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後,軍臣的心情很難平復。
他滿腦子都是各種糾結的情緒,他看向南方,在遙遠的千里之外,巍峨的長城,如同一道鐵閘,牢牢的守住了世界的分界線。
想拿下長城防線,匈奴人付出的代價,一次比一次高。
五年前,右賢王入侵,好歹還逼近了漢朝的核心地帶,嚇得漢人不得不舉國動員。
五年後的今天,與當年右賢王南侵兵力相當的匈奴軍隊,卻被漢朝人包圍在了馬邑城下。
甚至折損了折蘭部族。
而匈奴騎兵的馬蹄,卻連長城上的灰塵都沒夠到!
長此以往,再過五年,漢軍豈非是能出塞,直逼匈奴的核心,與匈奴騎兵在廣袤的草原上競技?
軍臣的內心,對此憂心忡忡。
然而明知如此,軍臣卻發現,自己似乎對此毫無辦法。
甚至於,他不能將單于庭的主力,放在南方,跟漢朝對峙,以保證草原的安全。
這既是經濟原因,也是政治原因。
在經濟上,匈奴帝國承擔不了十幾萬主力騎兵,長期駐屯在幕南帶來的沉重負擔。
在政治上,軍臣也沒辦法更改自己既定的戰略。
那等於自己抽自己嘴巴,等於告訴其他人——單于犯錯了。
而犯錯的單于,活不長!
在這個世界上,莫說是一國君主了,就是普通人,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且公開承認和檢討錯誤的人,也沒有幾個。
而在政壇上,犯錯之後。死不承認,擺出一副死豬開水燙的架勢,哪怕頭撞南牆,也絕不會回頭的個人或者利益集團,從古自今,層出不窮。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是如此。
軍臣不會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漢朝皇帝……”軍臣在心裡喃喃唸叨起來。
他明白,且清楚,現在,這個世界的霸權,已經在向漢朝轉移了。
馬邑之戰,以最清楚的事實,告知了每一個人——漢朝已經獲得了在漢匈關係中的主動權。
匈奴雖然依然在騎兵的數量上佔據優勢。
但,匈奴帝國只用幾萬騎兵甚至一個部族的騎兵。就耀武揚威的在長城邊境肆虐,甚至侵奪漢朝邊民的生命和財產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從今以後,漢朝不再需要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防備從北方來的騎兵。
他們今天能在馬邑城下圍殲超過四萬的匈奴精銳,明天,同樣能在雲中或者上谷,圍殲相同甚至更多數量的匈奴軍隊。
他們甚至可以將戰火。燒到草原上。
漢匈兩國的攻守之勢,已經轉變。
漢朝獲得了戰略進攻權!
就像過去的匈奴騎兵一樣。沿着漫長的長城防線,漢朝的騎兵,隨時隨地,都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出塞,來塞上草原,引弓之民的國家旅遊、打獵、觀光。
更可怕的是。匈奴沒有長城,所以,連預警的時間和機會也沒有。
漢朝騎兵一出塞,通常就可能捅穿某一路的匈奴部族。
不止是農耕文明害怕被遊牧民族的騎兵侵略和打擊。
遊牧民族,在強盛的中原帝國面前。其實更加脆弱!
在百五十年前,中原的燕趙軍隊,橫掃着整個大草原。
趙將李牧,燕將秦開,用着包括匈奴在內的許多部族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甲冑。
短暫統一的秦帝國,更是吊打了全世界。
秦軍的長城兵團,直接把要塞修到陰山腳下,整個幕南,連一個放牧的遊牧部族也沒有。
秦軍每年光是在陰山腳下,就要砍掉幾千個腦袋。
今天,強盛的統一的中央集權的中央帝國,再次露出了它那猙獰的爪牙和殘暴嗜血的一面。
‘不敢南下牧馬’的恐懼,重新浮上了軍臣的心頭。
讓他回憶起了,那些老輩的傳說和神話故事裡的那些來自南方中原的強大軍隊的身影。
以及那些隱藏在這些故事和傳說的某個細節中的不經意的描述——因爲沒有足夠的母乳,嬰兒餓的整日整日嚎啕大哭,吃不到鮮嫩青草的牲畜,成批成批的餓死。
偶有幾頭健壯的,就會成爲部族的希望。
就是奶酪和馬奶酒,也成爲了貴族們的珍饈。
單于的餐桌上,只有少量的肉乾。
所有的部族,都奄奄一息。
不得不向更遙遠的西方和北方遷徙。
軍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這種災難,距離它上次出現不過百年。
至今也就四代人而已。
“本單于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重演!”軍臣在心裡說着。
作爲單于,他很清楚,假如漢軍出塞了,那他們肯定會比他們的祖先做的還要乾脆和過分。
到那個時候,匈奴人就要不斷流血。
數不清的人民和牲畜,將會在戰爭中死於戰火、饑荒和疾病。
遊牧部族,其實遠比農耕民族,更加脆弱。
大草原上,一次小規模的雪災,常常就能讓一個千人的部族看不到第二年春天青草發芽的樣子。
一次大規模的蝗災過境,更可能讓數不清的部族,在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人類,尤其是人類的軍隊。
卻是比一切天災都可怕的災難!
他們會燒燬牧場,襲擊牧民,殺死和搶光所有的牲畜。
甚至於,將草原變成耕地……
這樣的可怕災難,在過去千年時光裡,曾經上演過無數次。
草原上流血漂櫓,屍橫遍野。
那些曾經輝煌和強盛的部族,永久的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無論如何,必須跟漢朝重新簽訂新的和親條約!”軍臣在心裡想着。
曾幾何時,當匈奴人感覺對和親條約不滿意了。他們就隨時撕毀這個條約,南下侵略,燒殺搶掠,逼迫漢朝拿出更好的條件和更多的資源,來滿足和填補匈奴帝國的虛榮心以及貪婪。
如今,情況逆轉了。
換成了匈奴人要苦苦哀求和平。卻又忐忑不安的擔憂漢人會撕毀和親條約,數以萬計的騎兵,從各個方向進入草原,燒殺搶掠。
但,匈奴帝國,卻很可能要跟當年的漢朝一樣,即使滿腹屈辱,即使被人打臉,也要低三下氣的祈求和平。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軍臣雖然不知道這句話,但他此刻的心情,卻是如此。
“去將且渠且雕難叫來……”軍臣思索片刻後,做出了決定。
現在,在王庭中,有兩撥人的聲音喊的最高。
一方是以蘭陀辛爲首的主戰派,他們認爲,必須對漢朝做出懲罰。甚至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摧毀漢朝在北方的牧場和騎兵基地。
但。軍臣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漢軍能在馬邑城下,圍殲尹稚斜的四萬大軍,在正面擊敗折蘭部族。
那他們就可以複製這個神話。
在雲中或者其他地方,圍殲其他的部族。
而且在內線作戰,漢軍還有數量高達數十萬的步卒可以依靠。
匈奴騎兵陷進去了。想出來?怕是沒有那麼容易!
而且,最重要的是,假如這麼幹了,等於軍臣自己承認自己錯了。
這是軍臣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無論蘭陀辛他們說的再怎麼有道理。聲音再怎麼高調。
軍臣也不會聽取他們的意見。
而另一方,則是聲勢浩大的‘主和派’。
說是主和派,其實不是。
這些人,基本都是幕北和西域的部族首領以及四大氏族內部的一些貴族。
他們都是五年前跟着軍臣清洗右賢王的那一批人。
他們自然不會自己打自己嘴巴。
更重要的是,南侵對他們來說,等於勞師動衆,耗費無數的資源,去長城腳下跟漢朝對耗。
在以前,南侵的部族,還可以通過從漢朝富饒的府庫和城市中搶掠財富和人口,彌補這些損失。
但,現在,連折蘭都被漢軍正面擊敗,右賢王跟白羊、樓煩,眼看着就要滅亡。
傻子纔會支持這樣既沒有好處,還跟自己無關的事情!
反正,哪怕發生了最糟糕的事情。
死的也是幕南的部族,跟他們干係不大。
死道友不死貧道。
這是人類的通性。
遙遠的幾千裡甚至幾萬裡外,連面都沒見過,甚至不是一個民族的所謂‘同胞’?
在民族主義沒有興盛前,全世界的政權都是一個態度:愛死死。
但作爲單于,軍臣卻不能這樣想。
更何況,倘若真的失去幕南,幕北和西域的部族,真的就沒有損失嗎?
沒有幕南的牧場和附庸部族的進貢,幕北的部族,日子能過的這麼瀟灑?
軍臣很清楚,匈奴帝國承受不起丟失幕南的代價。
而且,假如真的在他手裡,丟了幕南地區,那麼,那些現在口口聲聲嚷嚷着和平的幕北和西域部族,馬上就會翻臉,將他這個單于拉下臺來。
所以,剛剛出使歸來的且渠且雕難,被軍臣想了起來了。
其實,軍臣現在已經後悔派遣尹稚斜南侵了。
“烏孫人的殘部,就算被漢朝人接過去庇護了,那又怎樣?”軍臣不無懊惱的想着:“不過兩三千人的殘兵敗將,不可能對大匈奴構成任何威脅!”
現在倒好!
逼迫漢朝交出烏孫殘部,並且趁機搶劫一次的計劃,非但沒有實現,反而搭上了匈奴的王牌——折蘭部族。
更有可能會損失一個寶貴的本部萬騎!
這讓軍臣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本單于太糊塗了啊……”軍臣懊悔着感慨:“本單于怎麼就忘了十八年前的教訓了?”
十八年前,匈奴帝國的某個大部族的首領章尼,得罪了老上單于,爲了活命,帶着三千多族人,越過長城,託庇於漢朝。
由此引發了兩國的曠世大戰。
在初期,匈奴軍隊打的很嗨。
攻陷朝那塞,火燒回中宮,戰火直逼關中。
可惜,漢朝很快就全面動員,數十萬步騎混合兵團,穩步前推,將匈奴十四萬騎兵,趕出長城。
然後,兩國就在長城腳下,大眼瞪小眼,相互瞪了一兩年。
終於,兩國都筋疲力盡。
於是達成了和親協議。
這個和親協議除了重申‘漢匈兩國約爲兄弟,以長城爲界’外,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和親條約中規定‘俱去前事’,然後‘漢釋逃虜民,單于無言章尼等。’。
意思就是,以前發生的事情啊,都是誤會。
漢匈兩國現在重修舊好。
漢朝****所有被通緝的逃亡匈奴的官民,而匈奴方面,也不要再拿章尼等人說事情了。
這些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
但真能當成沒有發生過嗎?
就是在那個和親條約簽訂後,匈奴國內的貴族和漢朝這邊的官吏,都開始學會和點亮‘過不下去,就跑對方那邊吧’的技能。
漢朝固然出現了許多罪犯和官員,逃奔匈奴。
但匈奴國內,也出現了許多的貴族,帶着部族和人民,逃亡漢朝,尋求庇護。
現在,漢朝的長城腳下,那些給漢朝人當警戒哨的大小部族以及長安城裡的三位歸義候,都是這個條約的成果。
從那以後,匈奴就明白了,南下,既吃虧,也不佔便宜。
還是西域好,西方好!
既無長城這樣的堅固防線,也沒有那些龐大的漢軍軍團。
一個萬騎就能壓服十幾個王國,讓他們乖乖給匈奴人當奴才。
軍臣現在回憶這個事情,在折蘭敗亡和尹稚斜被圍的事實面前,內心深處,悔的腸子都青了。
“本單于早就知道,南下沒有好結果,爲何會鬼迷了心竅,南下呢?”
倘若沒有南侵,折蘭就不會敗亡。
尹稚斜跟白羊、樓煩兩個部族,也不會落入漢軍重圍。
大匈奴依然是那個天下第一強國。
而他,也依然是那個得到了先祖和神明庇佑與賜福的偉大單于。
根本不會發生現在這樣的事情,他也不用擔憂自己的地位和權柄。
軍臣越想越惱火,越想越氣憤。
此刻,他完全忘記了,當初他決定讓折蘭和樓煩、白羊南下,與尹稚斜一起南侵時的得意與驕傲。
在那時,他的內心篤定了,這次入侵,將是一次輕鬆的武裝遊行。
有着折蘭這樣的王牌坐鎮,還有樓煩、白羊和尹稚斜的本部押陣。
別說馬邑了!
就是雁門關也可以輕鬆攻陷!
“全都是那些該死的鮮卑奴的錯!”軍臣忽然猙獰着面容,用力的握緊拳頭說道:“一定是這些東胡人的孽種、奴才,故意陷害和離間漢匈關係,以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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