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1節 最痛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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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樓煩王的使者們,就全部被帶到了義縱面前。

當然是被刀劍押着,還搜遍了全身後——自從荊軻刺秦王之後,就再也不可能發生什麼有人夾帶兵器,來到一軍主帥面前這樣的事情了。

“我等奉匈奴樓煩王之命,敬拜大漢驃騎將軍東成候義公當面!”

被押到帳中後,這些男子就紛紛跪下來,大禮參拜。

“諸位使者辛苦了……”義縱輕輕端起一個茶杯,抿了一口,眼簾裡閃過了一些怒意。

這些‘樓煩王使者’從相貌、口音和舉止甚至穿着打扮上來看,都確鑿無誤的告訴了義縱,這些人是叛徒是投降匈奴給匈奴人當狗腿子的人渣!

他勉勉強強才忍住心裡的怒意。

十六歲開始,就被劉徹帶到身邊培養。

有什麼樣的皇帝,當然,就能有什麼樣的親信。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秦君喜武夫,舉國皆壯士。 ☢ ⓣⓣⓚⓐⓝ☢ c ○

自古以來,皇帝的喜好,很容易的就能輻射到他身邊的宦官近臣以及侍從身上。

然後,通過這些人,影響朝中大臣,輿論走向和政策輪轉。

義縱在劉徹身邊待了一年多接近兩年。

他的三觀可以說就是劉徹親手塑造起來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義縱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十足的憤青了。

在雲中郡接近一年的時間,義縱已經知道,在長城防線上,漢軍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匈奴的騎兵。而是那些跟匈奴人勾勾搭搭的奸細以及給匈奴兵帶路的漢奸。

沒有這些人,匈奴騎兵進了長城內,連路都找不着。

他捏着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按捺住下令讓人將這些傢伙拖出去砍了腦袋的衝動。

“本將。就是天子欽命之驃騎將軍,東成候縱!”義縱淡淡的問道:“樓煩王有什麼口信,要託諸位轉達的嗎?”

使團中居中的一個男子,詫異的看了看義縱的模樣。

這位漢家的東成候驃騎將軍實在太年輕了!

年輕到超乎他的想象之外。

但仔細想想,劉氏素來倚重外戚。

旁人幾十年的艱苦奮鬥,甚至抵不上某人的姐姐陪皇帝春宵一晚。

靠着裙帶關係,許多人輕輕鬆鬆就能在別人還在奮鬥的年紀,就已經躍居人臣之巔了。

“乳臭未乾的小兒輩……”此人在心裡罵了一句。

對外戚貴族和特權階級。他有着深深的仇恨。

因爲他記得清楚,六年前,當他還是北地郡的一個縣尉時,他任職所在章縣縣令出缺,本來,他的機會很大。

可惜,長安忽然空降了一個外戚的子侄過來。

將他的晉升之路,生生打斷!

從此,他就恨透了外戚貴族。

此刻,見到端坐於上首的義縱。他的心裡更是升起了無名火。

但如今……

他看了看自己,匈奴敗亡,已是近在眼前。

他一個小小的降臣。能保的性命,已是萬幸!

他根本就沒有資格跟那個力量,去鄙視和仇恨那個年輕的漢家外戚。

甚至於,人家伸個手指頭,就能捏死自己!

這讓他的內心變得很惶恐。

勉勉強強才躬身拜道:“君候在上,請容下臣稟報:樓煩王久慕將軍高義,聖天子仁德,常有歸義之念,及將軍奮神武之姿。用孫吳之法,一戰而沒折蘭氏。樓煩王爲將軍英姿,王師威嚴所折服。經我等勸諫,願以全族九千餘騎,盡爲將軍先鋒,滅匈奴右賢王於馬邑之下……”

說着他就遞上一封寫在羊皮紙上的降書。

義縱聽了,毫不意外。

漢匈的數十年戰爭,豈止是漢室有漢奸和賊子,跑去匈奴,賣國求榮,出賣自己的祖國和民族嗎?

匈奴那邊,排着隊,哭着喊着,要歸義的貴族,也不在少數。

如今,漢家列侯序列之中,就有三位匈奴歸義候。

甚至於,十八年前的漢匈大戰的導火索,就是匈奴的單于庭貴族章尼,忽然率領全族,歸義漢室,結果導致兩國交兵三年,互相在邊境陳兵數十萬。

更何況,如今匈奴深陷重圍。

引弓之民,自古就最擅長趨利避害。

只要不是榆木腦袋,都會考慮投降。

畢竟,其實所謂樓煩、白羊、折蘭,說得好聽,是單于庭的三駕馬車,說的難聽一點,其實也就是匈奴稽粥氏養的三條狗。

特別是這些天,俘虜的折蘭貴族,已經很清楚的告訴了漢軍,所謂的蠻子兇悍,悍不畏死,嗜血殘暴,那是分場合和對手的。

倘若對手實在太強。

就如現在,老虎一秒變家貓,其實很簡單。

接過樓煩王的降書,義縱打開,看了看。

毫無疑問,這封降書是出自一個漢室的讀書人之手。

裡面文縐縐的吹捧了一堆漢軍如何如何的折服了樓煩王,然而樓煩王過去又是如何如何的仰慕漢朝天子的聖德。

最後,用一句‘今若蒙將軍不棄,不爲樓煩卑鄙,樓煩上下,願爲漢先鋒……’結尾。

義縱將全信看完,略略思考了一會,就道:“空口無憑,本將如何信之?”

意思很明顯了。

嘴巴上說的再天花亂墜,我也不會相信。

倘若樓煩王有誠意,那就該拿一個夠分量的投名狀來取信漢軍!

使團成員聽了,相互看了看,他們當然也不傻,自然知道,空口白話。就連市井的無賴也不會相信。

想要取信漢軍,就得拿出一個足夠有分量,能表面自己和自己的主子們。確實願意投降,並且從此給漢室當狗的證明。

而且這個證明。還要能立刻起效,拿出來就能讓漢軍上下信服和認可。

最起碼,也要說服眼前這位年輕的漢朝大將。

微微思索片刻後,那個居中的使者再次拜道:“將軍有所疑慮,也屬正常,樓煩王也知,若無憑據,難以取信。因此委託我等,像將軍獻匈奴大營佈防圖以及一個天大的消息!”

此人拱手將一張羊皮繪製的地圖呈上。

義縱接過來看了看,然後就將它丟到一旁。

所謂的匈奴大營佈防圖,雖然看上去有模有樣。

但萬一是假的呢?

所以,這個佈防圖完全不可信!

也就只有那個所謂的‘天大的消息’或許可以作爲參考。

於是,義縱道:“是何消息,使者不妨直說!”

那人躬身說道:“不敢欺瞞將軍,今日,匈奴右賢王召集白羊王與樓煩王,商議突圍之事。我主樓煩王請我等轉告將軍:尹稚斜,必自正北突圍,請將軍介時明察之!”

義縱聞言。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這個消息,確實含金量十足!

但自正北突圍?

尹稚斜瘋了嗎?

且不說在這北方,有着驃騎大軍和細柳營虎視眈眈。

尹稚斜想率領三萬人從這裡突圍?

是來送人頭的嗎?

但仔細想想,卻也不無可能。

畢竟,兵法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匈奴人倘若在半夜出其不意,趁着月光,發起反擊和突圍,再通過擾亂和調動漢軍。確實有一定機率,從這裡跑出去。

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所以,此刻。義縱心裡在這剎那,首先反應過來的就是:他們在撒謊,故意擾亂視聽。

用間,也是兩軍對壘時常用的招數。

死間更是極爲高明的戰術。

不能排除匈奴人在用這個戰術的可能性。

但無所謂!

如今漢軍團團包圍了尹稚斜和他的軍隊。

羅網中的匈奴軍隊,選擇突圍,其實對漢軍好處更大。

畢竟,一支陷入死地的軍隊,一旦背水一戰,可能會創造出奇蹟。

楚漢戰敗的鉅鹿之戰,早就了破釜沉舟的神話,而淮陰侯列陣趙國,背水一戰,更是人人耳熟能詳的經典戰例。

義縱與直不疑考慮圍三闕一,冒着放跑匈奴人的風險,就是基於這個考慮。

畢竟,一支陷入包圍圈的軍隊。

可以是長平之戰中被圍的趙括軍隊,也可以是鉅鹿城外,破釜沉舟,迎難而上的項羽大軍。

雖然十個被圍的例子,有九個都會重蹈趙括的覆轍。

然而,漢軍卻不能不提防匈奴人魚死網破。

尤其是,義縱現在已經知道,尹稚斜確實有魚死網破的計劃。

所以,這些使者傳遞的這個消息無論真假,義縱都打算信一回。

若是真的,到時候就可以尹稚斜享受一下項羽的待遇,讓他嚐嚐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的味道。

若是假的,也無所謂。

匈奴人總要找一個方向突圍的。

尤其是目前,匈奴人完全不知道,細柳營這支總兵力高達一萬五千騎的有生力量,已經加入了戰場。

這意味着,義縱完全可以假裝上當,將主力和重兵,放在北方攔截。

倘若匈奴人不從這邊突圍……

而是選擇了另外一個方向。

那麼,細柳營作爲機動兵力,就能立刻增援當地!

到那個時候,匈奴人恐怕就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義縱現在的目標,就是讓匈奴人先從他們固守的地方出來,到野外來,與漢軍交戰。

在運動戰中消滅他們,同時防止尹稚斜走投無路,魚死網破,對中國的土地下詛咒和瘟疫。

“爾等詳細說說,尹稚斜到底有何謀劃?”義縱好整以暇的問道。

“回稟將軍……”那個使者說道:“夷酋尹稚斜的計劃是這樣的……”

他將樓煩王告知的尹稚斜與白羊王姑射和樓煩王商議的過程說了出來,然後拜道:“我主判斷,尹稚斜必走北方。出賣白羊與樓煩,爲其本部逃出生天,爭取機會!”

義縱聽完他的話。託着下巴,沉思了起來。

此人的話。在方纔的講述後,可信度,已經上升了很多。

畢竟,對方說的極爲合理,也符合包圍圈內的匈奴人的心理。

但尹稚斜必走北方?

不見得!

北方是武州塞,尹稚斜即使突破了漢軍的攔截,也要面對武州塞的守軍的攔截。

一支要逃命的軍隊,肯定不會去攻擊有重兵把守的堅城。

而且……

義縱回憶着地圖。

他想起了亥下之戰的情況。

在亥下會戰的第三階段。當彭越、英布和韓信的軍隊加入戰場後,就將項羽統帥的楚軍主力包圍在了亥下。

陷入重圍,出戰又被韓信拼死截住後。

一代名帥項羽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向南逃。

而且是捨棄其主力和輜重,率領八百騎南逃。

他們直接渡過淮水,企圖從陰陵殺回江東,但遭到漢軍的騎兵追擊。

最終,在烏江邊,距離江東僅有一江之隔的地方,項羽看到自己的子弟兵和親信全部戰死,生無可戀。伏劍自刎。

項羽這樣的英雄人物,在被包圍後,尚且一心只想南逃。

而且其逃跑路線。幾乎就是直指江東。

匈奴人假如想要突圍,尹稚斜會選擇那個方向?

義縱想到這裡,回頭對衛馳道:“衛將軍,南池在那個方向?”

“義驃騎……”衛馳答道:“南池在武州東南!”

“地圖來!”義縱立刻下令。

不多時,一副完整的馬邑地圖就被拿到了義縱面前。

義縱看着如今匈奴聯軍所在的地方,再看看衛馳,問道:“南池在武州東南,也就是如今匈奴聯軍大營的西北,且。從自至塞外,直線距離不過兩百里!”

義縱踱了兩步。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吩咐道:“去將田建喚來。我有事情要問他!”

不久,小田建就被帶到了義縱面前。

“少年郎,你還記得,當日你與你兩位叔父遭遇匈奴騎兵的具體位置嗎?”義縱問道。

“回稟將軍,小子記得!”田建認真的道。

義縱於是將田建抱起來,帶到那地圖前,問道:“那你幫本將軍在這地圖上指出來!”

田建看了看地圖,琢磨了好一會兒,然後將手指用力的在地圖上的西北方向一點,說道:“就在此處的小路之中!”

田建答道:“將軍,小子記得,我那兩位叔父戰死前,曾經與小子說過,此處小道,本爲秦軍開闢,其後逐漸荒廢,只有少數商賈和常年往來於此的本地人清楚,且山麓深處,更有一個能藏兵上萬的山谷,山谷之中,有羊腸小道,直通塞外!”

田建的話,讓義縱感覺眼前豁然開朗。

“尹稚斜,你跑不了了!”義縱在心裡興奮的想道。

對義縱來說,他很清楚,此戰,漢軍最重要的任務,其實不是消滅多少折蘭、樓煩和白羊的騎兵。

或許折蘭、樓煩和白羊的騎兵很厲害,在過去給漢軍造成了無數的麻煩和問題。

然而……

在雲中郡,在魏尚手下被調教了將近一年後,義縱從這個老將軍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其中就有有關匈奴國內政治和勢力的分析。

當今世上,再沒有人比魏尚,更瞭解匈奴國內情況的漢臣了。

這位老將軍,自太宗皇帝前元六年後,就駐守在雲中郡,在當地撐起了一片天。

連匈奴人都畏懼和尊敬這位老將,在其國內,將魏尚當成神明供奉和祭祀。

而義縱記得很清楚,他抵達雲中後,第一次請教魏尚,對付匈奴人的關鍵是什麼?

魏尚當時的回答就是:打蛇打七寸,射人先射馬!

匈奴軍隊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從來就不是什麼別人吹的天花亂墜的折蘭、樓煩、白羊之類的部族。

這些部族確實很強悍。戰鬥力也確實很強大。

但,就算將他們全部滅了。

其實,對匈奴也只是皮肉傷。

折蘭部族沒有了。還有盧候、若盧、休屠、昆邪等數不清的走狗。

只要匈奴的本部還在,他們的氏族主力部族還在。

他們就能隨時拉出新的走狗。來取代舊有的部族的地位。

對匈奴這個政權來說,他最重要的,同時也是他真正的脊樑骨和底蘊,始終都只是以其本部和四大氏族及其王族的其他庶子的部族。

這些人和部族,構成了匈奴能統治這數萬裡草原,橫壓無數部族的根基。

而且,這些本部的男丁極少!

整個匈奴,屬於他的核心本部和四大氏族的部族男丁加起來。最多四十萬!

這也是匈奴吹自己控弦四十萬的來源。

如今,在漢軍包圍圈內,就有接近一萬的匈奴本部騎兵。

而且,全部是青壯!

這些騎兵,佔了整個匈奴帝國核心人口的四十分之一。

若以青壯來算,甚至可能是二十分之一。

若將他們全部吃掉。

等於匈奴人一下子就少了二十分之一的青壯人口。

吃掉這支力量,等於漢室被人消滅和吞併了兩百萬以上的人口和他們生活的土地。

所以,在一開始,義縱就打定了主意。

其他人都可以不管!

但尹稚斜和他的狼頭大纛下的將近一萬騎,卻是非吃掉不可!

這種輕鬆就能消滅匈奴二十分之一的核心骨幹人口的機會。義縱很清楚,不會太多。

若讓他們跑出包圍圈,可謂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呵呵,尹稚斜,看你還往哪裡跑!”義縱在心裡哈哈大笑,同時揮手道:“來人,將各位使者安排到軍營里居住,好生招待!”

如今,樓煩王是真降還是假降,還不一定。

因此,這些使者。當然不能放回去了。

最多,只會放個人回去聯絡。

其他人都要看管起來。

這樣。一旦樓煩王是詐降,那就還能找個出氣筒。

當然。義縱覺得,樓煩王應該不算詐降。

但這戰場上的事情,小心總是無大錯的!

於是,立刻就有漢軍軍官帶着士卒上前,要帶着使團衆人下去。

但,那位漢軍軍官,看着使團中的某個人,忽然驚訝出聲:“這不是陳縣尉嗎?”這個軍官大驚:“您不是在五年前,戰沒在章縣之外嗎?怎麼出現在這裡……”

被叫到名字的那個使團成員,聞言大驚失色。

他擡起頭,看着這個一臉吃驚和震驚模樣的漢軍軍官,把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得說道:“貴官,您認錯人了……”

但那軍官聽到聲音後,卻搖搖頭說道:“不對!您就是陳縣尉!我還記得,當年,我只是北地郡的一個伍長,您曾經帶着我,參加過冬演,當時,您還鼓勵和勉勵過我,說我是可造之材,還送了一柄長刀與我!”

這軍官感嘆道:“正因爲當年您的勉勵,我因此刻苦練習武藝,屢獲上官提拔,由一個郡兵,得以有幸被陛下選入虎賁衛,然後又蒙程都尉信重,提拔爲司馬!”

他長身而拜:“吾能有今日,全賴縣尉當日勉勵,吾因此時刻都記着縣尉當日的容貌……”

“當年,我聽說縣尉戰死,死於匈奴入侵者之手,還曾去縣尉的衣冠冢弔唁……哪成想……”這位軍官搖搖頭,道:“今日居然能再次見到縣尉……而縣尉卻已是被髮左袵,爲夷狄之屬……”

這個軍官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個重拳,深深的打在了那個‘陳縣尉’的心臟深處,讓他抽搐和痙攣。

在這痛苦的尷尬中,他也回憶了起來。

確實,這個軍官他認得。

不過,跟五六年前相比,對方簡直就像換了個人。

當年莽撞的伍長,如今已是甲冑齊全,英武不凡的漢軍司馬。

而且是漢天子的親衛部隊虎賁衛的司馬!

是那支當面撞碎了折蘭本部大纛的可怕騎兵的司馬!

而自己呢……

他感覺自己的聲帶失去了力量,喉嚨裡哽咽着說不出來的悲慼。

從一個郡的郡兵裡的小卒子。區區一個伍長,到大漢天子親衛虎賁衛司馬,這個人只用了五年。

在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和例子面前。‘陳縣尉’的整個世界瞬間崩塌。

在今天以前,他還可以給自己投降和給匈奴人爲虎作倀。給出解釋。

無非就是——劉氏從來無義,刻薄寡恩,苛待士大夫,權貴橫行,寒門士子無出頭之日。

然而,眼前這個英武不凡,挺拔健壯的軍官,卻用鐵一般的事實。將他的那點自我掩飾和遮蔽撕的粉碎。

現在,這個過去的卒子,衣衫單薄,大字不識一個的昔日伍長,如今,位居於千石之列的司馬,還是天子的親衛司馬,只要外放,起碼是都尉甚至可以單獨坐鎮一地,掌握一郡軍務的郡尉。

而他呢?

六年前。他是漢室縣尉,冉冉升起的北地新星。

六年後,他卻是夷狄的一個骨都侯而已。

說得好聽。是叫骨都侯,說的難聽一點,不過是個高級奴才。

樓煩王雖然表面上很尊重和善待他。

但實際上,一旦他做的事情,稍有差池,甚至哪怕是不小心,得罪了匈奴的貴族。

也是劈頭蓋臉,一頓鞭子抽下來,而他自己卻只能抱着腦袋。在地上打滾和求饒。

這讓‘陳縣尉’深深的懷疑自己和自己的人生。

他頹然低頭,苦笑了兩聲。對那位軍官拜道:“不意數年之後,竟於此時此刻。復見故人,餘心中實在感慨萬千,愧對家鄉父老!”

“請您看在往昔情面之上,不要告訴我的妻兒子嗣和父母兄弟,在此見過我的事情!”‘陳縣尉’拱手說道:“吾被髮左袵,爲一己之私怨而泄憤於天下,獲罪於天,無可禱也,但求一死!”

這話說完,他就忽然一頭撞向了帳中的一個柱子。

頓時,頭破血流,腦漿迸裂。

“陳縣尉!”那位司馬看着這個場面,頓時就驚呆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結果。

而此刻,倒在血泊中的陳縣尉的瞳孔慢慢渙散。

他的意識漸漸消亡。

在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個持着劍戟的伍長,帶着他的士卒,一臉傻笑的挺直着腰桿,接受他這個當地最高軍事長官的檢閱。

“丈夫,不錯,有勇有謀,是個可造之材!”他矜持的笑着,將一柄長刀,送到那個一臉黝黑的伍長手裡,拍着對方的肩膀勉勵着:“這柄長刀贈與郎君,願郎君,能奮發向上,爲國戍邊,殺敵,護我桑梓!”

“必不負縣尉厚望!”激動的接過了長刀的伍長,將胸膛高高挺起,大聲答覆,聲音中充滿了激動和鼓舞。

“我好後悔啊……”在意識渙散的最後,他的嘴角輕輕呢喃着:“若有來世,寧爲諸夏犬,不做夷狄人……”

他的聲音雖小,但卻讓帳中的人都聽得仔細。

無數人聞言,沉聲一嘆。

而那個司馬,更是跪下來,痛不欲生的抽泣了起來。

他明白,是自己將這個舊日的恩公逼上了絕路!

而使團中的其他人的心情,則變得無比沉重起來。

大家投降匈奴的原因,雖然是多種多樣。

有主動投降的,也是奮力抵抗後被俘虜後無奈投降的,也有開始堅貞不屈,然後倒在美色的俘虜中的。

然而,無論原因是怎樣。

都改變不了他們曾經背棄了自己的祖宗和宗廟,背叛了自己的理念和信仰,屈身給匈奴人做奴才,爲虎作倀,甚至殘害自己的同胞的這個根本。

被髮左袵,數典忘祖,這是古典中國士大夫階級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與欺師盜祖,忤逆父母,是同一級別的大罪!

更何況,他們身上,還都揹負着背棄君父的大罪!

許多人在這個瞬間,都感覺自己的手腳發涼,渾身無力,這‘陳縣尉’以死贖罪,一死百了。

他們呢?

他們能逃得過未來世俗輿論的聲討和家鄉父老鄉親的指指點點嗎?

即使大家都原諒了他們。

那他們能逃得過自己良心的審判嗎?

在多日以前,隨着匈奴大軍一同入寇時,他們多數還在做着‘未來與單于入主中國,做天下王’,然後洗白自己的美夢。

但現在,當這個美夢在武州塞外,被漢軍的胸甲撞得粉碎之後。

他們的所有人,每一個人,都將接受法律、道德、世俗倫理以及自己個人良心的審判。

而那三個在武州塞投降和歸順的男子,更是淚流滿面,悔不當初。

現在,最痛苦的人,就是他們了。

當初,在武州塞,他們若能堅貞不屈,不受誘、惑。

那麼,此刻,當漢軍勝利後,他們每一個人都將成爲英雄。

哪怕是死在匈奴屠刀之下,最起碼,也能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良心。更可光宗耀祖,甚至可能被天下人頌揚,成爲故事裡的英雄。

然而,一時的動搖,讓他們從英雄,墮落成賊子。

即使是天子、法律和世俗能原諒他們。

但他們自己卻很難原諒自己了。

僅僅是來自良心的折磨和後悔,就足以讓他們下半生都活在抑鬱症的折磨中。

因爲,他們遭遇了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在鉅鹿城外,投降秦軍,在固陵之戰,給項羽帶路。

一次判斷失誤,影響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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