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上的釉色?”
一撥窯工稀稀拉拉地站在不遠處,四處張望着,一個個臉上都帶着些茫然。
景市御窯廠屬於大型官窯,窯工的工種分類也十分細緻,有專門將洗練陶泥的練泥工,有專門製陶坯的製坯工,有專門印花的印花工,還有裝窯工、看火工等等一系列工種。
專門給陶瓷器上釉色的,自然也有專門的一羣人,這些人就叫作上釉工。
在那羣上釉工裡,有一個二十來歲,長得瘦巴巴的年輕人此刻嘴脣有些發白,一雙眼睛胡亂地四處張望着,想要躲開這一劫。
他知道自己這次是犯了大錯了,惶恐之下竟然有些六神無主。
站在他身旁一位頭髮花白,年約五十餘歲的上釉工看到他這副模樣,皺了皺眉,低聲喝問道:“胯子,這一批霽藍釉鉢,是不是你上的釉?”
“啊?是……不,不是我!”
那位小名叫胯子的年輕上釉工心裡一驚,慌不迭地搖了搖頭,臉色卻是越發慘白了起來。
老上釉工一見他這個反應,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既然不是你,你慌什麼?等會兒催總問到你時,千萬不要承認!”
上一任督陶官張善仗着手上有點權力,對他們這些窯工苛刻異常,一旦犯了錯,輕則斷手斷腳,重則亂棍打死,然後將屍身扔進窯裡化成飛灰,連塊骨頭都找不到。
如今張善雖然已經在年前被斬首示衆,但他的餘威仍在,窯工們對督陶官依然是懼怕入骨,儘管這段時間以來,大家的日子比以前好得多了,但誰知道這新任督陶官趙賈是個什麼樣的人?
萬一他也是殘暴如張善一般,那這次犯了大錯的上釉工,還真說不準是個什麼樣的下場呢!
聽到老上釉工這麼說,胯子知道對方是想幫自己將責任攬過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嚇傻了,竟然低下頭來,一言不發,只是兩行悔恨的淚水從眼裡流了下來。
“這到底是誰上的釉?自己站出來!”
趙賈身邊的那位老隨從也看到了督陶催總郎永平手裡提着的那隻難看的霽藍釉鉢碗,又瞥見趙賈面色不虞,當即喝道,“現在不肯說,一旦被查出來,所有上釉工都要受罰!”
郎永平臉色奇怪地扭頭看了老隨從一眼,皺了皺眉,不過卻是沒有說話。
但底下的那些上釉工們卻是一下子慌亂了起來,四處扭頭去看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些同行,一個個低聲埋怨了起來:
“到底是誰做的,趕緊站出來呀,可千萬別連累了別人!”
“就是,真是害死人了!”
“二狗子,是不是你?你小子做事總是不上心!”
“放屁!三驢子,我還說是你呢,前兩天我娘生病,我都跟催總請假了!”
“……”
看到這幅情形,胯子更是緊張得兩條腿直打顫,他把頭深深地低下來一言不發。
“別吵了,像什麼樣子!”
就在這時,之前跟胯子說話的那位老上釉工低聲訓斥了衆人一句,隨後往前走了兩步,對郎永平行了一禮,平靜地說道,“催總大人,這批霽藍釉鉢是小人上的釉色,若有不對之處,甘願受罰。”
“受罰?我爲何要罰你?”
郎永平哈哈大笑起來,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大聲說道,“你這釉色是怎麼上的?快快告知於我!”
“啊?大人不罰我?”
老上釉工臉色一僵,心裡面卻是鬆了一口大氣,他雖然願意爲胯子承擔責任,那是因爲胯子上有老,下有小,而且平日裡對他也十分恭敬,最主要的是自己獨身一人,哪怕被仗殺了也不會連累到別人,可這不代表他就不想活啊。
“廢話,我罰你作甚?我還要賞你呢!”
看到老上釉工一臉迷茫的樣子,郎永平便耐下新解釋道,“你這隻鉢碗的釉色新奇,白釉就如飄落的雪花,隱露於藍釉之中,端的是精美異常,實在是妙啊!”
老上釉工一聽,心裡頓時“咯噔”一下,完了,之前還以爲是胯子犯了大錯呢,誰知道竟是好事,現在催總大人讓我說出如何上的釉色,我哪知道這是怎麼上的?
趙賈見郎永平一臉興奮的樣子,也知道自己之前會錯了意,便走上前來問了個究竟,再接過郎永平手中的霽藍釉鉢仔細看了幾遍,的確是個新品種。
整個鉢碗上的釉色看上去朦朦朧朧,點點雪白,真像郎永平之前說的那樣,仿若飄落的雪花。
他擡起頭來,看了看面露難色的老上釉工,心裡暗想:“這上釉方法,莫非還需要保密?”
他自以爲看懂了老上釉工的心思,便開口說道:“郎催總,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咱們到後衙裡邊喝茶邊聊。”
老上釉工一聽,去了後衙不是更糟?
他心裡一急,也顧不得許多了,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不敢隱瞞絲毫。說完之後,他就硬着頭皮說道:“此事是小人自作主張,和胯子沒有任何干系,還請督陶大人和催總大人處罰。”
“上釉之事重要,誰有空罰你?”
郎永平是協助趙賈督陶的催總,總管御窯廠陶瓷燒造一應事務,在他心裡,皇上的任務纔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都可以放在一邊,他揮了揮手道,“快快把那個胯子喊來,再敢怠慢,小心我板子伺候!”
老上釉工連忙點了點頭,轉身跑回御窯廠的上釉房裡,將依然有些失魂落魄的胯子喊了過去。
儘管知道壞事變成了好事,但老上釉工仍然不敢掉以輕心,那些官老爺們喜怒無常,一會兒胯子回話時要是一個答不對,誰知道會不會好事又變成了壞事呢?
因此,老上釉工在路上就千叮嚀萬囑咐,一會兒催總大人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千萬不要多嘴多舌,否則的話,後果難料。
胯子本來就是個老實漢子,聽到他這麼一說,心裡更是忐忑不安,只得連連點頭。
而在後衙,趙賈和郎永平看着那隻放在桌子上的鉢碗,定定出神:
這漂亮得如同星空一般的釉色,究竟是怎麼上上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