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虛真人手持浮塵, 不知少年爲何如此開懷,卻見少年已經大大咧咧坐下來,就坐在冰冷的地上, 道:“老頭, 本王今夜無聊得很, 不知你願不願意陪本王玩玩?”。
“住口!你這狂妄小子, 怎能對師父如此說話!”, 靈虛真人還未開口,他身後的一個小道者已經怒斥道。
少年冷笑,一雙鳳眼乜斜着那搶先開口的小道者, 道:“你閉嘴吧,本王在三界六道逍遙的時候, 恐怕你還不知在誰肚子裡攥筋呢”。
那小道者被噎得語塞, 支吾了半響恨恨道:“不許你侮辱我娘”。
“你娘?恐怕你連自己的娘是哪個都不知道”, 少年不再看那小道者,只是轉向靈虛真人, 問道:“喂,老頭,你到底肯不肯陪我打一場啊?如果你不陪,我可要自己找樂子了”。
“孩子,你可否將你要找的樂子告訴貧道?”, 靈虛真人見少年一再挑釁卻也不惱, 依舊一臉的和顏悅色。
“這……”, 少年站起身來, 看一眼九虛山, 如今夜色正濃,山上的仙花仙草已躲進了夜色深處, 見不到蹤影,他乾脆一指六道爐,道:“聽說這六道爐是九虛山的寶物,不如就它好了,本王今夜要試試到底是它硬還是本王的拳頭硬”。
靈虛真人微笑,道:“是鬼王熾的拳頭硬”。
“這麼說,你肯和我打一場了?”,少年問道。
靈虛真人搖頭,道:“不打”。
“爲何不打?”,少年皺起眉頭來。
“因爲我在等”。靈虛真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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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什麼?”,少年被這老頭的態度完全弄糊塗了。
靈虛真人擡頭看天,沉聲道:“我在等子時”……
就快到子時。
明珠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沒想到這若隱看起來瘦瘦的卻如此重,她看一眼夜色籠罩中的路,只覺得那路似乎永無盡頭。
九虛山十里到底還有多遠?
將揹着的若隱小心放下來,明珠直直腰,感覺腰似乎就要斷了,見那人依舊睡得沉,明珠又有些後怕,心道下次下/藥時一定要小點量,自己總會忘了他如今是肉身凡胎。
“若隱,我們終於逃下山了。你看,外面天高地闊,等熾趕來了我們就去碧波島,那裡天連着黃沙,黃沙連着天,陽光一照,沙就泛着光,躺上去就像躺在雲裡”,明珠眺望着遠山,眼下雖然看不到碧波島,可她相信,再遠的路只要肯走,遲早都會到達。
“你說的似乎很美”,卻聞身後忽然傳來道溫柔的聲音。
明珠活得並不短的幾千年裡,聽到過各種各樣的聲音,溫柔的或者冷漠的,歡喜的或者悲傷的,可沒有一種聲音會讓她像此刻這般震驚。
這聲音甫一響起,她只覺得自己猛的掉進了一個又深又黑的大洞中。
那是若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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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纔還在沉睡的,被明珠下了足夠量的藥,應該一直昏睡到明日的孟若隱。
明珠就連脖子都已僵直,勉強在臉上擺個難看的笑容,她豁然回身。
他就靜靜地立在夜色中,面容平靜,無悲無喜,淡淡道:“你說得若隱都向往了”。
“你沒中毒?你沒醉?還是已經醒了?”,明珠驚聲問道。
“九虛山有一門法術,專門破解各種毒藥迷/藥,若隱恰巧會一點點”,若隱聲音出奇的平靜,似乎在說一件別人的事一般。
“你騙我?”,明珠嘆氣。
“明珠,若隱只想爲自己說過的話負責”,若隱道。
“可你想過沒有,如果明日午時的斷骨抽筋後,你死了呢?你說過要和我在一起一輩子,如果你死了,難道就是對你說過的話負責?就是對我負責?”。
“若隱斷骨抽筋是爲了對九虛山負責,如果若隱死了,還能有幸轉世,會去找你”,若隱垂下眼簾,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可那低不可聞的聲音裡偏帶着說不清的堅決之意。
有風吹過,帶來了遠山的木葉清香,他忽然擡起眼簾,正色看向明珠,幽幽開口道:“你願意,明日陪着我斷骨抽筋麼?”。
明珠重重點頭,覺得心底有某一處堅硬的地方,在緩緩的,變柔軟。
他釋然的笑,又問:“那你,可以陪我回去麼”。
明珠再次點頭,閉上眼不讓淚流出來。此時還未到子時,月色正好。
他走近她,向她伸出手來,明珠睜開眼,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相視而笑,擡步向九虛山上走去。
子時已到。
當三更鼓敲起時,少年渾身都被汗水溼透。
冷汗。
他已看到,遠遠的有兩道身影,影影綽綽,很不真切,可他就是知道,那兩道身影一定是明珠與孟若隱。
靈虛真人當然也看到了那兩道身影,他的目光中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他長嘆一聲,衝少年微笑道:“如今已是三更了吧?”。
“是”,少年也在嘆氣,他忽然很想一拳打在孟若隱那張漂亮的臉上,最好能打歪了他的鼻子,可孟若隱執着呆傻,怎麼明珠也變得頭腦不靈光起來。
難道呆病也會傳染?
呆病當然不會傳染,不過少年不知道,人還有一種情緒,叫感動。
那兩道身影已經越來越近,靈虛真人突然道:“佑塵,爲師累了,你們如果有什麼話要和若隱說,就趁現在吧。明日午後,他將不再是你們的大師兄,九虛山也從來沒有收過孟若隱爲徒”。
言罷這老者似乎很累,再度揮浮塵,看也不看一眼那已經走到近前的孟若隱,他轉身緩緩走進夜色中去,徒留下孟若隱一臉複雜情緒,呆呆凝望着他遠去的背影。
孟若隱急忙跪倒,鄭重地朝着靈虛真人遠去的背影磕了三個響頭,聲聲道:“九虛山大弟子孟若隱恭送師父”。
他額頭緊緊貼合着九虛山的土地,忽然發現,自己二十年來都沒注意過,九虛山的土如此鬆軟。
淚蜿蜒在他臉上,佑塵已經率領着一衆弟子呼啦啦涌上來,圍住了若隱,七嘴八舌道:“大師兄不要走”。
“大師兄,你說過要教我五行術,如今我還沒學會,你卻要走了,佑風捨不得啊”。
“大師兄,千萬不要爲了妖女斷骨抽筋,你會死的!聽說九虛山第十一代掌門就是爲了個妖女斷骨抽筋,最後落得個悽慘下場,大師兄千萬不要被妖女矇蔽,她是貪戀大師兄的樣貌,早晚有一天會離你而去的”。
“大師兄……”。
明珠被隔在那團團雪白的身影之外,耳聽着靈虛老頭一干弟子七嘴八舌的勸着若隱,也就只剩無奈了。
少年看一眼垮着一張臉的明珠,她衝他聳肩攤手,小聲道:“得,我堂堂東海三公主成妖女了”。
少年忍了笑意,也壓低聲音,道:“是啊,你拐走了那麼單純可愛的大師兄,若是我也會找你算賬呢”。
明珠只有苦笑。
卻聽包圍/圈裡隱隱有若隱的聲音傳出,那聲音溫柔卻又堅定,淡淡道:“師弟們請放心,若隱既然選擇走這條路,自然不會後悔。若隱愧對師父愧對九虛山歷代掌門,只希望若隱經過明日一劫後無論生死,師弟們都不要找明珠姑娘的麻煩”。
“大師兄!”。
“若隱走到如今不怪明珠,是若隱自願陷進來,她沒有逼若隱喜歡她,也沒有逼若隱離開九虛山,一切都與她無關”。
“大師兄!”。
“你們若是還念舊情,若是還肯認孟若隱這不成器的大師兄,就一定要記得若隱的話。師弟們,如果有來生,若隱還願意和你們做兄弟”。
明珠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只聞得哭聲一片,不由長嘆一聲,諾諾地問少年道:“熾,你說我是不是個萬惡/不赦的人?我怎麼覺得,好像做什麼事都是錯呢?”。
少年搖頭,道:“這和你無關”,他頓了頓接着說道:“也許這一切與任何人都無關!”。
他仰頭看天,如今已是子時,正是一天中新舊交替的時辰,也是最黑暗的時候。
蒼穹如墨,這種時候當然看不到九重天,少年猛想起了那個寂寞的黑色身影。蕭燃,你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
他正色看向明珠,問道:“明珠,如果明天孟若隱僥倖活下來了,你會帶他走麼?”。
“會,我會帶他去碧波島,去看十里紅沙。不過在去碧波島之前,我還有件事一定要做”。
“什麼事?”。
“我要再去一次精靈道,這幾日我時時都在後悔,當初我們就不該扔下蕭大哥獨自回來,也不知如今他是死是活,明珠若不再去一次,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明珠輕嘆一聲,幽幽道:“我做不到將救命恩人獨自扔在地/獄受苦,自己卻在情愛裡快樂”。
“救命恩人?只是救命恩人?如果他是莫染呢?”,少年驀地有了一絲衝動。
明珠怔住,癡癡地想了良久,苦笑道:“熾,你何必開我的玩笑,蕭大哥已經親口否認了,而且如今若隱爲我做了這麼多,我怎麼可能扔下他?我已認定了,若隱就是轉世莫染”。
她只覺得如鯁在喉,如今早已不是誰是轉世莫染的問題。
“天就快亮了,我也有些累。熾,明日午後,再見吧”,明珠滿口苦澀,卻在臉上擺一個燦爛的笑容,雙手擴在嘴邊,衝着還在和佑塵佑風一干師弟們依依惜別的若隱大聲喊道:“孟若隱,明珠發誓,無論明日你是生是死,哪怕就是殘了,明珠也願陪着你,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