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六節 覺悟(2)

酒宴漸漸進入尾聲,歌舞停歇,絲竹鼓瑟之樂漸停。

張越也稍微喝的有些上頭了。

其實,他也沒喝多少,不過一兩斤的黃酒罷了。

當代的黃酒,雖然度數不高,可能也就是十四五度,大約與後世的啤酒度數相當。

但奈何當代人的肝臟中,用於分解酒精的酶的含量也很低——畢竟,現在又沒有高濃度的白酒,人體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浪費能量來生產太多用於分解酒精的酶。

所以呢,黃酒也是能喝醉的。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甚至還不如張越,都是面紅耳赤,搖搖晃晃。

不過,大家都保持着鎮定和冷靜。

侍女們也端來了用於醒酒的茶水,更有人端着水盆,拿着毛巾,旁若無人的爲在坐的主賓擦拭額角和雙手。

喝下熱辣辣的茶水,腦子清明瞭一些,將剛剛的事情,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張越嘴角溢出一絲絲的笑容來。

“今夜還真是不虛此行!”

方纔,他與續相如、田廣明、杜延年三人推杯交盞之間,當然也交流了許多的事情,得知不少在宮裡和文牘上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

譬如說,田廣明此番回京,乃是奉詔述職,同時也是要藉機保住他的河南尉職位。

和歷史上形同雞肋的河南尉不同,如今,河南尉乃是天下最有前途和未來的職位之一。

能比其更好的,也就只有河南太守了。

沒辦法,太子南下,於雒陽建立治河都護府官署,正式宣佈欲大建水利。

全國資源和能量,都開始向河南聚集。

傻子都知道,如今的河南郡官吏,哪怕是不入流,只要抓住機會,也可以青雲直上。

而作爲河南郡三巨頭之一的河南尉,更是前途無限。

所以,歷史又一次發生了變動。

田廣明不再圖謀逃離河南這個旋渦,而是毅然決然,一頭扎進其中,不肯出去。

而杜延年,如今則還在謀求出仕之路,希望可以得到霍光和金日磾的舉薦,從五官中郎將官署出仕。

這樣,他就能比同年人少奮鬥十年。

最有意思的,莫過於續相如透露的一些事情了。

首先,續相如暗示張越,他其實是大鴻臚的文官,而非武將出身。

其次,續相如表示,自己和海西候‘其實不是很熟’。

這就很有意思了。

因爲,這意味着,續相如在告訴張越——他不是李廣利系統的人。

他乃是身家清白之人。

內心想着這些,在腦海裡將所知所聞的事情捋順。

張越就忍不住的笑了一聲。

“如今看來,漢家各個利益集團與勢力,其實與後世的那些娛樂經濟公司,彷彿也沒有多大差別啊……”

一個山頭或者勢力,都可以視爲一個單獨的公司。

譬如李廣利集團,就可以視作一個擁有強大資源和背景的大公司。

手握無數劇本和資金,隨時都可以發起一個三a大作的創作。

所以,吸附天下有志於‘戰爭’這一最受市場歡迎和國家扶持的明星(名將)、藝人(年輕人)紛紛投靠。

不過,這個大公司最近的幾部大片,票房雖然沒有撲街,但也不怎麼好看,甚至有虧損的傳聞。

而張越、金日磾、霍光等長安權貴,以及諸如隴右將門、關中將門、北地將門等勢力,則都可以視爲新興的有着大批資本的,欲要踏入漢家軍事這一領域的老總。

手裡面,都有着資源,有着背景,打算大幹一場,拍一部市場叫好,票房賣座,同時口碑上佳的片子。

這麼一想,張越就想通了。

與後世娛樂圈一般,李廣利也好,張越、霍光、金日磾也罷,其他有志於撅師萬里,建不世之功的山頭也好。

所有人手裡,最堅挺的東西,對他人最有吸引力的東西,正是資源!

後世的明星們,追求一炮而紅,票房大賣,身價猛增。

而這些人大多數,都沒有資源。

沒有宣發渠道,沒有營銷團隊,也沒有好的劇本與好的拍攝團隊。

這些東西,都在大公司手裡。

想要求得,就得籤賣身契。

如今,也是這般,不是霍去病衛青那種,可以逆天改命的大能,一般的人,哪裡有什麼資源能讓天子和國家爲他們量身定做一個龐大的戰略,來爲他們服務?

所以,軍功貴族們只能投靠擁有這種資源的人。

看破這一點後,張越心裡,對李廣利的忌憚和畏懼,就蕩然無存了。

市場就這麼大,立功的地方就那麼幾個。

李廣利卻霸佔了最值錢和最給力的地方。

張越想要崛起,就必然會和李廣利發生衝突。

今天退讓了,明天能退讓嗎?就算可以,後天肯定退無可退!

除非張越肯去給李廣利當馬仔,做小弟,等着他退休。

然而……

這是張越無法做到的。

反過來,張越捫心自問,若其崛起,李廣利願意退讓,拱手將居延這個舞臺讓給張越嗎?

答案肯定是不可能的!

都不用看別人!

後世的那些明星小花、老花,四五十歲了,還在演着十幾歲,二十歲的小姑娘,還在霸佔着熒屏,不肯將位置讓給新人。

李廣利的心氣,難道還不如那些明星?

那不是笑話嗎?

想清楚這些問題,張越的意志就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了起來。

競爭是無法避免的。

挖牆腳更是會不斷出現的。

當年,衛青崛起,多少名將老帥,黯然失色,退出了歷史舞臺。

程不識、李廣、蘇建、韓安國……

只是念着這些人的名字,就能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絕非戲言,而是事實!

其後的霍去病的經歷,更是明確告訴了張越,什麼叫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自霍去病崛起,曾如日中天的衛氏軍功貴族們,就立刻黯然失色。

一個又一個的被霍去病麾下更年輕、更勇猛,膽略更強,戰鬥力更高的部將,逐出了歷史舞臺。

而衛氏的軍功貴族中的精英戰將,則如被磁鐵吸附的鐵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凝聚到了霍去病的戰旗下。

而這就是現實!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旦出現更好的選擇,更強力的人物。

搶班奪權和改朝換代,只是眨眼的事情。

只要張越踏上舞臺,來自李廣利的壓制和打擊甚至是敵視,就一定會到來!

只要他成功,李廣利的權柄和部將以及地盤,就會不由自主的聚攏到張越身上!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贏家通吃。

自然界如此,人類社會也是一樣。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正如後世,西方社會通過工業革命與殖民,搶佔先機,於是主宰地球,制霸兩百年。

將其他所有文明與競爭對手,壓的喘不過氣來。

弱小的直接消弭在歷史長河中,失去了一切。

想清楚這些,張越的念頭瞬間通達。

“城父候……”張越微微側頭,看向續相如,低聲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

“侍中請說……”續相如立刻點頭,看向張越,凝神屏息。

“吾奉天子詔,將使烏恆,其副使一職,如今暫缺……”張越笑着道:“君候曾爲社稷立功,爲生民雪恥,吾甚敬之,未知能否有幸,令君候居於副使之職?”

續相如聞言,眼中猛然顯露出驚喜之色,當即就恭身拜道:“如能蒙侍中不棄,用爲副使,相如願爲侍中門下走牛馬,此生招之而來,揮之則去,無怨無悔!”

張越聽着,心中暗暗點頭,續相如比任安就聰明和敏銳多了。

當然,嘴裡卻是連忙道:“君候言重了!快快請起,吾擇君候,乃是爲國事考慮,非有私心也,還望君候莫要如此……”

續相如聽着,當然不會信,但也沒有再說,只是深深的再拜稽首:“末將謹受教!”

這卻是讓其他人看的都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霍光與金日磾,更是滿臉狐疑。

這不久前,看張子重的態度,好像還在忌憚李廣利,不願點頭。

怎麼轉變的這麼快?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爲此高興。

金日磾更是立刻舉起酒樽,走到張越和續相如身前,道:“今日幸甚,相如兄終得復起之日,謹賀之!”

又對張越笑道:“賢弟得一良佐,亦爲快事!”

“來!”金日磾舉起酒樽:“謹爲相如兄與賢弟賀!”

張越連忙舉起酒樽,敬道:“不敢,正要謝過都尉,若無都尉,豈能見城父候之英雄?”

續相如更是感激不已,有些眼眶泛紅,舉杯謝道:“多謝都尉引薦,吾始能得侍中知遇!”

過去數年,如同噩夢一般的生活,如今終於是醒了。

前途,更是光明普照。

侍中張子重,可不是一般的權貴!

那可是寫了《孫子兵法十三章》《戰爭論》張蚩尤!

更是公羊學派的未來領袖,大漢天子和大漢太孫的心腹肱骨!

只要一領兵,其可以調動的資源與掌握的精兵強將,必將是史無前例的!

更別提此去烏恆,幾乎就是零風險,但收益巨大的事情。

等於躺着就能撈到足夠的功勳,刷到足夠的聲望!

更不提,其在天子和太孫面前的地位,足以使得,哪怕是一頭豬當了他的副手,也能從此簡在帝心……

這可是無形的,但卻人人趨之若虞的好處!

…………………………………………

第二天,張越將自己寫好的奏疏與提名城父候續相如爲自己副手的條陳,送到蘭臺,由蘭臺轉遞天子。

順路,他去拜見了一下張安世,同時也見了見新任的御史中丞魏不害。

魏不害是天子從雍州刺史的位置上提拔上來的。

張越和他也沒有打過什麼交道,對他不熟。

這次在張安世的引薦下,也算是與這位御史中丞,混了個臉熟。

當然,張越也沒有刻意的結交和拉攏對方。

那樣做的話,暴勝之若是知道,面子怕是不好看。

魏不害對張越的態度,也把握的很好。

既不刻意巴結,也不疏遠。

自然,賓主盡歡,互相交換了拜帖,約定‘有空的話,大家一起坐下來談談郡國風土,交流一下朝政看法’。

只是兩個人都知道,要實現這個約定,恐怕得猴年馬月去了。

辭別魏不害,剛剛出門,就有着尚書郎來報:“稟令君,陛下已經詔準了張侍中所奏,以城父候續相如爲副使,同時許侍中奏疏所言之‘募天下敢入漠南,教化夷狄之士……’所議之事,授予侍中全權……”

“此乃陛下制書!”

說着,這尚書郎就將一份包裹着的帛書,呈遞給張安世。

張安世接過來,拿在手裡看了看,就對張越笑道:“恭喜賢弟,得償所願……”

“陛下信重,吾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必夙興夜寐,以奉聖命,再報捷報!”張越低頭道。

天子批准他的奏疏,這是早在預計之中的事情。

蓋漢家出使,素來都會委以正使全權。

許其招募任何自願追隨的隨從。

這從高帝時,婁敬第一次出使匈奴的時候,就已經成爲定例。

沒辦法,絕大多數貴族大臣士大夫,將出使夷狄,視爲畏途。

連正使都要天子親自點將,乃至於再三催促,才肯上路。

其他隨從嘛……

正常人是肯定不願意去的。

只有犯法的官吏、貴族,纔會在‘功成之後,將功贖罪’的條件下,勉爲其難的跟着出去。

或者,寒門布衣子弟,爲了博取未來,獲得一個出仕機會,而賭上性命,自願追隨。

沒辦法,不給正使這些權力的話,使團恐怕一萬年都湊不起來。

但,哪曾想,如今冒出張越這樣的怪胎。

不僅僅自己主動請纓,而且,還一下子就將烏恆塑造成爲了一個充滿機會的金山。

如今,長安城內,爲了搶一個使團隨從的名額,很多官員連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

這讓張安世見着,真是嘖嘖稱奇。

不過,他也就是將這個事情當成趣聞看。

張安世,真正關心的還是張越此行的胃口。

“賢弟上書,請求招募‘天下敢入幕南,教化夷狄之士’,可是欲要化夷爲夏?”

“嗯!”張越也不隱瞞,點點頭道:“錯非懷有此志,愚弟何必主動請纓?”

“懲治烏恆,遣一小吏可也!”

“只要化夷爲夏,方纔值得吾輩出手!”

“嘶!”張安世聽着,倒吸一口涼氣,道:“賢弟志向遠大,只是……”張安世忍不住道:“此事艱難啊!”

“再難也要做,不做的話,永遠沒希望成功!”

“做了就有希望!”

“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成,百年!”

“昔者太公治齊,伯禽治魯,召公治燕,皆乃典範!”

“況且……”張越神秘的笑道:“愚弟還有一策,可令烏恆、匈奴、西羌爭相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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