“你不用多說!”周淵絕然地擺擺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高遠此人,的確極具才幹,燕國此次大傷元氣,這樣的將領自然能夠有助於大燕重新崛起,但我周淵數十年來,看得人多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此子才具愈高,危害愈大,你若心軟,留下他來,說不定他日他便會成爲大燕的掘墓人。如果這一次,他死了便一了百了,他若未死,想千方設萬計,也得殺了他,永絕後患。”
“是,太尉!”周玉重重的點了點頭。
“好了,我也沒有什麼可說得了,你也下去準備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周淵閉上了眼睛。
周玉在帳內靜立片刻,轉身出帳而去。
而此時,周玉所擔心的胡彥超頂盔貫甲,手持長刀,正卓立在遼寧衛的城牆之上,看着城下不遠處,在東胡人馬刀驅逐之下,弓箭威逼之下,扛着雲梯,推着攻城車,撞車槌等攻城器具戰戰兢兢而來的俘虜,眼神之中盡是殺氣。
這些俘虜神情絕望,城頭之上,沉寂無聲,只有無數閃着寒光的箭頭,對準着城下的攻城者。
“不要殺我們啊,我們也是被逼的。”不知是那個民夫,突然張嘴大喊了一聲。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俘虜之中,無數的人開始喊叫起來,呼朋喚友,叫鄰居喊大爺,苦苦求饒。城牆之上,士兵們的手開始發抖,下面那些攻城者中,有他們的熟人,有他們的朋友,甚至還有他們的親人兄弟。
“弟兄們!”胡彥超大吼道;“此刻他們,已經不是我們的同袍,不是我們的兄弟親人了,他們是敵人,他們正在充當東胡人的馬前卒,想要打破遼寧衛城,我胡某也勿需多話,這些人肯定活不成了,如果你們想與他們一樣死在東胡人的刀箭這定,那便無需動手,等他們爬進城來,等東胡人殺進來,連你們也一起殺掉,東胡人的手段,你們是清楚的。如果你們想活着,那就不要猶豫,不要膽怯,膽敢靠近城牆者,膽敢攻擊城牆者,殺無赫,放箭!”
胡彥超嘶聲大吼,短暫的沉默之後,一枚牀弩破空而出,激射入城下的人羣之中,立時便從人羣之中開出了一道血衚衕,這一箭打破了沉默之後,城上,無數牀弩,羽箭立時如瓢潑大雨一般自天而除,城下,頓時血流成河。這些民夫,連最基本的軍事素質沒有,完全沒有在戰場之上自保的手段,在城上的雷霆打擊之下,頃刻之間,便死傷慘重,哭喊聲中,他們轉身便逃.
剛剛逃出城上弓箭的射程,迎接他們的卻是東胡人更爲密集的箭雨,“向前,攻城,後退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