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身在富中不知福
楊若謙聽到這個問題的瞬間，是沉默的。
短期目標和長遠目標？
戰術性虧錢和戰略性虧錢？
前者是儘可能完成本季度的賬面虧損任務，後者是儘可能做出一套內循環的完美虧損產業鏈，達成一勞永逸的效果。
但……楊總畢竟是體面人，直接這麼說出去影響不好，還需要斟酌一下用詞，委婉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楊若謙戰術性喝了一口水，又清了下嗓子，才說道：“短期目標，是尋找到一些沒人注意到，但是有一定潛力的項目。”
“其實有很多藝人，很多演員並不是沒有成名爆火的潛力，只是因爲種種原因被埋沒了，我要做的就是這件事情。”
“比如《護國龍婿》的劇本原型，就是一本被扔在某網站角落的一本撲街小說，但是我把它拍出來就能成爆款，還順便帶紅了我們的演員。”
“又比如商淺予，在應聘巋光集團之前，她接連被月府集團和天悅集團拒絕，但來了我們這邊，她同樣大放異彩。”
“這樣的例子在巋光屢見不鮮。”
楊若謙言語中瘋狂暗示着競爭對手，不遺餘力的分享他的成功經驗：“只要目光長遠一些，對事不對人，想把事業做起來還是非常簡單的。”
趕緊讓你們那些拿着高薪不幹事的分析員擦亮眼睛，把漏網之魚給撈了，別總是讓漏網之魚漏到我們公司，好嗎？
噠噠噠……
拿着電子筆的段潤一邊聽連連點頭，示意他記好了。
潤了下喉嚨，楊若謙繼續說道：“長期目標，其實也很簡單，那就儘可能的讓公司形成一個健康的體系，讓那些有本事的藝人按能力享受到他們應該享受的資源。”
“誰都知道把流量全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更容易造神，管理成本更低，生命週期更長。但是巋光集團是注重長遠發展的企業，所以我們希望看得更遠。”
“從長遠來看，一家企業更應該肩負責任，而不是一心只想盈利。”
“同樣，我們也會盡可能去挖掘那些被掩埋在塵埃裡的作品——現在是流量的時代，酒香也怕巷子深，但我認爲，一部好的作品，它不該被埋沒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無論是讓人熱血沸騰的作品、讓人看則發笑的作品還是引人深思的作品，只要它有它本身的價值，巋光都會想盡辦法將它們挖出來。”
“或許我們這麼做，就無法像其他正常公司那樣那麼賺錢，甚至可能會虧損，但我還是希望，給每一個有夢想的人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
把“我想虧”的核心思想兜兜轉轉說了一大堆，終於表達出來的楊若謙長長出了一口氣。
還要給想虧錢的中心思想編個理由，真難啊！
說出來之後，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好了不少。
在身前做着記錄的段潤手上的筆猛然停了下來，這麼多年來他採訪那麼多人，是第一次被採訪者的說辭震撼到險些失態。
給所有人……一個實現夢想的公平機會？！
把被埋沒的作品挖出來，展現在大衆眼前？！
哪怕虧本也在所不惜！
巋光集團，不，楊若謙的追求竟然如此遠大，思想高度竟然這麼高？
段潤此時甚至能聽見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
畢竟是資深編輯，他很快調整好狀態，開始在平板上一筆一劃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
“或許，我們所有人都錯怪了楊總。”
“每個人都在拼命用他賺到的錢來評判他的成功，用票房的多少來衡量他的作品。可在他本人看來，這無異於是一種羞辱。”
“每每這個時候，楊總都會表現的很高興，但實際上，他的內心是痛苦的。”
“他痛苦於他的精神追求無人理解，他完全無法理解爲什麼大家都因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利潤圍着他恭賀。”
“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痛苦環繞的楊若謙總是會思考一個問題——會不會是我的精神內核太庸俗了？”
頓了一下，段潤又慷慨激昂的寫着。
“我見過很多很多老闆，他們有的將放貸包裝成高科技，在公衆面前痛陳賺錢使他痛苦。”
“也有的公司，打着環保的旗號，在自己的產品中偷工減料，剋扣配件，價格卻連年上漲。”
“可楊總，和這些人都不一樣。他只有一個樸素的夢想，他做的比誰都多，說的比誰都少。”
“我相信他和那些口號響亮的資本家們不同——因爲我到巋光集團見過，我看過他們的辦公室，我見過他們的員工。他們的眼神不會騙人。”
寫着寫着，段潤甚至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眼眶開始溼潤，心中一股熱烈的火焰熊熊燃燒。
就像年輕時候看那些熱血小說熱血動畫片一樣，整個人都燃了起來。
他早就看慣了娛樂圈的各種黑暗，早就在人情世故中混的如魚得水。
但誰說在污水裡游泳的魚就不向往着乾淨的池塘？
段潤自己做不到，但不代表他不尊重眼前這個正爲此而努力奮鬥，且遠遠走在自己前面的年輕人。
唰唰唰……
說完話，沉默下來的楊若謙用眼神打量段潤，想看一看這個老編輯在聽了自己這堆胡扯後會是個什麼反應。
但越看楊若謙越困惑，越不知道這個金蝸傳媒的編輯在幹什麼，爲什麼幾句話的東西可以寫那麼久。
你難道對一家“不想賺錢”的公司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嗎？
你難道對我說的那些高大上的玩意一點都不覺得搞笑嗎？
還有我那些成功案例，盈利模式，你就不想多問幾句細節和內在邏輯嗎？
會客廳已經沉默了足足七八分鐘，但段潤手上的筆卻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跡象。
不對！
已經被背刺過無數次的楊若謙就如驚弓之鳥，立刻敏銳的察覺到段潤寫的東西絕對不是自己表達出來的玩意！
爲了給自己虧錢的目標編個合適的藉口，他剛剛一不小心就把整個事情的立意拔高了一點。
段潤該不會是在用這個做文章吧？
危機意識極強的楊若謙立刻開始着手補救自己的失誤，他笑道：“段總編，其實我剛剛說的話，就是字面意思，您不用做更深層次的解讀！”
段潤連連點頭，表情嚴肅：“楊總，您放心，我完全明白您的想法。”
果然，楊若謙擔心自己把他和其他那些滿嘴跑火車的無量資本家混爲一談。
這個年輕的老闆，不是什麼都不明白，他恰恰是明白的太多了。
但在他段潤的筆下，只有一個字，真實！
巋光集團這些所有的光輝事蹟，遠大追求，都會被如實的報道出去。
看着段潤那什麼都懂的表情，楊若謙徹底絕望了。
你明白了什麼啊？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明白了什麼啊？ 還讓我放心，你這是徹底讓我死心了吧！
在剛纔楊若謙還只是隱隱感到不安，覺得段潤或許是會錯了意，但是這下他已經能夠百分之百的肯定，這個老編輯絕對是自己腦補了一堆不該腦補的玩意。
完了呀！
該怎麼補救？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再不補救就來不及了！
然而沒等楊若謙思考出答案，段潤那邊的記錄便停止了，他起身笑道：“楊總，對您正式採訪的問題就算結束了，不過我還有兩個私人的，關於您個人的小問題，可以再多耽誤您幾分鐘時間嗎？”
原本已經絕望的楊總在得到補救機會之後如蒙大赦，連連說道：“沒關係，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儘管問。”
“好的，請問您自己有沒有看過《黑袍檢查隊》這部電影呢？從您個人的角度來看，您覺得好看嗎？”
一提出這個問題，楊若謙腦海裡就浮現出了電影上映的那一天，電影院裡人山人海的場景。
人頭攢動，大家嘴裡都在熱烈討論劇情的一幕還歷歷在目。
想想那個畫面，他至今都心痛無比。
哪怕電影再好看，楊若謙也不能昧着良心。
而且適時的表達出對自家電影不滿意的情緒，或許會引來路人的厭惡——大夥應該都很討厭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老闆吧？
應該可以敗壞一些路人緣。
楊若謙強迫自己皺了皺眉：“看過，我認爲不好看。”
段潤一副“我又懂了”了的表情，開始在平板上進行速記。
“哪怕電影開拍前，採訪一致看扁，哪怕就連自己都不喜歡看，楊總仍然力排衆議，主推這部電影，不以個人好惡影響決定。”
“種種行跡都在表明，楊總是一個知行合一的人。”
楊若謙看着段潤的奮筆疾書，再一次沉默了下去。
他此時很想問一句：段編輯，您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
不行，這個採訪不能再進行下去了。
什麼補救措施，只是楊若謙的一廂情願，自己無論說什麼，段潤都會理解成他想要理解的那個模樣。
現在最好的補救措施就是結束採訪，及時止損。
段潤似乎是看出楊若謙想要離開，他立刻站起身來，笑着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楊總，您平日裡喜歡做一些什麼事情放鬆心情呢？”
深知說的越多錯的越多的楊若謙這次直接選擇保持沉默，一臉微笑的看向段潤，一言不發。
我直接話都不說了，你還能拿我怎麼辦？！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直接一句話也不說，你總不能再憑空編造點什麼東西出來了吧？
最多就一句楊總不喜歡別人窺探他的隱私。
看着滿面笑容，但始終沉默的楊若謙，段潤微微點頭，低頭在平板上記錄下了此次採訪的最後一個問題。
“我似乎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因爲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那麼的明顯——這樣一個人，他的喜好還需要多說嗎？”
“爲實現他終極理想而奮鬥，就是他的喜好！”
“明明身在富中，卻不認爲是福氣。”
“如果沒有這樣的覺悟，他又如何能在殘酷的娛樂圈中爲自己，爲那麼多苦苦掙扎的人殺出一條血路來？”
寫完之後，段潤面色紅潤，臉上洋溢着滿足的笑容：“感謝您接受這次採訪。”
已經選擇一言不發的楊若謙，看着段潤那種朝聞道夕死可的狀態，內心終於崩潰了。
還是太年輕了，太小看這些文字工作者了。
以爲不說話就有用？
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寫法！
哪怕你只是給一個眼神，他都能給你做出一篇300字的閱讀理解！
段潤已經相信了他自己相信的東西，並且形成了一套足以自洽的邏輯閉環，再說什麼都沒用了。
“之後還要拍攝一組鏡頭，您有空記得通知我們一聲。”
心有餘悸的楊若謙小心謹慎的問道：“這些鏡頭不會再有采訪了吧？”
“不會了，就是會把採訪內容和部分鏡頭剪輯一下，讓最後的內容更生動有趣一些。”段潤笑道，“真的十分感謝您的配合，這次採訪也讓我學到了很多很多。”
不採訪就好，不採訪就行！
被當面曲解意思的楊若謙徹底怕了段潤。
再採訪下去最後出來的成品怕不是直接化身一部科幻片。
“不用謝，是我要謝謝您，那我走了哈，拜拜！”楊若謙說完這段話就逃也似的離開了會客廳，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裡面。
可怕，太可怕了。
怪不得有那麼多人討厭被採訪，不喜歡記者。
原來是有原因的。
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你們採訪團隊，你居然在採訪稿上亂寫一氣！
說正話也不是，說反話也不是，最後沉默不言也不是。
無論幹什麼都是錯，楊若謙實在是惹不起了。
文人筆桿子的威力有時候比槍桿子還厲害，槍桿子最多殺人，這玩意殺人誅心。
惹不起，那就躲吧！
看着楊若謙匆匆離開的背影，段潤在感慨之餘，又是一陣感動。
楊總明明工作那麼繁忙，採訪的時候卻一個勁的說“有時間”，“儘管問”，把尊重給足了受訪團隊的每一個人。
段潤微微點頭，讓攝影團隊把跟上自己，轉身也走出了會客廳。
“小夏，小葉。走，我們去採訪一下巋光集團的員工……嗯，就從那個看大門的保安大爺開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