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擇了張新紙,攤平在桌上,坐了下來。
常安以爲他是要爲她示範正確的筆法,不想卻是寫了其他的字,“上善若水。”李嘉睿放下筆說:“水能生木、載木,與其爲直木忌憚被伐,不如做一泓水,自由自在,暢流人間。”
“可,那不是意味着必須要改變自己?”她的視線移到旁邊那幅自己所寫的字上,稚嫩的筆體,同他寫的雲泥有別。
“人既然長大了,做出些必要的妥協,”他看着她說:“都不值得一提。”
“也對。”她拿起他寫的那張,湊到眼前仔細端詳,然後對他笑了下,“人長大了,的確要做出妥協的。”
去同李母吃飯前,她換了件白‘色’的緊身薄‘毛’衣,下面一件長裙子,只‘露’出點黑‘色’的靴面。臨出‘門’前,躊躇片刻後,又把頭髮用只素檀木簪把頭髮盤起來了。‘毛’衣領淺,‘露’出潔白的頸部,臉部曲線也被拉窄,襯得她更瘦了。
他還是平時的穿着,陪伴在她身邊。
常安看到在他們前面帶路的人提着的燈籠樣式,和夏天見過得一模一樣。這另她聯想起那回在偏廳焦急等待他的體驗,心中不免有點惶然,主動牽住他的手。
再握緊了些,他說:“等下如果不適應,就說身體不舒服。我會直接帶你出來。”
她對笑了笑,沒說別的,心裡卻在想,自己心靈哪有那麼脆弱。
看他們到了,有人下去通報,沒過多少,李母就來了。
常安看到她今天穿着的黑鍛旗袍上繡着暗橘粉‘色’的‘花’卉,臉上特意施了華脂,氣‘色’顯得很不錯。
菜一道道上上來。有人專‘門’幫李母取菜,她自己慢慢吃着,恍若桌對面沒有坐着李嘉睿和常安一般。
正吃着,李母突然用眼神點了點擺在正中的那一道燉雪蛤。旁邊隨‘侍’的人見了,立即用釉質細勻的青瓷小碗盛了端到她面前。她卻擡頭看了眼常安,下人會意,將碗恭敬擺在了常安面前。
對方示好的意思很明顯。常安低頭說了聲,“謝謝。”
如水置平地一樣的聲音響起,李母看着常安的目光同樣平淡,但也沒想象中的敵意,“你只對我說聲謝謝,是不是太過敷衍了?”
已知道父親的事是喻以苑所爲,但之前積累的忌諱沒那麼快散去,可出於習慣,李母說的每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她都習慣掂量,就未能及時迴應。
“常小姐,我記得我上次和你說過,我不反對你們。”李嘉睿在場,那個不反對的條件,李母自然不會多提,“可你們結婚沒有告訴我也就罷了。我作爲長輩,你連茶也不敬一杯,是否太失分寸?”
“對不起,她累了。”李嘉睿想牽她離開。
常安卻沒有動,反還在下面扯住他的衣袖,“您說的對,敬茶的確是應該的。”
靜心想想,雖然李母上次提出的觀點,偏‘激’得到現在還是不能理解。但是從頭到尾,她至少沒有做出任何傷害他們的事。那作爲後輩,她不該不給予她這份作爲長輩應得的尊重。
從托盤中拿過茶杯時,常安看見李嘉睿在對她搖頭,好像在用眼神告訴她不必如此。她對他笑了下,先一步走到了李母面前。
“您請喝茶。”這還是第一次,她站得離李嘉睿的母親這樣近。
李母喝了口,放下了茶杯,“我年輕時,也是自己做決定。我那時選錯了,付出了沉重代價。”看着站在自己對面的兩人,“現在我老了,而你們還年輕。我但願你們今天做的決定是對的,不要到了以後後悔……”
“如果沒有別的事,”李嘉睿語氣疏離地打斷她,說:“我們先告辭了。”
“走吧,”李母也被扶着站起來,“我也累了。”
回去的路上,李母最後在嘴邊泛起淒涼自嘲的笑意畫面,始終在常安腦海裡揮之不散。
隱秘望族的閨秀,未曾受到動‘蕩’時局的分毫影響逐漸長大,養下一身傲氣,也曾做過不少自‘私’且任‘性’的事,事到如今,得不到兒子的尊重,是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怎麼說,她畢竟是李嘉睿的母親。因爲自己,他們母子之間的敵意再加深幾分。她心裡過意不去。
“以後不必爲了我,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把自己巖灰‘色’外套脫下披在她身上。
她搖搖頭,“可她畢竟是你的母親。”因爲一些緣故,她還不能把監獄那件事的真相告訴李嘉睿,“也許我們可以試着……”
“常安,是不是在喻以苑那裡,她跟你說了什麼?”她態度的突然轉變,他看在眼裡。
“我和她又不熟,她能和我說什麼。今天不過是無意碰到,她出於客氣才邀我過去的。”幾乎忘記他直覺有多敏銳,察覺自己太急功近利了些,有意半開玩地說:“你這麼緊張,是不是怕她說出什麼關於你和她之間的不想讓我知道的事?”
“我和她之間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讓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她最近已經不再穿高跟鞋,所以需要踮起些腳,才能親到他的‘脣’。
前方領路的人,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轉過身來看是怎麼回事。當見兩個人如常,只是走得慢了些,也有意放慢了速度。
心情有些侷促,她漲得通紅的臉幸得黑夜的掩飾,纔沒有在人前穿幫。
想到剛剛身邊人反客爲主的表現,她不滿地覷了他一眼。然而李嘉睿卻一副很無辜的模樣,對她聳了聳肩。
第二天她醒來,看到他居然還睡在她身邊,不免驚訝。因爲他一向都會比她早醒。
她打量了一陣他睡着的樣子,發現五官模子雖還是平時樣子,可睡得發垂的頭髮簾,安靜閉闔的雙眼,卻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毫無防備。
白‘色’背心遮不住的麥‘色’肌膚從被子裡冒出來,常安看着看着,手不知怎麼就伸了過去,還沒有真正‘摸’到,已被他攥進了手心。
“不好好睡覺,偷看我做什麼?”李嘉睿帶笑的聲音很清醒。
常安這才恍然,他根本早就醒了,“沒,沒啊,”平躺下來不再看他,“只是奇怪,你明明醒了,爲什麼不起‘牀’?”
“想趁過年多陪陪你。”他說,“年後我要出國一趟,時間不算短。”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她調整到和他面對面的姿勢。
“這一次聽我的。”他停在被子裡的手逐漸下移,最後輕輕撫在她的小腹上,“好好留在蘇州休息。我會讓阿全留下來,如果你覺得悶了,或者有什麼不方便買的東西,都可以找他。”
常安皺了皺眉,不喜,“你這不是派了個人監視我?”她想到房間裡那些監視器。如果李嘉睿離開,阿全不便住進他們家裡,但也肯定會通過其他合理方式掌握她的動向。
“我把我最得力的助手留給你,怎麼就成監視了?”他不奈笑下,“你可以拿最壞惡意揣測所有人,但卻不能這麼對我。”
平鋪直敘語氣說出的話,可聽到耳朵裡,竟產生了些他在撒嬌的錯覺。
“好,我以後都信你。”她口氣促狹,“不過作爲回報,你是不是也該相信我呢?”
“信你什麼?”他手覆在她頭頂。
她眼睛裡帶着細碎的笑意湊近他,“我要你信我永遠都不想離開你。”
“這有什麼難?”他抱住她,“常安,我信你會永遠都留在我身邊。”
在故園裡的度過的時間,並不如常安原本想象一樣難熬。除了每天隨李嘉睿去跟不同的人吃飯,其他時間,她不是坐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就是在屋子裡看看書。
這幾天,他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直到初三的下午,接了個電話後告訴她,自己需要出園子一趟辦些事情,讓她不必等他吃晚飯了。
她點點頭,送他出了‘門’口回來,在沙發上,靜靜坐了大約一刻鐘,從房間角落的木櫥里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
從箱子夾層裡拿出一隻藍‘色’文件袋,再從裡面取出最爲關鍵的一頁,疊了兩折壓平,最後用曲別針將疊好的紙固定在了一本雜誌的內頁裡。
做好這一切,常安才喊了這幾天一直照顧自己的小丫頭進了屋。
“這是我前幾天閒着無聊,問木景堯借的雜誌,現在看完了,”當着‘女’孩的面,她把雜誌放進透明文件袋裡,“你替我去還給他吧。”
“是。”小丫頭應了一聲,抱着文件袋出去了。
木景堯比她想象來得還要快一些。大約是和李嘉睿接觸久了,她習慣從他古井無‘波’神情中體察細微變化。所以今天的木景堯雖然維持着氣定神閒的姿態,但目光中的‘波’動,卻是瞞不過常安的。
並未馬上進入正題,她在下人面前和他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木景堯也不笨,看出來她的心思,一路配合着。過了好一會兒,常安估計着差不多了,差身邊的人下去煮茶。
當房間只剩下他們兩人,木景堯終於按捺不住,冷笑着問:“常安,半年前你是怎麼答應我的?”
“我答應你,不把你有真正喜歡的人的事告訴李嘉睿,但沒說過我自己不會想辦法去查。”這是她唯一的砝碼,從未想過輕易放棄,“只要你答應幫我一個忙,我會繼續替你保守秘密。”
“我幫完你一個忙,然後再等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她的事情要挾我?”他目光中流‘露’狠意。
“你若想永遠隱藏住關於這個‘女’孩的秘密,選擇幫我這個忙,實在比趁他不在的現在,對我做什麼要有用的多。”屋裡這時沒人,如果她出了事,他脫不了干係。她相信聰明如木景堯,做什麼之前都會三思而行。
“哦?怎麼講?”頓時來了興趣。
“因爲我要你幫我的這個忙就是……”她看着他,聲音低下去,“幫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