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節 合縱連橫

陪着天子吃完晚膳,張越才恭身陛辭。

走出蓬萊閣,已是月上柳梢頭。

一盞盞燈火,在張越前方,向前延伸。

星漢燦爛,明月高懸。

張越擡着腳步,走下蓬萊閣的臺階,手握在腰間的驃姚劍上。

擡首望着遠方,在夜色下朦朧的長安城,張越知道,今天晚上,長安城會很熱鬧。

事實上,也確實是熱鬧極了!

斗城之中,沒有能瞞得過八卦黨耳目的事情!

更何況還是處於輿論焦點之中的張蚩尤的事情!

“孔子國!”楊宣已經是氣的,幾乎想要提劍去砍了那個二五仔。

可惜……

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將這恨意流露在言表之中。

因爲那樣只會令自身處於不利地位。

孔安國,再怎麼着,也是孔子苗裔,先師之後。

而且,他頭上的光環太多了。

濟南伏生、魯申公、兒寬,皆是他的師長。

以一人之力,橫跨書、詩、春秋三系,無論是在今文系統還是古文系統,都有着莫大影響力。

他去見那張子重,根本就沒有人能說什麼不是。

只是……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楊宣清楚,他必須做點什麼,來維繫人心士氣。

不能還沒有開始,就自己內訌,結果張子重還沒來打,自己就崩潰了。

沒有辦法!

楊宣咬着牙齒,握着手裡的筆尖,一筆一畫的在帛書上划着。

每劃一下,他都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

然而,他不得不如此。

也不得不下這個血本。

將信寫完,楊宣叫來自己的嫡子,交給他,囑託道:“汝持此信,親自去拜謁夏侯先生……”

“就說:鄰之厚,君之薄也!”

“先生其勉之!”

說完這些話,楊宣整個人都虛脫了一般,癱坐在坐席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夏侯始昌,早在兩天前就已經派人聯絡他了。

只是,此人開價太過離譜!

簡直就是獅子大開口,有巴蛇之貪!

張嘴就想拿走最肥美的東西,甚至企圖讓左傳(至少是楊宣)也阿附於其名下。

這楊宣當然不可能答應他。

更何況當時,楊宣氣勢正盛,深感兵強馬壯,大有併吞一切的威勢,自然是毫不猶豫的回絕了。

然而如今,楊宣卻不得不去求上門了。

希望這位老先生能出面發聲表態,支持一下自己。

如此,或能抵消孔安國跳反帶來的打擊。

當然,對方開始的那些條件,自然是不可能答應的。

若是如此,爲何不向那張子重屈膝投降?

最起碼,對方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只是,既然有求於人,卻也不得不答應對方一些條件。

…………………………

“孔子國……還真是孔子國啊……”博望苑中,一直密切關注事態的江充嘆了口氣,讓弟子打開窗戶:“其此舉,無異於釜底抽薪,左傳諸生辛苦營造的聲勢,一朝盡喪矣!”

望着窗外的星空,江充從心底深處,升起一股濃濃的無力感。

孔安國這建章宮一行,對左傳學派的聲望和士氣,將產生毀滅性的打擊!

連孔子後人都選擇了張子重,其他人,恐怕是……

“老師……”韋賢上前攙扶着江充問道:“吾等當如何應對?”

他想了想,道:“要不要弟子星夜去見一下孔安國,勸其回心轉意?”

“不可能……”江充苦笑着搖搖頭:“孔子國這個人啊,見縫插針,見利忘義,是不可能勸回來的……”

“況且……”

“哪怕能勸回來……”江充低着頭悠悠嘆道:“又有何用?恐怕……那時,整個儒門都將淪爲天下笑柄!”

嗯,三姓家奴,反覆小人的帽子,一旦被扣到了孔子後人的腦袋上……

以後儒生誰還敢出門?

就不怕被人將脊樑骨戳爛!?

韋賢想到此節,也是渾身都冒起了冷汗。

“賢啊……”江充悠悠說道:“汝明日去一趟嵩街,爲我求見丘公吧……”

“丘子明?”韋賢狐疑着問道:“其不過一卜者而已,找他有用?”

“賢啊,你還是太年輕了……”江充聽着笑道:“豈不聞,雞鳴狗盜之徒,也能有所作用?”

“況卜者乎?”

“卜者的能量,可是很大的啊……”

漢家的卜算業,是極爲鼎盛的。

天下百姓,無論貧賤富貴,都離不開他們。

無論生老病死,都需要向他們諮詢。

而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天下知名,名望堪比大儒,連天子也常常需要向他們諮詢一些事宜,以做廟堂卜算之參考。

由是,越有名望的卜者,對自己的招牌就越重視。

他們輕易不會給人卜算,也輕易不會出手卜算。

像高帝、呂后、太宗時期的那些知名卜者,甚至有封侯拜爲兩千石的。

鳴雌亭侯許負,更是以一介女子之身,而爵封關內侯,拜爲兩千石中官。

丘子明算是許負之後,長安城裡名氣最大的卜者了。

趁着大宛戰爭成功預測的東風,他在這十餘年來,漸漸成爲了天下知名的卜噬者。

連天子也經常就一些問題,向他諮詢卜算結果。

如今,若是左傳敗下陣來,他的金字招牌可就會砸了。

江充知道,爲了維護自己的招牌,這個丘子明什麼事情都乾的出來!

而卜者們的能量,自也非比尋常。

他們不止可以影響輿論,甚至還能影響到宮廷。

…………………………

戚里,昌邑王王邸。

夏侯始昌和往常一般,拄着柺杖,在弟子門生的攙扶下,端坐在院落之中,仰頭望着那茫茫星河,尋找着天象的異常與變化。

順便也將一些知識,一些星相的知識,傳授給弟子們。

這可是很珍貴的!

“那就是昂宿……”夏侯始昌緩緩的指着星空說着:“此星爲胡人之星,主喪……”

“昂宿之側是畢宿……”

“其主兵戈、邊事……”

“昂宿與畢宿交,爲天街,街北夷狄,街南諸夏……”

不得不說,夏侯始昌在星相和天文方面的造詣,在整個天下,都鮮有人能比肩。

整個星空,幾乎就沒有他不認識和不熟悉的星星。

而對於這些星空之中閃爍的恆星,古老的諸夏人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賦予了它們種種神奇的特徵。

經過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演化,至於如今,陰陽五行體系深入人心。

星空也就變成了五宮三垣二十八宿。

再經過公羊學派一鼓搗,腦洞一開,這下子好了,星相直接與人間掛鉤。

人主有過,天異之。

天下有異,天災之。

現在還好,再過幾十年,來顆彗星,出個日蝕,都能讓一個丞相自殺謝罪!

正解說着星相,一個弟子畢恭畢敬,走到夏侯始昌面前,恭身一拜,道:“老師,有客來訪……”

“是楊宣?”夏侯始昌輕聲問道。

“老師妙算……”弟子恭身拜道。

“那就請他進來吧……”夏侯始昌放下手裡的書簡,在兩個子侄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吩咐道:“爾等先退下……”

“諾!”衆弟子連忙再拜,才捏衣恭退。

很快,一個年輕人就被帶到了夏侯始昌面前。

“晚輩末學楊敬恭問夏侯先生安……”這人一見面,立刻就大禮作揖,俯身而拜。

夏侯始昌,在沒有擔任昌邑王博士前,可是曾經擔任了足足十一年的太學尚書博士。

雖然董仲舒在世之時,他被其壓的黯淡無光。

可董仲舒之後……

整個公羊學派,就再沒有能鎮壓他的人了。

不然,當今也不會拜他爲昌邑王太傅,去教育自己的愛子了。

而在儒門內部,哪怕是在古文學派中,夏侯始昌也很受尊重。

畢竟,他這一系,不同於董系那幫肌肉男,一天到晚,都在嚷嚷着什麼春秋之誅。

夏侯一系,更熱衷於‘春秋之中非常可怪異之事’。

在夏侯始昌眼中,雖然不是一切都有定數。

但人的行爲,一定會影響到天下,進而反應在自然、天象與災害之中。

後世,他門下就誕生了鼎鼎有名的尚書系大小夏侯學派。

一個比一個深信,蒼天有情,監於天下。

進而刺激和影響了易經的京房學派的出現。

讖諱政治,終於席捲天下。

但在如今,讖諱的風潮,卻在漸漸低落。

董系正在全面復甦,走向經世致用的道路,三世理論喊得震天響,連夏侯始昌的門徒裡也有被影響的人。

這令他當然很不滿!

故而,他一直在等,等着楊宣忍不住來向他求援。

可是……

瞧着地上恭身拜服的那個年輕人,夏侯始昌有些不滿意了。

“楊公這是瞧不起老朽嗎?”他微微動怒,問道:“不然何不親自來見我?”

“先生息怒……”楊敬連忙拜道:“家父實在不敢親身來見先生,還望先生體諒……”

“此家父親筆之書……”說着楊敬就將一份帛書呈在手中,恭敬的獻給夏侯始昌,道:“此外,家父還令小子帶一句話給先生……”

夏侯始昌接過那帛書,問道:“什麼話?”

“家父說:鄰之厚,君之薄也,其望先生明察之……”

“呵呵……”夏侯始昌笑了起來:“汝是燭之武乎?”

“不敢……”楊敬拜道:“只是脣亡齒寒,還望先生察之……”

“吾知道了……”夏侯始昌擺手道:“轉告乃父:昔者,魏信陵君盜虎符以救邯鄲,邯鄲之所以能全者,乃邯鄲堅守也!”

楊敬一聽,微微一楞,但還是隻能拜道:“諾!先生的意思,小子必定轉達……”

目送着楊敬遠去,夏侯始昌才悠悠然拆開帛書,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就將它丟到了一旁的油燈上,瞬間將之燒成灰燼。

“老師……”在其身側,一個年輕儒生問道:“真要出手?”

“呵呵……”夏侯始昌笑道:“靜觀其變而已……”

這個事情,他雖然很想很想在哪個張子重身上踩一腳。

打壓一下董系。

但問題是……

現在明擺着這張子重身後站着天子!

他在行呂步舒故事!

夏侯始昌吃飽了撐着,纔會真的摻和進去。

當然了……

假如那張子重一敗塗地,落井下石,倒也無妨。

但問題是……

現在看樣子,勝敗在兩可之間,那他當然要觀望了。

作爲研究災異的專家,夏侯始昌始終記得一句話——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當然嘍,給左傳學派一些鼓勵和信心還是要有的。

“建啊……”夏侯始昌看着那個年輕人,囑託道:“明日汝持我拜帖,去太學面見董越,請董越過府一會……”

太學似乎準備要擴招了。

他得想辦法多塞點人進去!

出院後,俺就病了~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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