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竇嬰這麼檔事情,頓時就沒人再敢在《平律》上挑刺了。
原本蠢蠢欲動的博士們,更是徹底的偃旗息鼓下來。
不會有那個傻瓜,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唧唧歪歪。
因爲那等於,將自己所在學派的未來政治前途葬送掉。
而且,所有人都確信,一旦自己惹怒了天子,那麼天子一定乾的出,將該學派在政壇上趕盡殺絕的事情出來!
當年高皇帝能當衆在儒生的帽子裡撒尿,現在的天子,將某個學派丟到垃圾箱裡或者封殺個幾年,簡直是不要簡單的事情了。
甚至都不需要表態!
旁的不說,今年的考舉,天子只要固執己見,對某派的學生跟弟子一個不取。
那瞬間就能對該學派造成毀滅性打擊。
除了死忠跟腦殘粉外,其他絕大多數正常人,都會選擇與之劃清界限。
更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後續影響——整個天下的地主跟貴族,都會用腳投票,將那個無助他們的子孫後代仕途跟上進的學派,從他們的家庭教師跟宗族蒙學的名單裡去除。
然後,就是天下鄉校,取消這個學派的一切典籍備案資格。
這可並非只是嚇唬人的虛幻未來,而是曾經確確實實,發生過的慘劇。
想當年,戰國時期,墨家與楊朱學派,雙星爭霸,在輿論界跟思想界,輕鬆吊打儒法。
以至於孟子專門寫文章說:楊子爲我,是無君也;墨子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禽獸也。
能讓孟子這樣素來溫文儒雅,進退有度的君子。破口大罵,而且絲毫不顧形象,可見當時。楊朱學派跟墨家在思想領域跟輿論界中的巨大影響力。
毫不誇張的當說,在當時。思想界跟輿論界,幾乎就是被楊朱學派跟墨家的士人把持。
所謂儒法,都是小字輩。
兩者一度瓜分了天下話語權。
但現在楊朱學派哪裡去?
便是墨家,若非今上偏心,刻意扶持,還不要節操的以天子至尊,挽起袖子親自下場,恐怕墨家很可能會逐漸消亡。甚至,當它最後的道統和傳承斷絕之時,人們都可能不會知道。
就如同楊朱學派一般,靜悄悄的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默默無聞的死去。
即使如此,現在的墨家,也是寒摻的很。
別說與它全盛時期相比了,就是與田橫時期比,都是遠遠不如。
整個墨苑,夠的上墨者稱號的人。不足兩百人。
而這,卻已經幾乎是目前整個天下全部的墨者了。
儒家毫不懷疑只要能把墨苑裡的墨者一鍋端了,那麼。墨翟的道統就可能徹底斷絕。
至於楊朱學派?
現在還有這個學派嗎?
甚至很多年輕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個昔日曾經不可一世,影響了天下輿論跟主導了思想變遷的學派。
哪怕是許多的飽學之士,鴻儒,都已不知,這個過去曾經稱霸了中國的學派的核心主張跟具體理念敘述精髓了。
楊朱之學,凋零至今,絕大多數人甚至只能從莊子、呂氏春秋跟孟子的等著作裡去探尋這個學派曾經的主張和自我定位。
爲什麼會這樣?
許多博士官都將複雜的神情,投向了端坐在天子寶座上那位溫和的笑着的劉氏天子。
楊朱之亡,是秦漢兩代王朝接力完成的任務。
如今。天子扶持起了墨家,讓其復興。
很多人其實都在心裡敲鼓:萬一哪天。天子將楊朱學派這個惡魔釋放出來,天下蒼生該如何是好?
沒有人不對此轉輾反側。失眠。
………
劉徹笑眯眯的看着安靜的博士們。
他的手指,慢慢的敲着案几。
案几下,擺着一卷陳舊的竹簡,這在如今已經普及了白紙的漢宮中特別顯眼。
“這個核武器,看樣子是用不着了……”劉徹不動神色的將那捲竹簡掃到袖子裡,然後揣起來,小心翼翼的保護着。
能不小心嗎?
這卷竹簡,極有可能是這個世界最後五卷有關楊朱學派的核心論述,而且是戰國時期,楊朱學派最重要的典籍《楊子》的殘卷。
這是當年劉邦留下來,傳給子孫的爲數不多的遺產之一。
在漢宮中,向來是跟天子劍一樣,只有皇帝能查閱、使用的少數東西。
爲什麼?
因爲這卷竹簡上的文字,在這西元前的漢室,就像是後世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資本家的天敵《資本論》一樣可怕危險且恐怖的敵人。
這些文字,在數百年前,曾經在中國掀起了一場猛烈的思想大辯論。
即使以劉徹的眼光來看,這上面敘述的思想跟內容,也是危險至極,無比可怕的內容。
一個推崇極端自私本我,自利,崇尚自我本位主義,通篇自由主義跟自我主義,無視社會道德秩序,綱理倫常,不認過程,只看結果的學派。
就問皇帝怕不怕?
說起來也是讓人唏噓。
歷史,總是如此的相似。
劉徹知道,兩千年後的****,將會重演戰國時期墨家與楊朱學派爭霸的故事。
只不過對戰雙方換了個馬甲而已。
只是不知道,最終雙方的結局會不會落得跟楊墨一樣的下場?
劉徹將這東西帶來,本意是以備萬一,博士們硬是要硬脖子,那他就將這個竹簡的內容透露一點出來,將它作爲一個殺手鐗跟核武器使用。
當然,這種手段,能不用最好別用。
因爲它是雙刃劍。
文人士大夫怕不怕楊朱學派復活?
當然怕了,儒法黃老墨,沒有一家不怕的。
但皇帝更怕!
不然老劉家也不會連續數十年,持之以恆。堅持不懈的打壓和清理一些疑似楊朱學派的官員跟言論。
甚至,是以寧肯錯殺三千,也不可放過一個的態度。
所以。莊子的徒子徒孫,紛紛躺着也中槍。常常被誤殺。
因此,用這個來威脅、要挾諸子百家,其實,是下下策。
不到最後關頭,撕破臉皮的時候,劉徹絕對不會使用。
劉徹將那捲竹簡偷偷的通過自己的袖子,遞給身旁的一個小宦官,然後。這個小宦官馬上就心領神會的將之裝到一個盒子裡。
說起來很搞笑,老劉家不許其他人閱讀和學習楊朱學派的理論和思想,但,每一位劉氏天子登基後,除了拜祭太廟,就是閱讀這幾卷楊朱學派最後的遺留。
後來宣帝所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的這個霸王道的總綱,就是楊朱學派的核心論述。
極端自我,自私,自利。
只要有利於朕的。不拘道德、立場、節操,全部都能接受,不利於朕的。哪怕說的再天花亂墜,也給朕去死!
甚至,劉家天子,走的比楊朱學派的論述內容還要遠。
他們在楊朱的論述基礎上,更進一步。
楊朱說‘不以物累’,劉氏已經達到了‘不以天下累’的境界。
“不過,還是有個缺點……”劉徹心裡琢磨着:“以後,朕當把太子或者候補太子也加入到學習楊朱思想的序列之中……”
“這樣應該就不會出現元成哀那樣的傻貨了……”
轉念一想,似乎又有些不妥。
讓太子或者準太子也來學楊朱。豈非是主動增加宮廷政變跟***的機率?
想想看,一幫以自我主義跟本我主義。‘不以天下爲累’的兒子,看着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老子遲遲不死。他們會多麼心急?
不打出狗腦子纔怪!
“朕還是自己動手罷……”劉徹心裡想着“寫一本類似****太祖思想語錄那樣的簡單直白的執政思想理念跟心路歷程介紹,或者,可以讓司馬談加入進來,幫忙記錄一下,寫成一個類似回憶錄的玩意?”
劉徹覺得,這個主意可以一試。
這個時候,朝議已經自動進入了下一個議題。
也是士大夫們最關心的太學問題。
太常竇彭祖,站在殿中,拿着一本書冊,滔滔不絕的跟朝臣們介紹已經經過天子認可的太學構架草稿。
至於爲什麼是太常宣讀?
因爲在漢室,太常除了管祖宗宗廟陵寢跟神廟事務外,還管一切跟禮法有關的東西。
目前漢室的博士官們,就是太常下屬。
按照傳統,太學這樣的國家文治中心,自然是歸太常管的。
“太學,設一太學令,總攬太學諸事,爲以示國家崇文之心,太學令比兩千石,令下設左右太學丞,主輔佐太學令,溝通太學內外,太學丞比千石……”竇彭祖念出來的話,頓時就引發了全體博士官們的熱衷跟熱情。
雖然當今天子玩出了全新的兩千石博士官體系,給足了許多飽學之士的面子。
但,也僅僅是面子罷了。
所謂兩千石某經博士,就跟過去的博士官職能相差無幾。
除了每年多了點俸祿,能帶個更好看的腰帶外,沒有變化。
甚至兩千石博士上市集賣個菜,還得被一個百石左右的市吏呼來喝去。
這可真讓人尷尬!
但太學令就不一樣了!
作爲有史以來,第一位國家級最高學校負責人,哪怕其職能只限於太學之中,其權柄跟話語權恐怕也小不到哪裡去。
想想看,一個門下有着無數公侯貴戚子侄的人,他的地位,能不高嗎?
甚至,哪怕是太學丞的權柄,恐怕也不比如今的九卿衙門裡的負責人低。
頂着一個太學丞的名頭,走到天下郡國,誰敢不給面子?
不止博士官們動心,特進元老們也是蠢蠢欲動。
尤其是石奮,石奮覺得,這太學令,簡直是給自己量身定做的嘛。
只是,所有人都清楚,這些職位的任命權在天子手裡,甚至,很可能,現在天子已經定下了人選。
果不其然,只聽竇彭祖說道:“聖意已定,以內史田叔爲太學令!”
田叔的身體,在去年後九月,就已經有些撐不住,畢竟,年紀太大了,所以,實際上,現在內史衙門的事務,是由汲黯跟顏異在幫着處理。
田叔要致仕,劉徹自然不能讓他就這麼退出政壇。
那樣就會顯得他這個皇帝太小氣,也太不講人情了。
所以,在臨退休的最後,讓田叔風光一把,去太學鍍金,這樣就能爲日後田叔正式告老的時候,給他賜爵列侯做好鋪墊。
當然了,田叔年紀大了,去太學也就是掛個名而已,不大可能讓他處理事務。
所以,竇彭祖接着念道:“另外,以兩千石《春秋》博士胡毋生爲太學左丞,以兩千石《韓非子》博士張恢爲太學右丞!”
胡毋生跟張恢,都是當今世界上一流的教育家。
胡毋生跟其師弟董仲舒,在歷史上,成爲了儒家復興和獨尊的基本保障,他們在幾十年時間裡,教導出了數以萬計的弟子。
而法家巨頭張恢也絲毫不差到哪裡去。
現在這殿中的三公九卿裡,就有兩個出自其門下。
一個是晁錯,位居三公,一個是宗正劉禮,未來的楚王。
另外,地方上的兩千石郡守之中,張恢也有三四個弟子。
最有名的莫過於接了郅都的班,繼任爲河南郡郡守的宋孟。
而這位宋孟是目前漢室的救火隊隊長,當年,劉徹把河東玩壞了,後來接盤的就是這個宋孟,宋孟在河東干的不錯,把那個爛攤子基本上收拾好了,所以,這次劉徹又點了他的將,讓他去河南。
當此之時,張恢就是法家的旗幟。
可惜,他已經垂垂老矣,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
但沒辦法,法家就他這麼一個能拿的出手的巨頭了。
其他不是資歷不夠,就是名望不夠,根本不足以與身負天下盛名的胡毋生對抗。
“此外,臣太常彭祖奉命,擬太學課程表,如今已擬定完畢,獻於御前,恭請聖覽!”竇彭祖又拜奏道。
“呈上來,讓朕與諸公共覽之!”劉徹說道。
“諾!”
不多時,一張巨大的木板,就被人擡到殿中,然後豎立了起來。
所有大臣定睛看過去,然後,無數人瞬間感覺瞎眼了。
只見木板上,用着一條條分割線,將一門門課程詳細的列在上面。
這些課程,以五天作爲一個循環,每個循環中,還給了學生們兩天的休沐時間。
這不是問題。
問題的重點在於,太常將每天的課程分作四堂。
稱爲‘晨課’‘午課’‘中課’和‘昏課’。
大家一看木板上碩大的文字,就全都看清楚了。
每天的四堂課,分別教授學生黃老、申韓、孔孟及管子啊什麼的課程,基本上諸子百家,現在還活躍的,人人有份。
這些也沒什麼,大家都有這個心理準備。
但是,太常在這個循環裡,加入了三門不屬於諸子百家的課程。
一門叫數學,一門叫地理,一門叫格物。
整個循環之中,至少保證了有兩堂是數學課,一堂是地理課,還有一堂是格物課。
這就讓文人們有些接受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