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耍無賴了,怎麼辦?
漢室歷史有太多類似的例子可以借鑑。
旁的不說,當年,太祖高皇帝在雍縣隨手一指,硬生生的要造一個黑帝出來。
羣臣雖然覺得搞笑,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發展到今天,誰敢說黑帝不是正神,不是正祀?
連民間的方士術士都接受了這個設定。
當然,太祖皇帝的事情,不足以作爲參考。
畢竟,開國太祖,自古都是足以橫壓一世的。
尤其是大漢太祖,其在位時,南征北戰,削平天下。
其威權之重,連蕭何曹參,都要俯首低頭,乖乖當孫子。
那太宗時的新恆平故事,就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了。
現在的丞相周亞夫和御史大夫晁錯,都親身經歷過新恆平事件。
他們都親眼看到了,丞相張蒼,爲了原則和立場,是怎麼團結百官,抗拒天子詔命的!
但……
很可惜……
事實雖然證明了,張蒼是對的,新恆平就是個大騙子。
而且,相關證據,都被擺到了太宗孝文皇帝案前。
太宗大怒,夷新恆平三族。
但,正因爲如此,丞相張蒼隨後被解職。
雖然,名義上而言,張蒼被解職,是因爲他接受賄賂,公器私用。
但傻子都知道,這是太宗皇帝惱羞成怒的直接反應。
“唉……劉氏……”周亞夫在心裡搖搖頭,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周勃。
當初,他父親周勃與曲逆候陳平共同領導諸侯大臣,剷除諸呂,其後又力排衆議,迎立代王。
但結果呢?
一紙詔書,一句‘丞相朕之所重,其爲朕率列侯之國’,簡簡單單,就讓軍隊最大的山頭和資格最老的功臣回家種田。
而究其原因,只是因爲一年前,太宗欲罷衛將軍,引發周勃反對,從而被太宗猜忌。
最終,衛將軍照樣被罷。
而他老爹,卻只能灰溜溜的回家種田。
是以,他父親臨終之時,留下遺訓,告誡他們兄弟:劉氏,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欲共富貴,唯哄之耳!
意思是,想跟老劉家共富貴,得學會哄人。
得跟哄小孩子一樣哄着姓劉的。
不能說,這個小孩子要吃棒棒糖,你非不給他。
那結果,當然是小孩子發飆,你回家種田嘍!
只是……
周亞夫轉念在心裡一想:“若吾事事都順着君王,吾當這個丞相何益?不若歸去種田!”
漢室的許多士大夫貴族,都有着類似的思維和思想。
對他們來說,頭可斷,血可流,皇帝你想當****?爲所欲爲?門都沒有!
大不了,勞資回家種田!
這股思潮,承自王陵周昌。
當年,王陵當丞相,呂后屢次破壞傳統,誅殺劉氏諸侯王。
老王一看,得,勞資不伺候您了。
於是回到封國,把門一關,赤裸裸的打呂后的臉。
呂后竟不能動其分毫。
只是可惜,老劉家節草一代比一代少。
發展到當今,居然玩起了‘被精神病’這樣的下三濫招數。
讓許多自我感覺良好的列侯公卿,紛紛被刷新了一次三觀。
以至於連小清新的代表,魏其候竇嬰,都不敢玩‘勞資回家種田’的把戲。
生怕自己也被精神病。
但作爲丞相,作爲先帝和太宗的託孤大臣。
周亞夫是有這個本錢和這個力氣,玩一玩‘皇帝你不聽話,勞資就回家種田,看你聽不聽話’類似這樣的把戲的。
他昂起頭,看着劉徹,直直的說道:“陛下欲以故事爲賈,臣不能苟同!”
劉徹一聽,心裡頭都笑得差點跌倒。
即位以來,他跟周亞夫做的交易還少嗎?
何況,這政治,本身就是交易。
買賣談不攏,只可能因爲價錢不對。
政治上的交易談不攏,同樣,也只會是籌碼不夠!
很顯然,一個上林苑剝離換周亞夫同意將商賈子弟弄進主爵都尉衙門,在周亞夫看來,兩者是不對等的。
劉徹的條件和籌碼,並不能滿足周亞夫在這個事情上的要求和底線。
想想也對頭。
將一羣商賈子弟弄到一個衙門裡,這擺明了是要讓他們抱團取暖的。
周亞夫要是答應了,回頭得被天下士大夫和貴族罵個半身不遂。
更何況,周亞夫本身的政治立場,就是極爲反感商賈參與政治的。
秦漢接近百年的宣傳,讓貴族士大夫,對商人以及商人的力量,干預政治,極爲敵視和反感。
雖然,這些年來,劉徹通過種種手段和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一些影響。
至少,現在,士大夫貴族不再敵視和歧視工匠以及技術。
連墨家都開始被人接受和認可了。
但商人,一時半會也洗不白,更是無法洗白。
因爲,商賈有原罪。
資本更是出生就帶着深重的罪孽。
沒有任何一個傳統的中國士大夫和貴族能喜歡這些身上沾滿了銅臭味和罪孽的商賈。
“朕知道丞相在顧慮什麼……”劉徹輕輕敲擊着雙手的拇指,對周亞夫道:“丞相也知道,朕從來沒有放鬆過對商賈的警惕!”
周亞夫點點頭。
這倒是事實。
當今即位以來,每次揮起屠刀,砍的最多的,就是商賈和豪強了。
就連前年清理齊魯諸王,主要火力,在對準了地主官僚之餘,也不忘在當地商賈身上補刀。
甚至,今上即位前,就已經讓賈人兩股戰戰,畏懼不已了。
這也是周亞夫能安坐至此的緣故。
要換一個即位開始就對商賈拋媚眼的皇帝,老周早就拂袖而去了。
這也是劉徹在幾年前,在其即位之前,就制定好的策略。
想要發展工業,孵化出資本主義這個怪獸?
在中國的社會和人文條件下,唯一可能的做法,就是將自己僞裝成一個極度仇商和警惕商人的君王。
唯有如此,才能在皇帝要制定某些政策和制度時,能夠說服別人。
這就是所謂的反裝忠,或者內裝反。
想要欺騙別人,首先要讓別人相信你。
連信任都無法取得,誰會聽你忽悠?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此聖人之治,三王之後,不復有哉!”劉徹負手而立:“朕德薄,不能及此,故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法、利而導民!俗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夫前乘之王、萬家之候、百室之君,尚猶患貧,何況匹夫編戶之民?朕欲上參堯舜,而下配三王,興天下之大利,用四海之大德,使民不益賦,而國富民強!”
“欲行此,非用商賈之財不可!”劉徹掏心窩子的對着周亞夫感慨着。
這確實是他的心裡話。
周亞夫也被說的有所意動。
眉毛悄悄低下,臉色也變得平和起來。
這讓劉徹知道,是時候,趁熱打鐵了。
於是,他接着道:“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昔者,朕蒙先帝教訓,也曰:國之政,不過財貨而已!”
說到這裡,劉徹擡眼,瞧了瞧晁錯,然後扭頭問道:“御史大夫曾經上疏太宗皇帝曰《貴粟疏》其中有曰:今農夫五口之家……”
劉徹將晁錯的那段名言背完,嘆道:“百姓民生之艱難以至於此,朕爲百姓民父母,安能再重其賦斂?”
周亞夫和晁錯,相視一眼,不得不跪下來拜道:“陛下嘉大惠,臣等爲天下賀!”
晁錯則更是歡欣不已。
作爲大臣,最重要的是什麼?
當然是自己的話,皇帝記住了。
而現在,他的話,皇帝不僅僅記住了,還倒背如流,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簡在帝心啊!
這如何不樂?
當然,高興歸高興。
這商賈子弟抱團,還是不可以的!
鬼知道那些渣渣抱團會發生什麼?
他們已經足夠有錢了,再有權,這天下還不得亂套??
更何況,這主爵都尉,是天子親自監管。
未來還要交於儲君作爲領政和爲政實驗之地的。
一堆商賈子弟天天跟儲君呆在一起,萬一教壞了未來大漢帝國的君王,這個鍋,誰背?
反正,周亞夫和晁錯不願意背!
所以,晁錯擡頭,說道:“陛下,臣等也知,民生之難,然,賈人賤籍也,陛下以仁德之心,行聖王之事,不罪彼輩,已是皇恩浩蕩!”
“以臣之微見,陛下欲足天下之用,不得已與賈人謀之,使彼輩能參知政事,此治標不治本!”他擡起頭,殺氣騰騰的說道:“不若陛下委臣以節,授臣以權,臣持節出長安,清查天下賈人,抄其家而沒其財,取其宅而收其田,臣願以性命擔保,不出一載,必可國庫充盈,而用度充足!”
劉徹一摸額頭,頓時也有些哭笑不得了。
確實,晁錯的招數,是中國王朝最常用的招數。
商人是什麼?
不就是豬嗎?
養肥了,正好可以宰了,充實國庫。
反正,這些傢伙一則違法亂紀,勾結貪官,無惡不作。
二則聲名狼藉,還沒有力量和權柄、影響。
三則,民怨極大,殺了他們,百姓只會拍手稱快。
以至於連滿清都學會這一招,有事情,宰商人。
不管是鹽商還是十三行。
一刀下去,總能宰出點什麼。
更不用擔心官逼民反,動搖統治。
又安全又可靠,以至於人人效仿。
而可笑的是,商人們宰了一次又一次,割了一茬又一茬。
卻始終都是砧板上的肉,沒有人去反思,也沒有人去思考到底爲何如此。
統治者割完一茬,接着冒起來的商賈,繼續勾結官府,魚肉百姓,無惡不作。
然後,等養肥了,又被宰了。
如此反覆,如此循環。
哪怕到了兩千年後的****,已經慢慢發育起來的資本,也依舊沒有學到教訓。
****首富,除了二三少數之外,餘者,都免不了去監獄蹲一蹲。
只能說,****太祖評價的沒有錯。
中國的資本主義和民族資本,先天畸形。
以至於連劉徹,現在也不知道,他使勁和拼命的孵化出來的那個資本主義,未來會是個什麼模樣?
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
中國的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必然與西方的那些同行,完全不同。
因爲兩者的社會環境和人文傳統,是完全不同的。
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
自然,結出來的果子,就是兩個品種了。
對於晁錯的提議,劉徹自然是不可能答應的。
這麼簡單的事情,他若想做。
只需要勾勾手,自然會有無數的投機者,紛至沓來,搶着幫他幹髒活。
不需要犧牲一個御史大夫!
而晁錯,當然也清楚這一點!
在實際上而言,晁錯那麼說,只是想逼着劉徹退步。
這幾乎差不多就是回敬了劉徹最初的要挾和耍無賴。
皇帝耍無賴了,怎麼辦?
漢家大臣用了幾十年的摸索和試探。
在今天,終於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跟他一樣耍無賴。
陛下,您若要這樣,那請答應臣這樣。
倘若陛下不答應臣這樣,那就請恕臣不能奉詔。
這樣一來,哪怕是最後,跟皇帝鬧疆了,也不會影響君臣感情,更不會沾染上‘強凌君父’的名聲。
這等於是將本來可能升級的矛盾,重新降到政見向左。
更可以告訴皇帝:陛下,不是臣不聽命,實在是陛下的要求,強人所難。
臣只是爲了堅持原則而已。
劉徹也是在想了一會後,才明白了這一點。
他擡眼看了看晁錯,發現對方沒有任何的其他表情。
不由得在心裡面搖了搖頭。
但,劉徹深知,這一天遲早會來。
皇帝要是靠着耍無賴,就能吊打羣臣。
而大臣們被皇帝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戲耍,卻沒有改進和應對。
那就太糟糕了!
因爲,那隻能說明一件事情——整個統治階級已經腐朽到了必須開刀的地步!
想想看,他們被皇帝用同一個辦法吊着打了n次,還沒有吸取到教訓,找出應對之策。
這除了說明他們都是一堆蠢貨和五蠹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可能性。
事實上,一個正常的健康的王朝,君權和臣權,始終都是在不斷博弈和不斷平衡,並保持着鬥而不破。
只有這樣的王朝,纔會有着健康的軀體和強健的靈魂,來應對一切挑戰與未知的變化。
畢竟,三個臭皮匠,都能賽過一個諸葛亮。
一個人智慧再強,也比不過一羣人。
人類是社會動物,人類的成功,來自於羣體的羣策羣力。
一個人就想吊打世界的,除了是瘋子,就是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