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座位上趴着,這下真的一點聽課的興致都沒有了。原本就想睡覺,不再控制自己的慾望,伴着老師在講臺上抑揚頓挫的授課,我竟然睡得像死豬一樣。直到下課韓思聰才把我推醒,聲音裡帶着八卦:“哎,被美女約出去聊個天,有這麼累嗎?”
我伸了個懶腰,舒舒服服地把心底裡攢滿了灰塵的傷感都呼出去,白了韓思聰一眼:“膚淺!”
“您不膚淺!您深邃!把美女介紹給我們唄?”韓思聰一點也不惱,笑得像討骨頭吃的小狗一樣。
“別惦記了,人家心裡頭有人了。”我上下打量了韓思聰一番,普普通通的長相,被黑框眼鏡一蓋更看不出半分特別,笑起來甚至還有點猥瑣。林玥玥畢竟是中文系數的着的美女,怎麼輪似乎都輪不到韓思聰什麼事。
想完了愣了一下,自己怎麼認真考慮起這個問題了?倒有點想把林玥玥打發給別人,這樣就沒人跟我爭肖栩了。這種想法有多自欺其人,我和肖栩之間的問題裡,林玥玥所扮演的角色一直都是一個無辜的獻祭者。她愛肖栩愛得太義無反顧,這義無反顧註定了她最終將飛蛾撲火。
錯的一直都是我和肖栩。如果不是我們兩個太膽小,如果我們能把彼此的勇氣相乘來面對這一切,如果她知道真相……我想起那個我離開的世界,那個世界裡,已經沒有如果了。
不開心的時候喜歡沿着校園亂轉,哪條路狹窄崎嶇就專門往哪裡走,走的時候腦子裡又不知道在想什麼,前前後後地算起來,我在這個校園裡已經呆了六點了,卻仍有迷路的時候。
用個矯情點的說法,我把自己給弄丟了。神奇的是,肖栩卻經常能找到我。我科學地懷疑過肖栩是不是在我身上裝了GPS,也迷信地感謝過哪路神仙賜予我們的緣分,最終,我更傾向於第三個答案,這正證明了我和肖栩是最合適的。
原本晴朗的秋日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了烏雲,薄薄一層,朦朦朧朧地廕庇了天空。不多時竟然有細細密密的小雨悄然而至,一絲一縷纏繞上我的肌膚。從小聽長輩唸叨春捂秋凍,我全身穿得單薄,顯然不足以應對這場涼雨。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身子,卻在這時,有電話響起。
肖栩的聲音帶着分緊張傳來:“秦恆?你去哪裡了?怎麼我到處找你也沒有找到?”
“我在散步,現在正在——”我一邊說着,一邊環顧四周,啞然察覺自己又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了。還沒想好怎麼形容自己的所處之地,忽然電話被掛斷了。我茫然四顧,眼前人高的灌木從背後,拐彎竟轉出肖栩的身影。他打着一把淺色格子紋樣的傘,叫着我的名字,快步到我身前來,探出手,把大半的傘都遮在了我的頭頂上。
這一下就像是雨過天晴,我眯着眼睛享受着難得的涼爽,見肖栩卻有一個肩膀露在外面,把傘向他那邊撥了撥:“你不用這麼顧及我。”
“我穿得比你多,你要小心,感冒了怎麼辦?”他固執地把傘傾斜向我。
肖栩很怕冷,換季的時候也容易感冒。每年他都是第一個一層又一層地加厚衣服的。我堅持認爲這種做法不健康,如果他想少感冒幾次的話也要學着祖先留傳下來的經驗,秋天慢一點加衣服,沒有害處。我糾正了他十多年,直到他離開了我,也沒有成功改正他這個毛病。他怕我感冒,我倒是笑着揶揄:“你打着吧,我怕明天真感冒了的人是你。你不是——”脫口而出要說“你不是每年秋天都要流三個月鼻涕麼”,愕然想起來眼前這個肖栩不是那個我照顧了十多年的人。把後半截的話生硬地吞了回去,我搖了搖頭,說:“走吧,你認路吧,咱們回宿舍吧。”
“你是怎麼迷路迷倒這裡來的。”肖栩跟上我的步子,笑我。
他帶我轉了三兩個彎,我這才找到熟悉的建築,認出自己所在的方位來。我聳了聳肩:“隨便走的唄。”
肖栩愣了一下,半晌問我:“……那個……秦恆,聽說今天林玥玥去找你了……她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吧?”
我的腳步一頓,怪不得肖栩今天匆匆忙忙地來找我,甚至沒有短信我約定個時間。扯了扯嘴角,我轉過頭去,對上他視線飄忽的眼睛:“你怎麼知道她來找過我了?”
“……她跟我說什麼你以後不會來騷擾我了……”肖栩低下頭去,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她肯定就是來警告我離你遠點的咯!”我如此說,眼見肖栩的頭垂得更低了,笑出了聲,“你別低着頭走路,小心,前面有樹枝。”
我剛說完他的頭髮就擦了樹枝一下,還好我及時撥開了,倒是沒有被刮傷。肖栩這下子擡起頭來了,不過依舊躲避着我的目光,因爲只有一把傘,他稍微離我遠了些,又堅持把傘打在我的頭上,這下子幾乎整個身子都淋在雨中了。我伸出手去,勾過他的肩膀來,這樣就保證兩個人都被雨傘罩住了。
“……謝了。”他從鼻腔里長舒一口氣。天已經有些黑了,趕晚課的同學打着傘匆匆經過,沒有誰有時間打量周邊行人,我和肖栩的步子慢得像兩個異類,蝸牛一樣地往宿舍樓爬去。
“不用謝。”我把頭轉向一邊,乾脆也不去看他。天色陰暗了下來,路邊的窗口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了燈,遠遠地能看到我們宿舍的那一盞。一時之間無話可說,肖栩倒是想再開口,忸怩了半晌,還是閉上了嘴巴。我靜靜地等着,等他組織好了語言,說出想說的話。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慢了,眼看要到宿舍樓下,我們甚至停了下來。
“……對不起。”聽見了肖栩沉重的呼吸聲,沒想到他吸氣又呼氣,最終憋出的是這麼三個字。
我差點沒笑出聲,偏過頭去,揶揄:“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林玥玥……今天上午她……來找我問……昨晚上的事……我沒告訴她我是……——那個……我沒想到她會去找你。”肖栩斷斷續續,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一句話換了好幾次的表達方式。
我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林玥玥今天上午找你去問昨天晚上我親你的事,你沒告訴她你跟我是一對,她以爲是我單方向騷擾你,就來警告我了是嗎?”整理了一下肖栩的話,我平靜地說出口,就好像我似乎是整個事件的旁觀者一樣,不參與其中的喜悲哀樂。他被我的平靜嚇到了,胡亂地點了點頭,轉頭四下裡亂看,就是不敢與我對上眼睛。
“沒關係。”我說。
這三個字像是給了肖栩解放,我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跳躍而出的輕鬆來。他脫口問:“真的嗎?”這回是看着我了。明明是個問句,他的眼底卻寫着“真的,真的,快告訴我是真的”。
“真沒關係。”我嘆了一口氣。我總是捨不得讓肖栩失望,一點也捨不得,“出櫃很難,我知道。——我也沒做好什麼出櫃的準備,沒資格說你什麼。”我隱隱帶了分指責,肖栩自己不肯出櫃,卻把我賣給林玥玥了。
他一時口訥,又垂下頭去:“……對不起,那個,林玥玥還是很好的,她不會到處亂說的……”
“嗯。——我到了,再見。”我應付地點了點頭。我認識林玥玥的時間比眼前這個肖栩要長得多,當然知道她不會是把別人的隱私當做談資恣意宣傳的那種人了。我不是真的怪肖栩,他纔剛剛十九歲,處事上沒有那麼油滑,猛然被林玥玥問及心底深處埋得最深的秘密,應對上有紕漏是正常的。我給肖栩找了個漂亮的藉口之後,安撫性地對他笑了笑,走出雨傘,小跑離開他撐起的那一小片天晴。